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看清士大夫
宋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二月,宋神宗下令废止青苗法。这条命令一出,王安石立即请病假回家,不再上班。反对派们欢声雷动。
努力终于有了效果,新法被打败,秩序恢复了。截止到这里,新法只出台了三项: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
其中青苗法是重中之重,只要它倒台,其余的不攻自破。
一般来说,这事儿就是定局了。圣旨都下了,还能有什么变动?可是别忙,关系到国家的政治法令,都要有一个过程要走。那就是所谓的法定程序,得由主管行政命令的宰相们下令,由翰林学士们拟旨,才能在全国颁布实行。就在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大臣额手称庆之时,有一个人有了个小想法,就是他的这点小想法,改变了整个历史进程。
赵抃,前面说过的在政事堂里拿王安石开涮的那位副宰相。他作为一个标准的士大夫,认为马上就公布废除青苗法实在是不大合适,因为面子问题。这些新法都是王安石一手促成的。他现在还在京城,从官场以往惯例来看,他是注定了要在近期就辞职出京的。等到他走,我们再颁布废除法令,这才是一个有修养、有品位的士大夫做事的方式。
两个宰相曾公亮、陈升之看着他实在是哭笑不得,兄弟,都什么时候了,政坛即战场,你死我活、刻不容缓的买卖,你怎么能突然间变卦呢?可不管两位宰相大人怎样劝解、命令,赵抃就是不同意。本来嘛,仁人志士是不同于某些泥腿子的。记不记得孔夫子的贤徒子路是怎么死的?就连在激烈的肉搏厮杀中,都要把被打歪的帽子扶正了,哪怕因此而被杀死,那也是正义的、华丽的、符合道德情理的死法。
时间就在宰相们的争论中一天天地过去,过了十天。事后想来,或许是赵抃真的很有底气吧。想想也是,一来圣旨有了,这是最高指示;二来宰相们都是自己人,尤其是从前和王安石关系很好的曾公亮、陈升之,他们俩比赵抃还要急,可以说是同心同德,铁板一块。于是就尽管无所顾忌地拖吧。直到十天之后……这十天在宋史里的地位独一无二,它决定了北宋的命运,让宋王朝的兴衰成败都与之紧紧相连。十天之后,神宗皇帝突然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又转而支持王安石,不再说新法的任何不是了。
反对派们惊呆了,这样的变化实在是太不可理喻,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史里给出的答案一共有三个。第一,吕惠卿捣鬼。这个“阴险小人”明白自己的一切前途都和王安石及新法挂钩,于是想方设法地指使很多人在皇帝面前说王安石的好话。许多人,指的是宦官。而宦官在神宗朝里的地位,那真是重新崛起,非同凡响。
第二,宦官受派出京调研。话说神宗从来没有出过开封城,青苗法的好坏只能从文件里分析,从奏章里调查。这时他终于坐不住了,悄悄地派了两个亲信宦官即张若水、蓝元震出京,秘密调查青苗法到底反响怎样。这两个宦官回来说一切都好,尤其是没有摊派,一切自愿。神宗心里有底了,决定把青苗法推广到全国。
第三,有一个人恰好在这时来到了开封。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定位没有异议,历代史书里口径一致,把他归为“奸邪”。他的奸邪之路就从这次进京开始。他的名字叫李定。李定的简历就有问题。他是王安石的学生,考中进士后,分配到南方秀州做判官。这时由审官院长官孙觉(王安石的老朋友,后来的敌人)推荐,成为京官。进京后他接触的第一个人是知谏院里的谏官李常。李常问:“你从南方来,那里的百姓对青苗法有什么看法?”
李定回答:“他们都很喜欢。”
李常立即摇头,警告他:“现在这是京城里的热门话题,你管看住嘴,别胡说八道。”
李定没说什么,转身出来就找老师王安石,说:“我只知道据实说话,不晓得京城里动不动就让人闭嘴。”王安石大喜,这时他正愁没人支持,突然间从南方来了第一手资料,简直是喜从天降。他立即带李定进皇宫去见神宗,把南方的推广情况介绍了一遍。神宗闻之大喜,从此他再也没有怀疑过新法的正确性。李定也因此被定性为奸邪,是他附和王安石,去迷惑神宗皇帝,让新法这个“毒瘤”从此施虐天下,没收没管。可是换个角度想一下呢,先不说青苗法在南方的推广效果到底怎样,就说他进京之后见李常。知谏院的功能是什么,是防止宋朝出现权臣,出现一言堂,保持住言论自由的政治风气。那么身为谏官,你有什么权力要别人闭嘴?事后找碴儿报复,工作上找不到失误,就拿李定家里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破事恶心人。
李定的事先放一放,个人再重要,和熙宁变法的总格局相比还是无关紧要。简单来说,宋神宗改变主意的三点原因就是这样。
第一点是假的,第二点是真的,第三点保留性参考。
第一点,吕惠卿捣鬼。也许吕惠卿有这个心,我们再假设他有那个胆,可是他的能力有多少呢?连王安石在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二月左右都没有绝对支配宋朝官场的能力,遑论他那种级别的官员。
再退一万步讲,想想濮议中宋英宗、韩琦、欧阳修顶级三人组,在皇宫内院里灌醉曹太后得到议亲诏书,隔不了两天,就被外界的御史们查出了真相。如果吕惠卿敢做这样的手脚,反对派还能不吵闹得满世界都知道?所以可以肯定,没吕惠卿什么事。
第二点,神宗派两个宦官秘密外出打探消息,这是千真万确的。这两个宦官有名有姓,神宗也亲口承认了。之后,文彦博出面替反对派说话时,宋神宗说派了两位内侍出京,回报说没有扰民的事。这才引出了文彦博那句貌似义愤填膺、大义凛然的反驳——“韩琦,三朝宰相而不信,却信两内侍!”
第三点,李定进京。这事一直都有争议,主要是在进京的时间上。有说他是在事发一年前即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时进京的,可青苗法出台已经是熙宁二年的九月,考虑到古代法令的推行速度,在此后的三四个月时间里,就能遍行江南了?然后李定还要从江南到京城,在年底前赶上变法的大辩论,这样的速度一般来说需要坐京广线、京沪线这样的现代动车才能完成。何况宋神宗只要稍微查一下,就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嫡系,为这么一个与王安石有重大关联的小人物而更改重大国策,那他真是个疯子。
所以,李定顶多只是加重神宗重新启动青苗法、百分之百支持新法的砝码。真正让他回心转意的决定性因素,应该还是那个强国梦。如果否定了青苗法,中止了新法,那些就都谈不上了,国家又会回到仁宗晚年、英宗当政时的颓废、糜烂局面,甚至连那时也不如。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年轻时代的宋神宗一直在犹豫中,这不是说他的性格软弱,其实是心高志大的人的通病——追求完美。具体体现在他身上,就是一边企盼着变法图强的美好结果,一边又想着尽量安稳,别出大矛盾,别让国家伤筋动骨。
年轻的他没意识到什么叫改革。那是要让国家刮毛洗髓,脱胎换骨,远比伤筋动骨强烈一百倍。不这样,怎么能改变一百多年以来的既定习俗,抢回来被各种特权阶级垄断霸占的资产……这件事他始终都是不懂的,因为他永远都在追求着完美。就在这十天之内,他另做了一件事——拆王安石的台。他任命司马光做枢密副使,把他提拔到了最高领导集团里。
司马光的反应是很好玩的,他非常珍惜这次机会。为了完美的形象,他一方面像每一位大佬上任之前那样上表请辞,另一方面他也非常留恋马上就要失去的翰林学士的位置,因为那可是参与拟旨的重要岗位。
在王安石请病假不上班的最初几天里,神宗下旨劝他回来。写这份圣旨的差使就落在了司马光的手里,司马光是这样写的——“今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司马光用皇帝的身份这样教训王安石——现在士大夫们沸反盈天,怒不可遏。老百姓们骚动不安,想入非非,这种局面下你王安石还要辞职回家,抽身走人,躲清静。以你自己来说,这是非常合适了,多幸福。可朕的国事,已经形成的烂摊子,由谁去收拾!
请大家换位到王安石的角度来想事,不说这份诏书里指责的罪名成不成立,只说司马光前后两次的要求扭曲到了什么程度。
上一次,司马光写私人信件要王安石退休。这一次,以国家公文形式要王安石出来办公。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啊?
有人会说,王安石不该生气。两次有区别,上一次是司马光自己的意思,这一次是替皇帝说话,所以前言不搭后语,也没什么奇怪。
不,细想很卑劣。
第一,他可以不写,宋朝的两制官有权不写自己认为有错的诏书;第二,他写时为了泄私愤加重了语气。弄得后来神宗得替他擦屁股,请王安石出来继续变法时,得亲自道歉。——“诏中二语,乃为文督迫之过,而朕失于详阅,今览之,甚愧!”
堂堂一国之君,以官方文件向臣子道歉,这是两制官的奇耻大辱,换谁都得自动辞职。司马光不,他写得非常来劲,还要继续。神宗实在没办法了,派人通知他,你现在是枢密副使了,主管的是军事,这些民政条例与你无关,赶快闭嘴。
司马光仍然不,他说:“臣现在还没去上任,还是翰林学士,这是分内的事。”
结果王安石出来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代表政府同意了司马光的辞呈(惯例,上任前先推辞),把他的两府之梦打碎;第二件事才是向反对派大反击,以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名义驳斥这段时间反对派的种种言论,向全国明示自己的合法地位。
从这时起,到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年底,近一年半的时间里,宋朝发生了数不尽的争吵,无数的官员浮沉升降,各种新旧法的颁布废除,总之乱得跟一大堆麻一样。不过,经过精心梳理,还是能找出一根贯穿始终,为什么当年一定是这样发展而不是那样形成的主线。
青苗法的成败是变法派与反对派势力消长的一大分界点。从这时起,司马光被压制在两府高官之外;韩琦的权力萎缩到大名府一城之内;稍后一段时间,欧阳修也退休回家,彻底休闲。开封城内能叫得响的仁、英两朝名臣,只剩下了一个人——文彦博。
文彦博,字宽夫,生于公元1006年,汾州介休(今山西介休)人。天圣五年(公元1027年)考中进士。他成名于北宋庆历七年(公元1047年)十一月的贝州造反事件。
叛乱首领叫王则,北宋正规军出身,他注释《五龙经》《滴泪经》等“佛经”,辅以故弄玄虚的图谶,宣扬“释迦佛衰,弥勒佛持世”的末世言论,蛊惑人心,发展信众。十一月二十八日叛乱爆发,贝州陷落,王则自称东平郡王,定国号安阳,年号得胜。贝州城里十二岁以上,七十岁以下刺字——“义军破赵得胜”。王则造反叛乱,与赵宋王朝公开分庭抗礼。
宋廷调集十万禁军进讨,使用了各种当时世界最先进的攻城技术、器械,都没能破城。王则是正规军出身,禁军的方法他都清楚。
三十天之后,宋廷派文彦博出战。文彦博下令,在闰正月初一的晚上猛攻北城,同时精选了两百名士兵,钻进了南城墙底下。开战之后,王则等人在北城杀得热火朝天,南城门突然杀声四起,顷刻陷落,官兵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王则一看,大势不好,居然祭出了一千三百年前的田单火牛阵。他命令把城里的牛都集中起来,牛头冲南,泼油,点火,放缰绳。
一名宋军的士兵在大群火牛面前举起了标枪,一枪扔过去,正中头牛的鼻子。顿时一片混乱,牛群掉头就冲向了王则。
贝州叛乱被这群火牛平定,王则等叛乱首领被抓,押送开封斩首。文彦博以战功升任宰相。
如何应对战争环境,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智和勇,有时不乏应急反应的成分;和平年代深思熟虑的所作所为才能更准确地看出一个人的做事风格。平定贝州叛乱之前,文彦博是四川成都的知府,他非常及时地控制住了灾年失控的米价。可他生活作风却出了问题,“宴饮狎妓”,吃吃喝喝,拉拉扯扯,有点腐败。弹章捅到了仁宗那里,仁宗派了御史何圣从去成都调查。
何御史秘密出发,没有张扬,一路低调速行,不久就到了汉州(今四川广汉),眼看着再走四十里就到成都了。事也凑巧,就在这么一个小地方,何御史遇到了自己的老乡张少愚。故交旧雨,他乡路遇,不吃不喝不叙叙旧不像话。京城钦差饮宴没有美女歌舞佐酒,岂能尽兴。别看汉州不大,营妓有的是,一叫一大排。营妓是官妓的一种,隶属官府或军队。官场有应酬,可叫来伺候,陪吃陪喝跳跳舞没毛病,陪睡就得受处分,谁睡处分谁。营妓里有个长相出众的可人,舞跳得也专业。何圣从喝得有点儿高,就叫到自己身边陪酒,亲切地询问该营妓的姓名。营妓说姓杨,何御史认为不好,何御史是个文化人,他联想到的是韩翃与一个姓柳的妓女的风流韵事。“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时,亦应攀折他人手。”何御史对杨女士说,你不如就叫杨台柳吧。张少愚是善解人意的妙人,立马扯下杨台柳的丝帛罗帕,提笔就赋诗一首:“蜀国佳人号细腰,东台御史惜妖娆。从今唤作杨台柳,舞尽东风万万条。”真真是勾兑作阀的好诗,郎情妾意,怎能不再唱出来呢?杨台柳一曲歌罢,何御史色心大炽,再也把持不住,就势把杨台柳“攀折”在手。
第二天,何御史正气凛然地来到成都,决心抓住文彦博歪风邪气的小辫子,给大宋官场整整风。
何御史远道而来,文知府摆宴接风。莺歌燕语,席间少不了舞女助兴。这位御史板起一张铁脸不动声色地听着、看着,就等着一会儿文彦博跪倒认罪,真诚忏悔。却不料下一瞬间,他突然间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一个美女款款登场,红牙檀板,边舞边唱:“蜀国佳人号细腰,东台御史惜妖娆。从今唤作杨台柳,舞尽东风万万条。”人是杨台柳,词是张少愚,唱曲的唱曲,劝酒的劝酒,歌醉酒醺,成都的套路深。
第二天,何御史就返回了开封,向皇帝“如实”汇报,文彦博是位品正貌端的好官员,是朝廷最需要的完美型人才。
“品正貌端”的文彦博注定了会给变法派留下深刻记忆。
搞定上述名臣,王安石的日子没有变得好过,而是突然间又迎来了暴风骤雨一样的打击。这些打击来自什么话都敢说,说什么都无过的台谏官们。
这一批的台谏官是英宗死后重新提拔上来的,是与韩琦、司马光、欧阳修等人的执政理念非常合拍的。他们来自五湖四海,都拥有同一个奋斗目标。那就是神宗朝以前的宋朝是完美的,是和谐的,是只适合微调、绝不能大动修改的。王安石你错了。
名臣们倒了之后,他们提出各种疑问,其中最明确、最经典的一个观点是以前认为是好的,现在都变成坏的了。像韩琦、司马光等公认的仁人君子,难道突然间都变成了奸邪?一个例外的都没有?这句话对没有改革经验的神宗皇帝打击非常大,刚刚缓过来的改革热情差点再被浇熄。其实别说是他,就连后来千百年间的历史学者们也同样被震撼了。是啊,难道都变质了?一个好的都没有?从宏观上看,根本不可能嘛。
于是,王安石的做法、新法的功能、斗争的正确与否都被画上了句号。其实这非常简单,现代知识告诉我们,判断任何事物都要有一个参照物。比如你在散步,相对于静止的花园树木,你是动的;相对于与你同速行走的朋友,你们又都是静止的。同样的道理,韩琦等名臣是君子,那是相对于旧时代的吕夷简等“奸邪”来说。到了神宗朝,新法启动时,他们不合时宜了,不是奸邪、绊脚石是什么?很简单的问题,可是宋朝当时的言官们看不清,或者利益相关,懂了也不说。
简短地说,在半年的时间里,孙觉、李常、张戬、王子韶、吕公著、程颢等台谏官被贬出京城,赵抃这位追求风度的副宰相辞职到杭州当官,司马光也被罢免官职,出任永兴军。宰相曾公亮也以年老为由辞职了。
至此,变法派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可是后来的败因也在这里深深地种下了。那么,在双方对立的局面下,把敌人都赶到下面去,是个理智的做法吗?要知道,不管你的法令有多高明,总要中下层的官员去实行。以后发生的事证明,几乎每一个新法,都在执行时走了样。这是孤立问题吗?和这些贬到地方上的反对派官员们有没有关系?
上面列出的人名很少,宋朝的地域是广大的,有人会说,他们完全达不到在下面捣鬼、阻挠新法的作用。可是官官相护懂吗?尤其是学同样的文章,考同样的题目,做同性质官员的人们,他们的思维是相同的。
何况韩琦、司马光、欧阳修、程颢等人的号召力有多大,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千百年后思量,王安石不见得不懂这些,但迫于宋朝的国情,除了贬职之外,别无办法。
杀了他们?疯了吧。留在京城里闲养着?小心这些人每天散布负面舆论,从京城辐射全国,效果比不贬职强不到哪儿。那么说来说去,只有贬出去一途。
新法的推行终于又微微启动了。一些历来不被史学家们注意的次要的新法,在这时才浮出水面。还是那句话,只要静心思考,就会发现熙宁变法的每一个步骤,都有它特定的意义。
为什么它的顺序排列是这样的,而不是别样的?
比如说在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年底,先把王安石提到宰相的位置,确立他百官之首的权威。他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经济、政务、军事等头等大事都扔在一边,最先做的是全面改革科考制度,以及后来考生们的学习课本。从此之后不再考诗赋了,当官彻底与吟诗作对无关。四书五经也不必倒背如流、抽段默写了,考的是经义、论、策等议论文,要说出治国理政的具体办法。这样做的目的,被历代史学家们忽视了,那绝不是王安石这个书呆子冒傻气,在百般忙乱的政务之余还要再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它们连同王安石所写的《进洪范表》《老子注》等文章都有一个最显著的目的——改变宋朝官场上的意识形态。
一直都有人说,王安石变法太急了,他没有做最重要的一个先期工作,那就是“吏治”。不把官员们的素质普遍提高,那么哪怕新法尽善尽美,也别想执行时上下如一。可是有两个因素制约着王安石的速度,让他不得不快。第一,周边的邻居们让宋朝危机四伏,大祸眼看就要临头,可司马光、范镇等君子们却守着兵家乃凶器、圣人不喜欢的“大道理”不放。这点不需争论,就算在神宗去世之后,宋朝和周边国家,除了辽国之外,都掐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了,他们仍能把王安石、宋神宗累吐血才抢回来的土地白送出去,只为了“睦邻友好”。
第二,以宋朝宽松仁厚的官场环境,也不允许他什么事都没做之前,就来个空前巨大的整顿。理智的做法是先做出来功绩,有了威望,才好下命令。所以必须尽快让新法显出效果。
这时不同了,借着变法派阶段性胜利的局面,为了以后一劳永逸,才下达的科考改革、课本改革。这两样举措实施之后,王安石彻底和现在的官场人员决裂了。
他是用新课本教育出新型人才,新考试考出来新一代官员,来取代现有官场上和司马光、苏轼、韩琦、文彦博、欧阳修们拥有同样思想、同样欲望,和他怎么想怎么别劲的官员们。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诚然如司马光在《与王介甫第一书》里所说:“……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这在自古至今所有的官场人物里,都是不敢想象且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做的事。为的是统一思想,大家为一个目标而奋斗的环境。这是改革的首要条件,必须得完成的。
那么也就应该意识到,苏轼等人反对这项新法的核心意义是什么,两者间的矛盾有多深,那绝对不是坐在松树或者兰花丛中,捧着早春的新茶、讨论文章、遣词造句那么优雅。
接下来仍然不能颁布以增长国库收入、改善王朝经济环境为内容的法令,还有另一件事要亟待解决,那就是社会治安状况。改革不仅触犯了某些人的特殊权益,更让整个民间都不适应,这时,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反对者。有用舆论造势的,更有铤而走险的。想想宋朝之前一小股或兵或匪的造反者,都得动用京城禁军出去平叛的往事,如果真的出现各地烽火、趁火打劫的局面,又该怎么办呢?
王安石推出了保甲法。
简单地说,保甲法就是全国居民每十家结为一保,五十家为一大保,五百家为一都保,各自选出负责人(保长、大保长、都保长)。以大保为单位,巡行乡里,捕捉盗贼,用民间的力量来维持当地的治安。
这是当时最初颁布的内容,关于这个法令的优劣点,其实一眼就能看清楚。第一,一些人习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比如说用开封城里的禁军去地方上平叛,都有出工不出力,或者搂草打兔子,既当官兵也当强盗的事发生。
那么用当地人管家门口的事,与自家利益息息相关,每一个巡逻的保丁们都会尽心尽职的。
第二,要巡逻、要抓人就得有设备、有功夫,这就要定期地给保丁们培训。他们的武器装备由朝廷配备,定时定期到一起训练,时间长了,战斗力自然大增。这才是王安石设立保甲法的根本目的。缩减军费开支,裁撤冗兵冗员,而又能让国防更稳固,国内治安更太平,唯有保甲法。
有人会说,这纯粹是疯了。这是不让正经农民干农活儿,浪费他们的宝贵时间,除了让庄稼荒芜、减少收成之外,还让一贯老实听话、说什么是什么的乖乖宝农民们变得凶狠暴戾、没法控制。这就是反对派抨击保甲法的主要论调。
自从保甲法实行以后,其成效立竿见影地显现了,宋朝的治安状况大为好转。之前大叛乱、小造反每年都有,自从有了保甲法,州县之间因为禁军太远、厢兵太烂造成的管制空白立即被填补,终神宗一朝,再也没有任何叛乱发生。
这些做完之后,与青苗法同等重要的新法——“免役法”才出台。要了解这个法令,我们得先清楚宋朝之前一直在用什么法令。
那就是“差役法”。“差”,顾名思义,就是当差。宋朝把所有国民按家产多少,分为九等。这里先不说家产多少随时都会变动,比如家里着火烧光了,或者突然间买卖兴隆赚大了,只说这九等人家都要为国家做些什么。
九等里,后五等有福了,他们基本上与这件事无关。上四等人家比较惨,他们要为国出力,谁让他们有钱呢?而之所以有钱,就是因为他们聪明能干,国家正需要他们这样的人才。
嗯,忘了说,要让他们当什么差。说来也简单,通常来说叫“衙前”。这个词非常形象明确,就是在各级官府衙门前打杂。具体地说,比如收税,收上来的各种物资如粮米、绢缎之类。不是钱,宋朝的货币与之前的朝代相比空前发达,可也没到能用货币转换物资收税的程度。
除了现代社会,没任何朝代能做到这一点。
这些物资都堆在衙门里,哪有那么多的官员来管,就由各城乡的上四等户出人来看守。不白看,看好了不给钱,看丢了你得赔。
这是看守,收齐了还得运,得押运这些物资,驾着船赶着驴给京城里的皇帝送东西。送的路程远近就看各位的幸运程度了,要是“投胎”到长江以北,那或许个把月就回来了。要是很不巧,是位江南人、岭南人或者更远的兄弟,想想来回得走多远的路、受多大的苦。运到了没奖,运丢了你赔……话说两年前,就是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时,神宗皇帝偶然间翻看内藏库奏章时,就发现了这么个事。
一个外地(哪儿的没讲)到京的衙前,任务是“纳金七钱”连一两银子都不到,该衙前居然过了一年都没能交差回家。其原因就是他在本地得到了任务,风雨无阻地送来,被这边的衙门给忽悠了。各种敲诈勒索,各种巧立名目,让这位兄台晕头转向应接不暇,直到回家的路费都没了。而且还不敢逃,小心逃回去全家都有罪受罚。
截止到这里,问题还没有激化。因为理论上是由四个等级的家庭来分担这些任务,人多力量大,困难均摊,问题也就小点。可是前面我们说过,宋朝的富豪级家族、中举的人家、出家人、女户(没男丁)、单丁户等都有豁免权,这些人剔除在外,剩下的基本就是三、四等户了。
这样多的任务,这样高的中奖率,只能造成一个结果——破产,家破人亡级别的破产。并且这还是次要的,更让人发指的是三、四等户破产之后的社会现象——谁也不敢发财了。
除非您能大展神威,一下子从下五等户一跃而起,升为第一、二等户,不然只要是稍微勤劳点,赚了一头牛、几只猪,多种了几棵桑树什么的,邻居们官府们立即就来向您祝贺——您是有钱人了,至少是个三四级,呵呵,今年的衙前就由您多费心了……
号称开明第一、富足第一的宋朝,前一百多年,普通的黎民百姓就是这样生活的。
觉得很难、很绝望吗?不,这只是众多差役中的一种而已,其他的还有里正、户长、乡书手等“头衔”来帮助下乡到户收税;有耆长、弓手、壮丁等“职务”去负责抓贼;有承符、人力、手力、散从等名目给正牌子的官员们服务。其他的,有一些还比较著名,比如县级衙门里的县曹司、押录;州级衙门里的州曹司、孔目,连同各级配备的杂职,虞候、拣掏等,简直数也数不过来,都要由普通百姓去承担。
画面描绘的是城中办税地点外地来京运送货物的旅客交税的情景。
长达百年,生产力发展被限制了,而宋朝之所以还能存在,就因为它一直有钱。可以花钱去买和平,花钱养着国内有可能造反的各路饥民、暴民。所以就算只从安全角度来看,差役法都要废除。于是王安石的新法集团想出了“免役法”。简单地说,免役法就是“交钱免役”。让从前需要当差的百姓,通过交与自身等级相符的钱,买回自己的自由身,去干他想做的那些事。国家用这些钱,去招募想当差的人。
它形成了一个循环,百姓们通过交一定数额的钱,可以得到从前想象不到的空余时间,用这些时间可以去生财养家;国家得钱,去招募人员当差,可以扩大就业人数,减少社会上的闲散人员,不仅使国家正常运转,还能把各种危机消灭在萌芽状态。
是不是有点眼熟呢?是的,没错,这和我们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很像。众所周知,我们每天工作,只干自己负责的一摊,每月按照收入的多少交税。
王安石时期的免役法有两大特色:第一,他把上等户加进来了,管你是豪门大族、进士高官,从此别想高人一等。想逍遥,拿钱来!第二,以前没有负担的下五等户,以及单丁户、女户、僧道户、官户、坊郭户,也要交钱。只是视家产多少,与同级别家庭的交税量减半。这叫作“助役钱”。
除了这两大特色外,还有一点最具有争议的规定,就是每年的免役钱、助役钱和夏、秋两季的税一起交纳外,还要多收百分之二十的钱用来防备水旱灾荒以及突发性的战争。这叫作“免役宽剩钱”。
这些改革让王安石变成了全体特权集团的死敌,尤其是以前上四等户不管实际由谁来当差,都能隔年喘口气,可以轮换一下由别人接替。这回可好,每年两次没完没了,这实在让他们没法适应。更别说从前不管国家怎样,是不是闹灾了、打仗了、发大水了,都一直逍遥自在安心享受的高门大阀们。这把他们的美梦彻底击碎,并且更重要的是,王安石伤害了他们的“尊严”。
我们生来就是与众不同的,凭什么让泥腿子、下九流和我们有一样的待遇?我们就是要逍遥法外!好玩的是,最先提出反对免役法并成为反对派里最经典言论创造者的,居然是刚刚进入特权阶级的两个四川人——苏轼、苏辙两兄弟。
我们看看他们说了些什么。先说的是小苏——“役人之不可不用乡户,犹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
好,以他这话,看来人生来就是有种族高下的。他不是生活在宋朝,而是在隋唐以前。那时候不管个人能力怎样,一切以出身论。你是侯门大家,那么生来就是官,不是,那么很遗憾,国家最多有个“九品中正制”,可以豪门推豪门,好官你我当。想要说什么读书科考,鱼跃龙门,根本是白日做梦。如果这样,你苏辙现在会面临什么样的人生?
再看大苏。他说得声情并茂,自古以来,役人必须得用乡户,就像吃饭一定得要五谷,穿衣一定要用丝麻,过河一定要用船只,走路一定要牛马。就算暂时用别的替换,终究不会长久,还是会回到最正确的路上。
截止到这里,还和他弟弟差不多。最精彩、最经典的在后面。我们士大夫阶层,离开亲友,拜别祖坟,四处当官,工作之余是一定要娱乐的。这是人之常情,自古一样。如果不用乡户人家来当差,我们怎么乐得起来?那肯定要弄到“厨傅萧然”,满眼所见,凌乱沧桑,和别的下等国家的劣等习俗一样(危邦之陋风),不是俺们中央华胄大国的太平盛况……
苏轼兄弟的话让人很烦,不过我们可以原谅他们。因为他们这时还只是两个小毛孩子,对士大夫一族是什么还一知半解,对下面黎民百姓的苦难生活也知之甚少。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还没吃过苦。
十几年之后,神宗死了,他们也颠沛流离过了,甚至苏轼本人还被关在牢里受尽折磨,用他那四川口音浓郁的官腔号叫过,那时他们才懂得人为刀俎、他为鱼肉,暗无天日、生死两难是什么滋味。那时,苏轼说出来的话就和这时截然相反了。
免役法推行的过程非常谨慎,它最初只在京城附近试行,要一年之后,看结果成效,才决定是否向全国推广。这就给了反对派一线生机。留在京城里的那位硕果仅存的庆历名臣——文彦博,终于走上了前台。
他的风格变了,也许是比他还要强硬的韩琦的官场走势给了他教训,文彦博变得温和起来。可是别误会,当某些一贯霸道的人学会谈心了,他的破坏力就会成倍地增长。在以后,神宗年轻的心灵时刻都被他的碎碎念纠缠着,终于在几年之后崩溃了。
文彦博随意找了些经常和皇帝见面的大臣,就像平时聊天那样(宋朝君臣间很随意,经常聊),说起了免役法到底怎样。这一点就比司马光高,司马光和吕惠卿较量时聚众开讲,剑拔弩张,弄得会场气氛好像要随时爆炸,搞得皇帝也紧张,就算为了朝廷表面上的和谐,神宗都不会当场决定谁对谁错。文彦博用非常温馨的家常式聊天,以一个花甲老人的口吻劝二十四岁的神宗说:“祖宗法令俱在,各项完善,擅自改变,小心失去民心。”
神宗很警觉,瞬间抓住了重点,问出来他和王安石一直愤愤不平的疑问:“更改法制,的确让士大夫阶层不高兴,可是对老百姓有什么不方便的?”这时的宋神宗一定以为戳中了反对派的要害,等待他的是胜利。满朝皆是孔孟之徒,那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都懂吧?在百姓和江山社稷面前,连皇帝都得退居三线,你们这些士大夫算什么?
却不料真正吃惊的是宋神宗自己,听完了他的话之后,文彦博根本就没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乃至于羞惭满面重新做人。文彦博的感受是极度的郁闷。您是皇帝,是官场的领袖,是权力旋涡的暴风眼,怎么能说出这样幼稚、这样理想化的话呢?看来真是初期教育不好,民间散养的,就是和真宗、仁宗那样从小受皇家训练的明君不一样。
他说出了官场的真谛——陛下,您得清楚,您是和士大夫阶层共治天下,不是和平民百姓管理天下!
千真万确,这才是统治阶级万年不变的本质。
听完这句话,神宗沉默了。这是和王安石一直告诉他的那些管理国家、均富济弱等理论截然相反的东西,到底哪个对?
宋神宗可以混乱,他身处封建体制内,活在宋朝中叶相对平静的时代里,基本上不会知道,历代国家灭亡,原因尽管各自不同,但都有个大的共同点——官僚腐败,也就是士大夫阶层腐败。身处国家的兴亡两端的皇帝和百姓,皇帝是绝对不想改朝换代的,百姓们有口饭吃,也没有脑子一热就杀人放火造反起义的。从宏观角度来说,坏事就坏在继续变坏,最后集体腐烂的贪官污吏身上。所以身为士大夫代表的文彦博,他根本就没有资格这样大言不惭地说出来他们天生就是当官的,天生就高高在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