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禺?
方如梦
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䝞。黄帝生禺䝞，禺䝞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䝞处东海，是惟海神。
——《山海经·大荒东经》
1
禺䝞阴沉着脸坐在巨浪之上。
狂风呼啸，黑色的天空压在翻滚的海面之上，暴雨倾盆而下，填满了天与海之间的空隙。禺䝞足下的两条黄蛇在滔天巨浪中有些不安地抬了抬头，见禺䝞毫无动静便又俯身下去，继续吞吐着海水。
海水一浪高于一浪，慢慢狰狞着淹没了伫立在海上的流波山，波涛汹涌，水覆七千里。
天上传来如雷般的吼声：“禺䝞，你停手，我有话跟你说！”
禺䝞面无表情，背上的翅膀不耐烦地扇了扇，掀起海浪冲天，直朝着天空传来声音的方向卷去。
狂风大作，吹开了巨浪，折丹的脸出现在禺䝞面前。禺䝞盯着折丹，目光如同这阴暗天色中的一道闪电一般划在折丹脸上。
身为风神的折丹却并不退缩，身躯飘在空中，脸却与禺䝞正面相对，寸步不让。
风助海势，黑色的海浪在折丹所带来的狂风中更加肆虐，巨浪几次冲着折丹扑来，差一点便要击中。
折丹怒道：“你够了没？”
禺䝞冷笑：“你是来替奢比尸说话的？大可不必。他为了邀功，把夔献给帝父，你知道帝把夔怎样了吗？帝活剥了夔的皮做成鼓，用雷兽的骨来敲，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说到后来，禺䝞的神色渐渐变得狰狞起来，黑色的海面翻涌，似乎要将天地吞没。
折丹叹息的风吹过海面，似乎在安抚着狂躁不止的海浪：“禺䝞，帝所面对的种种反叛与征战，远远不是你我居于东海一隅所能猜想。能得夔做鼓来威震天下，令乱臣贼子胆战而不敢起贰心，对于天下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禺䝞仰天大笑，眼泪却混着雨水在脸上流淌：“夔在帝的眼中只是兽而已，除了皮之外，毫无用处。对我呢？帝有没有想过夔对于我来说是什么？若不是我以朋友身份邀请他来海中玩耍，以夔的脾性，他怎会从流波山中轻易出来而被那奢比尸所看到？是我害了夔！”
折丹苦笑：“夔虽藏在流波山，然而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他又像牛一样那么大一只，出入水则必有风雨，这个样子被人发现不是迟早的事情吗？”
禺䝞恼恨地晃动着脑袋，耳上黄蛇随着他的晃动也翻腾起来，巨浪拍打着海面，激起白色的泡沫无数。
一阵巨大的虎啸声由远及近，八首人面、虎身十尾的天吴踩着泡沫慢慢走来。
折丹鼓起腮，一阵大风吹向天吴，海浪之中突然间开出一条平坦的大道。
天吴顺着大道不紧不慢地走到禺䝞面前，伸了伸腰：“禺䝞，你为了夔牛的事是要淹了整座流波山吗？”
禺䝞冷冷道：“要是能顺道淹死奢比尸那才最好不过。”
折丹叹息：“奢比尸是受了帝命的天神，你不能杀他。”
天吴却说：“奢比尸虽将夔献给帝，但是出主意扒了夔的皮做鼓的却另有其人。”
禺䝞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谁？”
天吴的八个脑袋依次摇了摇：“王亥。”
折丹皱眉：“王亥？这可是禺䝞的老仇人啦！”
天吴的八个脑袋又依次点了点：“可不是，也不知道他跟禺䝞哪里来的那么大仇恨，成天生吞活剥地逮鸟吃。他看见奢比尸带走夔之后，就悄悄跟在奢比尸后面一路到了帝前，本来帝也没想着把夔怎样，毕竟夔是天地间少有的灵兽，然而那王亥一顿花言巧语，哄得帝到底出手杀了夔。”
折丹似笑非笑地眯眼看着天吴：“说的好像你在场一样。”
天吴八个脑袋上的十六只眼睛一起怒视折丹：“我当然在场！当时我看他鬼鬼祟祟跟着奢比尸和夔觉得好奇，便跟在他后面到了帝台。”
禺䝞突然开口，吓了天吴和折丹一跳：“你既然到了帝台，为何不救夔？”
天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话才开口，帝就打断了我，喝令我闭嘴。”
禺䝞闭上眼，半天没吭声。帝素来不喜天吴，天吴说话每被打断，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折丹慢慢吹着风，大风在漆黑的海面上空穿梭，空气阴冷而潮湿。
过了一会儿，禺䝞慢慢睁开眼，眼中黑不见底：“我要杀了王亥。”
伴随着这话，海上的波涛一点一点地安静下来，漆黑的海面陷入一片不详的宁静中，像是杀戮开始前的战场一般。
折丹停下风，看着禺䝞：“你要亲自动手？王亥是帝所宠爱的凡人，你若动手，帝必然不喜。”
禺䝞嘴角浮起一丝狰狞的笑意，却没有正面回答折丹的话：“折丹，我记得你说过，大荒之东有个野兽出没的地方，这地方既没有神居住，也没有人居住，这地方到底在哪里，你且带我去看看吧。”
2
草原青青。
禺䝞站在有易的面前。
不同于在海上，此刻的禺䝞浑身上下罩在黑袍当中，看不清面目，脚下大蛇漂浮在半空，吹出海风一样带着咸味的潮湿气息。
有易倒抽一口冷气拜伏在地上：“神主。”
禺䝞并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有易，大蛇冰凉的气息在有易脸上划过，有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似乎是要从这冰冷的气息中挣扎着呼吸一般，有易努力压制着自己浑身的颤抖。
禺䝞终于慢慢开口道：“你替我杀了王亥。”
有易大惊抬头：“王亥？他是我的客人，此刻正将他的牛群寄放在我这里，我若杀他，便是主人杀了宾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禺䝞凝视着有易，有易在禺䝞如闪电一样的目光中终于垂下头去，禺䝞说：“昔日你落入东海，是我救了你，你说你的命从此供我驱策，可还记得此话？”
有易低头应道：“有易不敢忘。只是此刻我若杀了手无寸铁作为客人的王亥，帝必然不喜，其他部落也会视我部为仇敌，定会群起而攻。有易自己性命不足惜，然而族人到底无辜，因我一人之故而从此再无容身之地，未免可怜。”
禺䝞的气息终于稍微温暖了一点：“我知道。我已经找了一个无人也无神的地方。你只要在我眼前亲手杀了王亥，那个地方就归你和你的族人所有，从此不受打扰。”
有易偷偷看了一眼黑袍中的禺䝞：“神主，王亥一介凡人，又深得帝心，你为何要杀他？”
禺䝞的目光定在有易脸上：“他杀了我的朋友夔。”
有易顿时愣住了，良久挺直身躯，大声道：“世人皆以夔为兽，牵之引之轻慢之，只有神主以朋友待他，所以夔才肯从流波山现身到东海寻找神主。神主为朋友的心，有易敬佩，如是这般，有易愿意替神主杀了王亥，为夔报仇。”
禺䝞的脸上慢慢露出了微笑，气息如夏天傍晚的海风一般吹拂着有易的脸，吹过草原：“辛苦你了。”
3
禺䝞看见王亥的时候，身上佩着玉璜的王亥双手正各自拿着一只鸟，一只鸟已经没了头，另一只鸟似乎也已经死了。王亥嘴里咀嚼着鸟头，鲜血顺着嘴边慢慢往下流，狰狞恐怖。
禺䝞慢慢地开口，声音如冰冷的海水：“夔是你让帝杀的？”
王亥显然没料到会看见禺䝞，不由停下了咀嚼，定定地看了看禺䝞，随即咽下嘴里的鸟头，伸出还带着鸟毛的舌头舔了舔嘴边的血：“是”。
禺䝞皱眉，他也没料到王亥见了他会是这样一个场面。王亥紧紧地捏着手中的鸟，鸟的羽毛颜色像极了禺䝞自己的羽毛。王亥张嘴一口咬掉了另一只鸟的头，眼睛盯着禺䝞。一时间，禺䝞觉得王亥似乎咬的是自己的头。
禺䝞凝视着王亥问道：“你为何如此恨我？”
王亥的嘴里慢慢咀嚼着鸟的骨肉，身上的玉衡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过了一会儿，王亥突然笑了起来，吐出嘴里的骨头和血肉，王亥捧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你竟然不知道？我高高在上的帝之子，东海之神，禺䝞神主，您竟然不知道我跟您之间有什么仇恨？真是笑死我了，我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禺䝞看着王亥，脚下大蛇的头昂起，冲王亥嘶嘶吐着蛇芯。
王亥突然间停了笑声，咬牙切齿地看着禺䝞：“那一年你发水淹了我困民国，我为了族人在海边为你设祭，苦苦求你收了大水。七天七夜，我王亥不眠不休地祈祷，巫祝为了取悦你跳舞跳得吐血，你竟然一点点慈悲心都没有，不但不退水，还突然间发海啸淹我族人。那一场大水后，我族人伤亡过半，流离失所，本来靠着黄米为生，眼下却流离失所，只能四处求人帮忙牧牛。我恨不得食你的肉，饮你的血！”
禺䝞慢慢地说：“你族人杀戮太盛，我东海的海水曾被你们清洗长矛的血水染红。你不反省自己，反而怪我发水？”
王亥咬牙道：“我等陆上凡人之事，还轮不到你海神来管。总而言之，你杀我族人，我恨你入骨！你既然与夔交好，我就让帝杀了夔给你看，不光杀了他，还要扒了他的皮做成鼓，此鼓一响，就算你在大荒之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神主啊，失去朋友的感觉，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滋味？然而我因为你而失去的那些族人，可不光是我的朋友，还有我的亲人啊！”王亥越说眼睛越红，咬牙切齿，突然间起身朝禺䝞冲过来。禺䝞微微侧身，只听王亥惨叫一声，站在禺䝞身后的有易拿着长矛正好扎进王亥体内。
王亥看着自己身体上的长矛，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睛看着有易。有易双手微微发抖，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长矛，抿紧嘴唇坚定地看着王亥。王亥张了张嘴，仿佛说了些什么，却终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挂在矛尖上，垂下头去。手中的鸟尸也随着垂下摊开的手滚落在地上，玉衡的叮当声轻轻响着。
4
禺䝞踩着蛇站在半空中，天吴的八个脑袋好奇地向下打量，折丹口中的风轻轻地吹向大地，地上的草在风中微微倒了倒，露出一群群肥壮的牛。
天吴大声问在地上奔跑的有易：“你们的部落现在叫什么名字？”有易的声音随着风传到禺䝞耳中：“叫摇民国！”
折丹好奇地看着禺䝞，“王亥死了之后，帝为什么那么平静，不去处罚有易？”
禺䝞目光深沉地看着有易：“凡人之间的争斗那么多，帝怎么可能一一管得过来？”
折丹顿了顿：“王亥被杀死的那天听说你也在场，帝可知晓？”
禺䝞震了震翅膀，一阵微雨轻轻飘落在摇民国的大地之上，在折丹吹起的微风中轻如一场梦：“我是帝子，只要我的手上没沾血，帝便只当不知罢了。更何况我儿禺京慧敏可爱，每次见了他，帝开心都来不及，又何必为了个凡人跟我过不去？”
随着话音，禺䝞打开的翅膀之下，禺京小小的脸好奇地露了出来，看着大地，小翅膀在微风中轻轻地拍了拍，在摇民国的上空慢慢地飞了起来。
原文
《山海经·大荒东经》：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于天、东极、离瞀，日月所出。（有人）名曰折丹，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有困民国，勾姓而食。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河伯念有易，有易潜出，为国于兽，方食之，名曰摇民。……有神，人面、犬耳、兽身，珥两青蛇，名曰奢比尸。……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