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堂吉诃德式的9387公里游历
我一直觉得,
人如果没有古怪念头,
就宛如黑暗森林里一具没有思想的活尸体,
抑或是太阳暴晒下那张脱水的人皮。
一头野毛驴路过一座磨坊,看见里面有一头正在拉磨碾米的小磨驴,两头驴子就都停下脚步,攀谈起来。
磨驴问,你看见过大海吗?
野毛驴说,看见过啊。
磨驴问,是不是有我磨坊的一半这么大?
野毛驴说,那要大很多。
磨驴问,那是不是和我的磨坊一样大?
野毛驴说,那还是要大很多。
磨驴又问,是不是有我的磨坊二倍这么大?
野毛驴说,那还是要大很多。
磨驴想不出来大海的样子。
终于有一天,磨驴鼓起勇气走出了磨坊,走啊走,走到了海边,看见大海这么大,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磨驴的脑袋顿时爆炸了,眼泪倾盆。
在生活中,每一个人何尝不是一头磨驴呢?
我打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是一头不安分的磨驴。
为了糊口,我创办了一家给房地产商卖房子出点子的公司,十多年来,我被困在一个12平方米的磨坊式办公间,日日为祖国各地的“地产大腕”们绞尽脑汁,帮他们把手上滞销的房子卖掉,债台高筑的房地产商常常被打压。如果房子不能按时按价卖掉的话,他们就焦虑得像一只只捕食失败的猫头鹰,咕咕乱叫,这种焦虑会传染给混凝土森林里的很多人,于是,大家闭起眼睛,也都焦虑得像猫头鹰,一起咕咕咕咕咕乱叫起来。
我在这座近3000万人口、容易迷路的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这座城市遍地是白领贵族,却正重返“奴隶”社会,人们摇摇晃晃地跟着别人的脚印,一步一步在翻越房奴、车奴、卡奴、孩奴四座大山。很多个深夜,在酒桌上,我鼓起勇气啪啪啪地拍着瘦弱的胸脯,捶着大腿,放豪言要去远方游历,不要在这里迷失自己,但是,次日清晨,曚昽的太阳光总像大头针一样,扎破我勇气的气球。
直到某个台风天,我猛地睁开长期紧闭的猫头鹰眼,走出磨坊,我看见大风扫过垃圾箱,破烂不堪的塑料袋被猛地扯向天空,一瞬间它腾空了,它在楼宇之间尽情地跳舞、旋转、急坠、飞翔,这短暂的飘荡,刹那间自由的舞蹈,如此摄魄,让我痴痴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忽然想到,连破烂不堪的塑料袋都可以去空中起舞,哪怕只是极其短暂的自在摇曳,为何偏偏我自己却不能?人还不如一只塑料袋?
磨驴或许也可以有一次出逃。
我打算做点什么。
我撅着屁股爬上凳子,在办公桌对面的墙上悬挂了一面1.5米宽的美国地图。
在一品豪庭或帝景府邸之类的楼盘销售会议间隙,我常常戴着黑框高度近视眼镜,像中华田园犬一样凑在地图上面,来来去去仔细研究那些地名,很长一段时间,这成了我在这座城市的生活乐趣所在。
美国地图的英语地名大都对应一个中文名字,比如,Washington下面标注有中文“华盛顿”三个小字,早期翻译家没译成“花生炖”或“清洗顿”。我常常呆想,如果把西雅图(Seattle)音译成“细牙兔”,会不会很可爱?还有费城(Philadelphia),假如纯粹音译,变成“废了呆呦废呀”,是否更好玩?可惜,地名通常都不能太丑,如纽约(New York),就没有翻译成“扭腰”,芝加哥(Chicago)没有翻译成“吃家狗”,犹他州(Utah)没有翻译成“诱她”州。而66号公路上的鬼镇“Oatman”被译成打怪兽的“奥特曼”。
但是,我发现也有例外,最厉害的是Rapid City,这个西部的小城被赤裸裸地音译成“拉皮德”,字面意思是“拉皮条的你很有德行”,而附近的Grand Rapids,则按字面翻译成了“大急流城”,看了这名字就是一阵神往。
亚利桑那州还有一个小地方叫Why(为什么)!估计我走到那里,问路人甲:“这是什么地方?”当地人一定回答:“Why!”我说不准会愣在那里,宛如被当头棒喝,暗自琢磨:“对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Why?Why!”从此,又多了一则禅宗公案。
大约2016年的春天,我第一次在华盛顿到洛杉矶之间画了条长长的红线,这条线像是一根惊悚的血线横卧在我办公桌对面的地图上:从首都华盛顿出发,经纽约到波士顿,然后一路往西,到尼亚加拉大瀑布、芝加哥,沿最长的90号州际公路往西,经过鲍勃·迪伦的家乡明尼苏达州,原印第安人大本营拉皮德,西部枪王狂野比尔被枪杀的地方,穿过黄石公园,到达摩门教的总部盐湖城,车头再向南,经犹他州去大峡谷,从北沿出来绕过峡谷谷地,开上66号公路,从金曼到拉斯维加斯、“鬼镇”奥特曼,继续一路往西,奔往洛杉矶的圣莫尼卡海滩,66号公路的尽头,在海边老式的旋转木马上,结束旅行。
考虑到八月,北美大地灼热不堪,我选择较凉快的北线公路横贯美国。
这就是我后来第一个夏天的“出逃”计划,41天,6681公里自驾横贯北美,一个听起来略微恐怖的距离。这个距离,相当于从上海到迪拜的飞行距离。在异域他国游历,会不会有语言障碍?会不会被打劫或遭遇车祸?会不会因为只有中国驾照而被捕?爸妈年岁已高,会不会在我不在的时候突然发病?某国企公司客户会不会发飙?出发前一周,我一度陷入了莫名的焦虑。但是,我后来明白,当我决定要横贯美国,决定要出发的时候,最困难的那部分已经完成。
结果第一年除了被美国警察捉住吃了几张罚单,我爸去医院吊了两天盐水外,其他都还勉强顺利,于是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我又“磨驴卸磨症”发作,继续猖狂出逃。我渐渐发现每年夏天是出逃的好时光,简直就是监狱放风,其他时间,磨驴的头颈都要在办公室套上绳索,两腿跑地,眼盯电脑PPT(演示文稿),鼻孔出大气,死命拉磨。
第二个夏天,2017年,花了39天,我从美墨边境悲伤而“有毒的”隔离墙开始驾车,大体沿西海岸线1号公路北上2279公里,经过圣迭戈、洛杉矶、硅谷、旧金山、红杉国家公园,到达西雅图。路上去探访了慷慨的吝啬首富保罗·盖蒂捐的博物馆、史蒂夫·乔布斯长大的社区、位于静谧湖畔却不太低调的比尔·盖茨大宅、被落魄艺术家歌声包裹着的一家咖啡馆。
第三年,我是在西海岸待了31天,申请了加利福尼亚州伯克利大学的夏校。我住在一个车祸受重伤、歪脖子的79岁单身老太太家里,每天步行去学校,路上会看到公园里打野球的人、张贴着禁止吸毒的传单的灯柱子,以及定时在超市门口讨饭的流浪汉。读书休息期背着包去爬了一座不通电的山,一个参加过越战的老爷爷带我去看硕大的火星,还去了旧金山等地游荡。
2019年,第四个夏天。我在东海岸的哈佛大学读短期班并驾车北上缅因州,共花了大约30天。在波特兰,因酒后和友人激烈地争执政治问题,当众一通“螳螂飞腿”,结果被警察活捉入“肖申克”监狱5小时。出狱后,跟着一个老船长在海上住了3天,他开着一艘海盗式的老爷纵帆船,在荒岛上教我手撕龙虾,我还把了一阵子方向盘。突然,有一天下午,他跟我说了一个秘密:他爸爸到过延安,见过毛主席!最后,我亲眼看到了恐怖小说大师斯蒂芬·金每天码字的家和那个“闹鬼”的小镇班戈,以及写入他书中的那一大片不太阴森的墓地。
堂吉诃德是我的偶像。他满脑袋不现实的理想和古怪念头,他游走天下,四处碰壁,常常头破血流。我一直觉得,人如果没有古怪念头,就宛如黑暗森林里一具没有思想的活尸体,抑或是太阳暴晒下那张脱水的人皮。我欣赏堂吉诃德一肚子的异想天开、一头颅的疯狂想法,以及为这些想法而敢于走出去的勇气。他骑着一匹瘦弱老马“驽骍难得”离开家乡。我比他条件好太多,有三个夏天,我都是从安飞士公司租车,第一年是辆壮如母牛的福特越野,该坐骑除了有喜欢疯狂喝油的坏习惯外,其他表现都要比“驽骍难得”正常。第二年是一辆白色的现代,个子小小,白白净净的,像个幼儿园宝宝。第三年主要是读书,外出主要靠搭车。第四年是一辆道奇双门,通上电,就是一台震耳欲聋的舞台音响。它们绝对像堂吉诃德的仆人桑丘·潘沙的小毛驴一样忠心耿耿,带我走完全程。
于是,我把借来的车都叫“驴子”。
一头磨驴骑着“毛驴”,走在地球上唯一的“帝国”的土地上。
“毛驴”驮着我横跨、纵贯整个美国,我寻访了一些美利坚大咖的足迹,如华盛顿、老布什、鲍勃·迪伦、疯马、狂野比尔、罗伯特·肯尼迪、玛丽莲·梦露、保罗·盖蒂、王薇薇(Vera Wang)、史蒂夫·乔布斯、斯坦福夫人、霍华德·舒尔茨、比尔·盖茨、斯蒂芬·金等,我试图从这些人生活过的地方或他们的轨迹,筛糠似的一阵通灵,走进他们的世界,触摸他们情感深处的隐秘点。
在路上,磨驴也与无数普通人擦肩而过,他们当中有教授、民宿老板、船长、狱卒、警察、餐厅老板、店员等,也碰见些不太普通的普通人,他们有犯人、异教徒、骗子、超级富翁、性工作者、流浪汉等等。
多数擦肩而过的人都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消失了,但是,总有一些人却注定一辈子不能忘记——那些有趣、温暖而坚定的生命,在这个浮躁、善变的时代,让人心治愈。
例如,我一直仰慕老布什,特地去了趟华盛顿近郊一家破旧的烤鸭店。这曾是老布什最爱下的馆子,据说去了120多次。他退休后也常常挤进大堂,坐在用餐人群中,用卷饼包住生菜、大葱、黄瓜和鸭肉,蘸了酱,大嚼特嚼。这个爱搞笑的总统,临死的那一天,奄奄一息的他躺在休斯敦家里的床上,吊着最后一口气,还在跟他的好友贝克夫妇开玩笑。那一刻,贝克夫人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说:“我们爱你。”老布什俏皮地睁开一只眼睛,说:“好吧!那要快点(爱)!”这个老头很重感情,他当年在北京当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期间,爱上了烤鸭,爱上了北京。他后来常常向儿女回忆起1975年的北京,当年的一家烤鸭店,在北京某某医院旁,绰号叫“病鸭餐厅”,他说那里有一道一道的鸭子菜,端上来的烤鸭脑袋没有病,而且漂亮得很。
在路上,我还遇到了个贼有趣的美国“孙悟空”。这位黑皮肤小哥是亚利桑那州人,剃了光头,着一件丝绸的中国功夫衫。他从小爱看中国功夫片,自学了一套棍法,抡、劈、戳、撩、舞花,至少我这个外行看上去挺像一回事。他按照电视节目里面的样子,动手做了一根足有1.8米长的金箍棒。他的父亲去世后,他扛着这根金箍棒,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搭车去遥远的蒙大拿草原,圆他父亲生前的一个心愿。结果,在高速公路上,有人报警,说他拿了一把长柄步枪。
第三夏,我住在房东老太玛丽·安的家里,她是一个半年前在车祸中折断脖子的老太,大概79岁,单身。伤痛恢复后期,她的脖子依然僵硬,不太好动,走路宛如“机器人”。她却每天帮我打扫爱彼迎客房,拖地、吸尘、洗毛巾、清洗马桶,偶尔,她还去外面给客人做培训演讲,周末晚上还在家做菜开派对,她拥有令我吃惊的活力。老太人很逗,每天乐呵呵,特爱拿男女关系的笑话开涮好友马修。周末聚会,她曾问马修这么一个问题:“每个女人都有两个版本——精装本和平装本,前者是社交场合给别人看的,浓妆艳抹,光彩照人;后者是在家里的,换上家常服、睡衣,诉苦。你希望得到哪一个版本?”马修老实地说:“我爱看精装本。”玛丽·安笑道:“那你当心,你要出轨了!”马修好奇,问:“为什么?”老太说:“因为,婚姻中的丈夫往往只能看到妻子的平装本,精装本都是别人的妻子。”大家顿时笑岔了气。我想,有一种女人,过了一定年龄,就特豁达、乐观,她可能就是。
他们的故事一定比我提笔写下来的要精彩。
读了他们的人生,会发现自己原来纠结的那些东西根本算不了什么。
横贯北美的最后一天,我到车行还了“驴子”,然后去了洛杉矶海边。双脚深陷沙子里,腐臭的海鸟粪散了一地。太阳从太平洋翻滚的波涛里沉了下去,残月被点亮了,刺骨的寒冷开始包裹着沙滩,海边的人们收拾起垫子,三三两两往回走。远处海边的旋转木马,透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微弱灯光,欢笑声正时有时无地被风吹过来。我忽然体会到,在这颗星球上,在这不可思议的广袤大地上,无数人都正赶回到自己的窝里,在世界上不同的空间里,用五花八门的方式、不一样的价值观生活着。但是,从本质上说,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如果没有这场游历,我可能永远无法遇见,也永远无法理解星球另一半的普通人,而且,打死我也想象不出,他们的人生有时候居然也可以治愈我们,他们的空间居然也可以清洗我们的大脑。
记得旅途中有个傍晚,精疲力竭的我把“毛驴”停在小旅馆的空地上,走进一个有异味的房间,拉上发黄的窗帘,一头栽倒在还算干净的硬床上,呼呼大睡。半夜饿醒时,像幽魂一样摸起来,去外面的贩卖机上找吃的,走廊上日光灯暗促促地一闪一闪,空地上的杂草丛里,虫子在尖锐地鸣叫,远处公路上仍有车子疾驰的轰隆声,天上挂着一片弦月,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整整几分钟的头脑空白,像被清洗了一样,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想不起来我在哪里,这种鬼魂附体的感觉真好。
我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一刻的自己,既不属于起点,也不属于终点。
四年了,磨驴的心是时候回家了。
四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四年前的人再也遇不见了,然而四年前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