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文学与文献论考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四川大学古典文学研究丛书序

早年读《庄子·天道篇》,颇对轮扁故事感兴趣:作为一个车轮工人,他居然敢点评齐桓公读书,痛贬所读书中的圣人之言是“糟粕”。这自然触怒了桓公,还算客气,只是要他说出个道理,“有说则已,无说则死”。轮扁可是犯了既侮辱圣人、又邈视君王的重罪,看来死定了,他能说出什么让桓公免罪的道理?不过且慢,这位七十岁的工匠可也是个狠角色,他并不胆怯,也不与桓公辩是非,而是不慌不忙地讲起自己制作车轮的体会:“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读到这里,我们不能不莞尔一笑,为轮扁的智慧拍案叫绝。这当然只是个寓言,庄子是要借轮扁之口讲出一条既朴素、又深刻的道理:精微的东西(即轮扁所谓的“数”),是从实践中积累、总结、提炼出来的,不能言传,只能意会。

无独有偶,与庄子时代接近的古印度哲人释迦牟尼创立了佛教,而佛教文化中的禅宗,据说也是他开启的,其精髓在“以心印心”,不立文字。庄夫子说“得手应心”,其实就是“以心印心”,二人可谓如出一辙,都认为语言文字是“粗”, “心”之觉悟才是“精”,所以在《庄子·秋水篇》中,老夫子又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意”也就是“数”,这才是蕴涵在语言文字中的精华。

不幸的是,笔者没有古先哲人的智慧,却如齐桓公似的读古人书。在今天看来,读书便是研究的开始,而从中获得“数”或“意致”,便是研究成果。以此,所谓“研究”,简单地说就是去其“糟粕”(语言文字),发掘其精华(数、意致)的过程。由是而论,齐桓公可谓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古代文学”(广意)研究者之一。不过很遗憾,无论是庄子还是释迦牟尼,他们影响巨大而深远的思想,仍然只能靠留传下来的语言文字去认识和接受,否则所谓“数”或“心”就没有安泊处。换言之,没有“言论”之粗,也就没有“意致”之精,轮扁的“糟粕”说,可能太绝对了。禅宗说不立文字,最终“文字禅”遍丛林,成了“不离文字”;而中国古圣人的思想,由早先的“五经”增益到“十三经”,又在四部书中设“经部”,就是文字极其繁夥的明证。看来,如齐桓公所读书中的“圣人”之言,仍然是我们了解古人思想及活动的主要途径。这并非是为齐桓公或如笔者之流的古代文学研究者辩解,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笔者大半辈子在古人的“糟粕”(语言文字)中讨生活,虽如陆机《文赋》中所自嘲的“华说”(即论著)似乎不少,但得手应心的收获却不多,而除繁去滥,袭故弥新,将感性认识提升为理性认识,则是古代文学研究者的应有追求和共同使命。

这套《四川大学古典文学研究丛书》凡六种,为川大中文系部分古代文学教师多年研究成果的结集。可喜的是,除笔者之外的几位老师都是本系的教学和学术中坚,他们的论著有不少精粹奉献给读者。吕肖奂教授、丁淑梅教授、何剑平教授是三位中年专家。吕老师长期从事宋代文学研究,著有《宋诗体派论》《宋代诗歌论集》《宋代家族与文学研究》等,而收入本系列的《宋代士人社会与文学研究》,是她的新成果,主要探讨宋代诗坛的立体构成,解析士人阶层唱和中的身份认同及共性等。丁老师也是位著述甚丰的女学者,出版过《中国古代禁毁戏剧史论》《中国散曲文学的精神意脉》《中国古代禁戏论集》等专著,此部《戏曲展演、权力景观与文化事象》,更是精彩纷呈,它从曲史开进与权力分层、戏曲展演与传播禁止、唱本与地方社会景观、才女文化与自我书写等层面,试图从戏曲学出发,结合社会学与传播学的理论与实践,探讨明清以来戏曲与权力介入、戏曲与社会阶层互动、戏曲与地方文化地带迁移等戏曲撰演活动空间的建构与被建构的问题,等等。何剑平教授长期致力于敦煌文献与古代文学研究相结合,对敦煌文献中音乐史料的整理研究成绩卓著,出版有《敦煌维摩诘文学研究》、《中国中古维摩诘信仰研究》、《唐代白话诗派研究》(合作)等专著,而《佛教经典的生存与传播——从知识精英到普通民众》一书,以汉译佛典在中土的传播为主线,通过分析其在两个文化世界(士大夫文化、庶民文化)中不同的文学表现,揭示中古佛教同其他文化事项的关联,阐明作家文学与民间俗文学之间双向交流的主要途径。罗鹭副教授是位青年学者,目前主要研究宋元之际的文学文献,已出版《虞集年谱》《元诗选与元诗文献研究》等专著,颇见功力。而新著《宋元文学与文献论考》,则对南宋书棚本、江湖诗派及元刻元人文集等问题作了深入考察。张淘副教授,与罗鹭一样同为“八○后”,而更年轻。她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其博士论文《江戸後期の職業詩人研究》获早稻田大学出版部资助出版。目前主要研究宋代文学和日本汉文学,《扶桑宋魂——宋代文献与日本汉文学》是她的最新成果。书中对宋代文学的一些基本问题作了梳理和深化,又对日本五山时代禅僧的抄物价值以及禅僧们对宋人典故的捕风捉影产生误用等问题进行介绍和研究。最后,是笔者的《宋代文学探讨集续编》,选录了2008年至2016年间发表过的主要论文20篇,如前所说,其中“得手应心”的东西不多。陆机《文赋》曰:“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陆机当出于谦虚,而笔者既有如上所述新老同事们的“鸣玉”在耳,“叩缶”则心甘矣。

本系列选题视野开阔,各自发挥所长,共同致力于古代文学研究的学科建设。丛书论证,发端于2018年秋,纂辑过程中得到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李怡院长、周裕锴教授,以及古代文学教研室张朝富主任和相关老师的大力支持,复旦大学出版社责编王汝娟博士热心推动并精心编校,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祝尚书

2019年10月7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