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目前的自媒体时代是信息大爆炸时代,我们每天兴奋于接收看不完的信息,也烦心于看不完的信息。众多信息良莠不齐,真假难辨。这其中有很多网文,有些属于心灵鸡汤,有些则是经济社会时政评论。心灵鸡汤类网文倒是无关痛痒,但是经济社会时政评论五花八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果没有定力,读者就如同“墙头草,随风倒”,就只能拾人牙慧、人云亦云,或者随波逐流、浑浑噩噩。这绝对有违读者阅读经济社会时政评论的初心。
这就引出一个问题:一个人的定力来自何方?一种回答是来自多看经济社会时政评论。但是,这一回答是有问题的,因为经验不能简单用来检验理论的真伪。很多成功人士看低理论,殊不知他们的这一看法就是出自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形成的一种“理论”或者观念。正如经济学家哈耶克所说,每个人实际上都在用一种“理论”观察世界。他还认为,“如果说从长远考虑,我们是自己命运的创造者,那么从短期着眼,我们就是自己所创造的观念的俘虏”, “是观念的转变和人类意志的力量使世界变成现在这个样”,而且“我们的观念将决定人类生活的目标”。凯恩斯也曾强调:“经济学家以及政治哲学家之思想,无论是对是错,其力量之大,往往出乎常人的意料。事实上,统治世界的就只是这些思想而已。许多务求实用者自以为不受任何学理之影响,却往往当了某个已故经济学家之奴隶……我很确信,既得利益之势力未免被人过分夸大,它实在远不如思想之逐渐侵蚀力之大。”
显然,修炼和把握我们的定力至关重要。定力也意味着要锚定正确的理论和观念,而不能锚定错误的理论和观念。这就意味着首先要明辨正确的理论和错误的理论,正确的观念和错误的观念。对于所有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考验。人无完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是完美的。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可以保证自己掌握的都是正确的理论,只用正确的观念武装自己。事实上,在人生的旅途中,每个人都经常被错误的感知缠绕。错误的感知导致错误的行动,只不过,这些错误行动不会致命而已。一旦导致致命的后果,则悔之晚矣。
我们往往已陷入错误的理论、观念或者感知陷阱而不自知,甚至继续“勇往直前”,结果往往是南辕北辙,事与愿违。中国有句古语“无知者无畏”,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无知自然不是好事。解决问题、获得较为保险的定力的要诀就在于要正确对待无知。苏格拉底说过:“承认无知,乃是开智启慧之母。”承认无知,并不是要停留于无知,而是要从无知出发,开智启慧。
无知不值得称道,但有学问者也不可自大。有学问者感受到自己的无知程度要大于不自知的无知者。波普尔指出:“我们对世界越是有更多的了解,我们的学问越是深入,我们有关自己不知道的知识、我们有关自己的无知的知识,也就越自觉、越具体和越细致。”美国科学家沃伦·韦弗(Warren Weaver)也认为:“科学就像是在一片未知的大森林中工作,它开辟出一片使事情变得明明白白的更大的领地……但是,随着这片领域变得越来越大,它与未知领域的接触面也会越来越大。”
掌握某种较为正确的理论或者观念会带来很多收益,而能够对经济社会时政评论明辨是非,就是一种收益。心明眼亮,让人作为人而生存,这种感受也是一种收益。很多人把这类能力和感受视为收益,最终有益于增进幸福、减少不适感。
当然,掌握某种较为正确的理论或者观念也需要付出成本。如果最终掌握的是错误的理论或者观念,那么这意味着你得付出最大的成本,也许是整个人生的失败。
我们很多人并没有太多时间去学习很多理论或者接触很多观念,然后尝试去伪存真。这样,学点理论通识,尤其是经济学通识,接触点基本观念,尤其是以奥地利学派经济学为核心的真实世界经济学的基本观念,就是很必要的。这一点不仅对经济学的门外汉很重要,而且对接触过经济学专业训练的读者,尤其是经济学专业的师生更为重要。多数经济学专业训练者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中了一些新古典经济学理论的“毒”,而真实世界经济学通识读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提供“解药”。随着读者静心阅读这本真实世界经济学通识读本,我们坚信,读者会发现真实世界经济学的真、善、美、高、简,也可以借此培养我们在自媒体时代所需要的明辨是非的定力。
目前,国内学者自行编写的经济学通识读本在市面已有若干种,但并不令人满意。原因之一是现有经济学通识读本要么限于新古典经济学的研究范式;要么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无视完整的经济学逻辑,到处整合能让读者脑筋急转弯的段子,编纂成通识短文。其实,自成体系、逻辑严密、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经济学流派是存在的,那就是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它属于关于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和真实的行动的经济学。
新古典经济学对人的行为附加了“理性人”的假设,即个人自利最大化假设。整个新古典经济学的内核就是在这种假设前提下推导产生的。由于新古典经济学在数学化和模型化方面存在着优势,所以被称为“主流经济学”。我们并不是说基于“理性人”假设的新古典经济学或“主流经济学”就一无是处,它确实提供了很多有意义的分析结论,但也包含了很多明显欠缺论证甚至错误的内容—完全竞争模型的问题就非常严重。该模型除了假设人是“理性人”之外,还假设市场上存在大量的具有理性经济行为的卖者和买者,产品是同质的,生产要素完全自由流动,信息是完全的,不存在不确定性,所以它的结论是把这种“完全竞争”状态视为最优状态,把该状态之外的所有状态或者过程视为“不完全竞争”。这是萨缪尔森在其《经济学》一书里把买者或者卖者能够影响价格的各种情况均视为“不完全竞争”,又把“不完全竞争”归结为“市场失灵”的一大原因,然而这是对竞争的一大误解。我们可以以手机市场为例来分析萨缪尔森的“不完全竞争”或者“市场失灵”。按照他的观点,当前的手机市场已经偏离完全竞争均衡或者效率竞争状态,属于“不完全竞争”和“市场失灵”。根据奥地利学派的观点,当前的手机市场是一个由企业家驱动的竞争性市场过程,不同样式、质量和价位的产品充斥市场,竞争激烈。产品的多元化使得市场供求的匹配程度较高,市场取得协调的程度较高。即便某种手机的生产者对其细分市场的手机价格存在影响,像苹果手机的边际价格远远高于其边际成本,我们仍然认为手机市场是一个由企业家驱动的正常运作的、面向消费者需求的竞争性市场过程—是一种正常的竞争,我们所欢迎的竞争。很多中国人迄今为止购买了多部苹果手机,尽管他们知道价格贵,知道苹果公司从自己这里挣了不少钱,但是他们还是热烈感谢和欢迎苹果公司的“剥削”。这样的“市场不完全”或者“市场失灵”本来就是市场活力的体现。与此相反,我们设想一下一种存在众多供给者,但只存在同质手机、信息完全相同的手机市场。萨缪尔森会认为这种市场是“完全竞争”的,是“完美”的(完全竞争的英文“perfect competition”的直译是“完美竞争”),而这样的手机市场,消费者不喜欢,供给者自己也不喜欢。而且,这些供给者也不能被称为企业家,因为他们不必承担不确定性。
新古典经济学的完全竞争理论的问题还不止于此。完全竞争理论排除了作为过程的竞争,只有一个竞争均衡点,这其实就是排除了真正的竞争,也排除了企业家的作用。而根据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柯兹纳的企业家理论,在真实世界中,企业家会基于自己对市场机会的警觉,发现市场机会,承担不确定性,组织资源,努力抓住市场机会。柯兹纳认为,竞争和企业家是市场过程一个硬币的两面,企业家驱动市场过程,使得市场供求的相配程度不断增加,也就使得市场不断从不协调走向更协调,这正符合上述当前手机市场的情况。奥地利学派反对均衡说,认为市场只存在均衡化的趋势,但并不能达到均衡—在市场达到均衡之前,市场条件往往会发生变化,从而又出现新的均衡化趋势。
新古典经济学“理性人”范式的局限性是很大的,毕竟人的种种行动的动机是多样的,存在自利、利他或者互利等动机。正如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米塞斯所言,人的行动的最终目的是增进幸福、减少不适感,不同动机的行动与这种最终目标不矛盾。奥地利学派经济学不受新古典经济学这类作茧自缚式假设的拖累。奥地利学派认为,并不需要预设人是自利的,经济学只需要聚焦于人的行动,并容纳各种动机,无论人是自利的、互利的还是利他的。行动的人就是正常的人,是“理性人”,但这里的“理性人”不同于主流经济学的定义,只要一个人能够根据其主观价值确定其行动的目的,并能借助一定的手段采取行动即可。人是有目的的人,人为了实现其目的而行动。根据米塞斯的观点,每个人(正常的人、行动的人)都能够对自己的目标和手段做出主观价值评判和排序,由此选定其自身行动的目标,并能够为实现这些目标找到与之相匹配的手段。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人就是理性的,这与他采取行动是否出于自利、互利或者利他的动机无关。人的行动可以出于其中任何一种动机,其最终目的就是增进其个人的幸福。正因为如此,米塞斯认为,人的行动必然总是理性的,“‘理性的行动’这个词属于同义反复,我们必须拒绝使用它”。而且,由于人不是神,不能排除其犯错的可能。也就是说,行动的人是理性的,但是可能犯错。也就是说,奥地利学派意义上的“理性”的人,并非不犯错的人。
上述分析表明,奥地利学派经济学是有关真实的人、真实的行为、真实的理性和真实的世界的经济学。奥地利学派经济学主要建立在少数公理的基础上,并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自成一体的经济学体系,这些公理包括:人的行动是有目的的行动,只有个人才能行动,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偏好和能力,行动经由时间发生,人从经验中学习等。其相关概念、方法和理论相互配合、逻辑一致,能够形成强大的洞察力和解释力。奥地利学派的第四代代表人物哈耶克就是因为自己在货币和周期理论上的研究贡献获得了197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
我们在此呈献给读者一本以奥地利学派经济学为核心内容的真实世界经济学通识读本。这本通识读本与真实的人、真实的行动、真实的理性以及真实的世界的经济学基础分析有关,在分析过程中,我们力求观点明确、逻辑清晰、简单易懂、深入浅出。整个读本还兼顾其他经济学派的一些著名的理论,包括亚当·斯密所代表的古典经济学里的部分内容,科斯和诺思所代表的制度经济学,布坎南所代表的公共选择理论和宪则经济学,奥斯特罗姆所代表的自主治理与多中心理论,以及德国弗莱堡学派经济学。奥地利学派经济学与这些经济学理论基本上共同构成了经济学发展脉络中的主线,反映了美国乔治·梅森大学彼得·勃特克(Peter Boettke)教授所提倡的“主线经济学”(mainline economics)[1],以此与所谓“主流经济学”对阵。
这本经济学通识读本包括了100节正一君书院线上名师经济学通识课的内容。全书分为11个部分,包括:基础,行动与效率,生产、价值与财富,劳动与分工,市场与竞争,企业家与经济发展,货币、资本与利息,财政与税收,新经济、新货币与新金融,教育与研究,以及法律与道德。每节课配了本课要点、插图、思考题与参考资料。作者分别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冯兴元教授、浙江工商大学朱海就教授以及新竹清华大学黄春兴教授,三位教授均长期从事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研究。青年学者杨华对各课时内容的编辑和网上发布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每一节课的漫画插图由黄麒霏制作。海南出版社的一些同仁,尤其是本书的策划编辑谌紫灵对本书的最终编辑和出版提供了最大的支持。更为有幸的是,当今中国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领军人物、北京大学张维迎教授在百忙之中为本书撰写了一篇序言,从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视角系统深刻地批判了新古典经济学范式,强调“推广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就是推广正确的市场经济理论”,以此肯定本书作者为编写此通识读本而付出的努力。对于上述老师、朋友和同仁,我们一并表示由衷的感谢。我们也欢迎读者对这本通识读本提出宝贵的反馈意见,以便我们继续改进其内容。
冯兴元
北京颐源居,2019年3月30日
[1] 勃特克教授所提倡的“主线经济学”没有被纳入德国弗莱堡学派,但被纳入了弗农·史密斯的实验经济学。弗莱堡学派也称“秩序自由主义学派”,对应于布坎南的宪则经济学。前者强调市场运作的规则秩序,后者强调政府运作的规则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