归乡

太阳系近了。虽然阔别了一万年，但它看上去和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

微微发光的太阳鞘包裹着恒星，宛如一颗透明的蛋。蛋的中心处有一个极小极小的光点，在二十五亿亿像素的画面上仅仅占据一个半像素。

从两万亿公里之外望过去，太阳系就是这个模样。两万亿公里是个遥远的距离，光要跑上七十多天，然而在银河之中，这距离就像是紧紧地贴在一起那般亲密。

从六万光年之外回到距离太阳两万亿公里的位置，浪迹银河的游子算是回到家门口了。

罗伯特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能跑那么远，更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时隔一万年，地球究竟变成了什么样？一万年对于银河和星球只是一瞬，地球应该没有多少变化！然而调查员却坚持认定地球为无文明星球。这绝对不可能！智网和脑库都有强大的能力，可以保护人类，哪怕地球上发生极端事件，它们也能生存下来。

它们就是地球文明，它们应该还在地球上。

罗伯特驱动“九州号”向着太阳的方向启动了弹跳。

弹跳在宇宙中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光每秒钟可以跑三十万公里，绕地球七圈半，是极快的速度；然而放在宇宙中，或者仅仅只是放在银河的尺度上看，却算是极慢。从银河的一端跑到另一端，需要十万年。没有弹跳，大概银河文明之间根本不会有什么关联，星盟也不会存在。地球一直没有发展出弹跳技术，至少这一万年以来还没有，否则银河系里应该可以看见地球飞船的踪迹。

然而除了“九州号”，银河高速网路中没有任何一艘飞船来自地球。

“九州号”是罗伯特给飞船取的名字。飞船原本没有名字，为了交流方便，必须要有个名字。罗伯特搜寻数据库，最后选定了“九州”这个词，算是一种纪念，纪念他曾经游历的那片土地。“九州号”刚离开太阳系的时候，只有十公里长，现在却已是长达三万公里的巨船了。为了减少对反重力装置的需求，船体被设计成球体，看上去就是一颗巨大的灰色星球，船体表面的引力则与地球表面保持一致。

这样的庞然巨物进入太阳系，应该会引发人类的警觉，尤其是当它突然出现在地球附近，它反射的阳光能在夜晚的天空中形成一个相当于满月的光源。智网和脑库不可能注意不到它。

罗伯特静静地等待着来自地球的信号。

然而足足过去了二十四小时，地球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该如此！罗伯特感到深深的疑惑，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两个探测器很快进入了地球轨道，情报源源不断地输送回来。

罗伯特开始解读情报。

和一万年前的地球相比，海平面大约上升了一百米，气温也上升了许多。赤道附近的大陆上，白天气温竟然达到了七十摄氏度，而海洋上空的气温也有四十几摄氏度。原本是城市的地方，早已经成了森林或者荒漠的一部分，只有仔细辨认才能勉强看出一点轮廓。

大陆的位置只有十多米的偏差，符合一万年左右的时间跨度。然而气温和海平面的变化实在太剧烈了，眼前的地球和一万年前相比，显然极不适合人类生存。

更糟糕的情报：整个地球表面上空一千公里之内竟然没有一颗人造卫星，只有同步静止轨道上还存有三十三颗卫星，然而都早已停止工作，和坟场轨道内的数以千计的卫星尸骸一道静静地绕着地球旋转。

如果没有维护，中低轨的卫星会因为大气阻力而降速，被引力拉向地球，轨道逐渐降低，最终坠落在地，或者烧毁在大气中，这个过程只需要几十年甚至十几年。然而较高轨道的卫星，则可以续存千年以上，同步卫星轨道和比同步卫星轨道高出一百公里的坟场轨道卫星，或许可以绕着地球飞十万年。地球上空只剩下高轨道的卫星，说明卫星失去维护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三千年以上。

一个尸壳般的卫星网，这正像是一个被文明抛弃的星球应该有的样子。

罗伯特深感不安。智网和脑库都依赖卫星进行信息采集和通信，卫星网络是这样的状态，它们难道真的放弃了地球，带着人类离开了？它们又能去哪里呢？它们并没有出现在星盟，银河之中不会有别的去处。

去地球上看看！

随着他调整意念，巨大的金属液团腾空而起，冲破飞船表面，悬浮在空中，逐渐变形，最后完全凝固，形成一艘三十多米长的扁平飞船，贴着母舰悬停。

被撕破的“九州号”母舰表面也在变化，破口处形成一个标准的圆形入口，直通指挥舱。

圆形的反重力托盘载着罗伯特，向上飞升，恰好和刚形成的入口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一起。

罗伯特缓步走上“九州号”表面。

目光所及，到处都是斑驳陆离的伤痕，那是星际尘埃撞击留下的痕迹。碎石和粉尘让“九州号”覆盖了一层沙漠般的伪装，看上去就像一颗没有大气保护的流浪行星。

罗伯特在沙石地中缓缓行走。

地球高挂在漆黑的天空之中，月球则隐没在它的身后，只露出一小半。一眼望过去，地球仍旧是蓝色的，然而看得仔细一些，可以看出它比一万年前更蓝，海洋所占的面积更大。欧亚大陆上，一条沙漠带从大西洋沿岸一路延伸，贯穿整个西伯利亚，绵延到大陆的东端。曾经的白令海峡已经成了一片宽阔的海洋，隔着海，阿拉斯加和格陵兰岛也都化成了赭黄色，和蔚蓝的大海形成鲜明的对比。南北极的上空则云朵密布，像是两个小小的白色帽子盖在地球上。此时北半球正值夏季，北极的白帽比南极要大一倍。这两个帽子里边，大雨倾盆，终年不断。

全球温度更高，更干旱，雨水大量聚集在两极。短短一万年，地球的气候竟变得如此极端！

地球还在，人类大概已经完蛋了！

罗伯特怀着这个不安的想法登上了飞船。

扁平如梭镖的飞船起飞，像是一小片尘土从星球上剥离，在地球引力的牵引下，向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而去。

上千个探测器从“九州号”上起飞，尾随着罗伯特的小飞船。小飞船切入地球大气层，向着地表降落，探测器群则进入各类地球轨道，形成了卫星侦测网，覆盖全球。

电波开始在大气层间来回激荡，彼此响应。沉寂数千年之后，地球再次被连接成一个整体。

梭镖飞船掠过茂密的雨林，降落在一片沙滩上。

罗伯特走下飞船。这是一片酷热之地，虽然还是清晨，气温却有四十五摄氏度，脚下的沙子滚烫。几十米之外，大海一片蔚蓝，海浪拍打着沙滩，白色的浪花不断涌上来又消失，碧空如洗，格外透亮。

虽然距离海边这么近，却一丝风都感觉不到，海浪哗哗的声响传来，空气显得更为沉闷。

罗伯特静静地站着。

全球定位系统就位。

全球定时系统就位。

古老的资料库被打开，经纬度很快对照完毕。信息涌入罗伯特的大脑中，这块土地原本的样子输入他的眼睛，叠加在眼前的地貌之上。

他所站的位置是东经一百一十八点四度，北纬三十点六度。这里原本距离海岸线至少有一百五十公里，现在却就在海边。地表的典型植被是马尾松，现在却成了茂密的雨林。

人们曾经来来去去的土地，已经淹没在水下。

罗伯特抬眼向着远方望去。

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个隐约的黑点。

罗伯特心头一动，将视野集中在那小小的黑点上，飞快放大，直至分辨率的极限。

那是个人造物！钢筋般的骨架立在海中，露出小小的尖顶。那标志性的螺旋形态能让人一眼就认出。

上海中心！罗伯特心头一阵激动。

他立即调动一颗侦察卫星，对那残留的建筑进行扫描探测。

侦察卫星不断送回情报。

的确是上海中心，坐标位置准确无误，建筑的形态也几乎完全一致。就是在那里，自己登上飞船，离开了地球。

罗伯特向着大海走去。海平面上升淹没了这片土地，却不会那么快改变地形，从海底可以一直走到曾经的上海去。他也想看看，这片被海水淹没的土地，是否还和自己记忆中一样。

海水很快没过了头顶，他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古老的高架道路还在，只是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沉淀物，珊瑚礁在路面上到处生长，像是一块块赭红的岩石。海水清澈透明，小鱼四处游动，并不怕人，反倒好奇地绕着自己打转。

罗伯特顺着道路行走，这里本是一条古老的高速公路，在自己诞生之前就存在了几百年，直到被海水淹没，留存在水底。路面已经残破不堪，有些地方甚至坍塌不见。

道路在眼前中断了，海水不断侵蚀，钢筋混凝土支架崩解，路面整段塌了下去，直到十多米后，才继续延续。罗伯特蹲下身子，奋力跃起，双臂伸直合拢，顶在身前，如游鱼一般直蹿出去。水的阻力让他的速度慢下来，最后落下的时候，恰好离断开的路面还有一臂的距离，他奋力划了两下，终于落在路面上。

在水中，跳跃前进是一个不错的运动方式。虽然自己沉重的躯体在水中根本浮不起来，但借助水的浮力，可以跳出十多米远，轻松跨越一般的障碍。

然而遇到极宽的障碍还是无可奈何。

更严重的垮塌情形很快就出现了。放眼望去，这条高速路几乎完全毁了，残存的水泥块堆积在海底，成了海藻和鱼虾的乐园，它只是一道残痕，根本没有了道路的模样。

罗伯特从中断的高架公路上跳下来，缓缓地落在水底，顺着残痕继续走。

走出几千米之后，残痕消失了，泥沙不断沉积，掩盖了一切，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不再有任何道路。

罗伯特调出资料，很快重构出高速公路的走向，古老的地貌掩埋在水下世界里，他找准方向，继续向前。

水越来越深。

这片土地原本被称为杭嘉湖平原，现在成了平坦的水下游乐场。水深二三十米，晶莹湛蓝，是玻璃般的质感。

一条硕大的鲨鱼摇晃着躯体游过来，从罗伯特头顶掠过，又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水深处。

一群海豚从海面上嬉戏追逐而过，其中一只突然掉头向下，向着罗伯特直冲而来。罗伯特吃了一惊，伸手想要挡住它，海豚却在他身前停下，好奇地望着他，嘴巴一张一合。

身体周围的水体随着海豚的到来开始高频振荡，海豚正不断地发出超声波。

更多的海豚聚集而来，围住了罗伯特。大概它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人类了，因此格外好奇。

幸好海豚并不攻击人。罗伯特伸手去抚摸靠得最近的一只。海豚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没有躲避。

海豚的皮肤很滑。罗伯特轻轻地抚摸着它，心头涌起一种温暖的感觉。没想到回到地球之后，和地球生命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竟然是这样的情形。

这温馨的场景持续了几分钟，海豚们似乎有些厌倦，纷纷掉头游走。它们浮上水面，快捷无比地向着远方而去。

罗伯特目送它们消失在碧蓝的海水里。

从早上直到午后，罗伯特走了六七个小时。他经过了几处废墟，废墟里的屋子早已残破不堪，留有屋顶的房子几乎从未见到过，绝大多数屋子只剩下几堵断墙，成了虾蟹躲藏的好地方。在一处较大的废墟中，螃蟹褪下的壳堆积成山，俨然是个垃圾场。也有一处废墟中，海藻繁密，看上去一望无际，如同一片森林。罗伯特在那儿偶遇了两只海獭，海底遍地贝壳，或许这儿成了海獭群落的餐厅。

平坦的海底以一种难于觉察的趋势向下延伸，水越来越深。等罗伯特走出一百多公里，已经在水下六十多米了，光线变得阴暗，海水不再那么通透。时近黄昏，世界看上去有几分模糊。

模糊的海水中，巨大的阴影悄然而至。三条座头鲸在前方不远处缓缓地潜行，它们的泳姿优雅舒缓，似乎正享受着悠闲的时光，对罗伯特的存在视若无睹。游得近了，鲸鱼推动的水流迎面而来，力道十足，让罗伯特微微一个趔趄才站稳。鲸鱼在唱歌，歌声悠扬，和舒缓的泳姿正相配。没有人类，这个星球也从未冷清过。

又过了十来分钟，从水面折射来的光线几乎消失了，罗伯特的右眼射出光线，照亮身前十多米远的距离。他循着电子地图缓慢前行。暗夜中，水里有光点浮动。那是大大小小的发光鱼类，趁着黑夜，从海洋深处涌上来觅食。大群的水母突然出现，成千上万只水母浮在水中，拖拽着长长的触手，不断游移，如同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罗伯特停下脚步，关闭了右眼的探照光，仰望着水母群。这群深海中舞动的精灵，正像那些在银河间跳跃飞行、追逐群星的飞船。

“我在大海中寻找星星。”

罗伯特想起这句古老的诗来。地球上和银河间，竟是如此相似。

在海底步行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后，罗伯特在阳光消失之前抵达了上海。

上海只存在于电子地图之中，它和别处的废墟一样，经历了长久的侵蚀，除了残断的墙体，几乎什么都没有剩下。但断瓦残垣之间，大体的轮廓还在。

似曾相识的情景唤醒了回忆。是的，这里的确是上海，当年自己曾经行走过的城市。只是那时，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还有遍地的胖虫吟诵那永不停息的诗篇。

罗伯特想起了大帝。

那个笨拙的机器人在最后的核爆中为了保护自己而死。它引导了自己、启发了自己、保护了自己，甘愿牺牲去保护同伴、去争取未来！大帝是这样，李将军和那些智网的反抗者，也都是这样。

为什么还要回到地球来？大概因为这里是那些勇敢的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而自己和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

然而他们都不在了。

罗伯特穿过断墙林立的废墟，向着仍旧高高耸立的上海中心走去。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没了，只有上海中心还在，而且突出海面，高耸入云，从上百公里之外都可以看见。这是一个奇迹。奇迹的背后，总有原因，或因自然，或因人为，罗伯特怀着期待向它靠近。

子夜时分，罗伯特到了上海中心的底部。

黑暗的海底，粗大的钢铁柱子泛着白光。罗伯特靠近柱子仔细观察。

这柱体并非一般的钢铁，长年浸泡在海水中，却没有一丝锈迹，也没有丝毫侵蚀的痕迹，光洁如新。罗伯特伸手敲击，柱体发出一阵回响。

罗伯特认得这种金属，这是太乙合金。它的基本结构并非原子，而是太乙纳米机，是纳米机中最小的一类，能构成极其坚硬的物质，形态类似金属。太乙纳米机就像一个个人工细胞，构成了一座活的高塔。也只有活的高塔，才能如此长久地存续，它可以不断修复经年累月产生的细微裂痕，修复海水侵蚀的损伤，抵抗海浪和狂风的拍击造成的变形。设计它的人并不渴望它能永存，只希望它至少能够支撑尽量长的时间，千年万年，把人类的印迹留在地球上。

它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这座塔是特意留给自己的。

罗伯特有种预感。他抬起手来，体内的太乙合金穿透皮肤，形成三个锋利的尖刃。半米长的锋刃寒光闪闪，映出罗伯特的脸。

这情景似曾相识。这太乙合金的尖刃有多少年没有启动过了？按照地球的时间来计算，大概有九千六百年吧。尖刃抵在柱子上，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刀尖接触的位置化作了液态，如同水银一般裹住了罗伯特的刀。

纳米机在响应罗伯特的召唤。

果然是它！

熟悉的旋律从塔上传来，那是吟唱，是祈祷，是过去的回响，是往事的幻影。

罗伯特沉浸在这独特的旋律之中，不禁微笑起来。然而随着旋律渐起，他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智网建造了这座高塔，留下的消息并不只是一声简单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