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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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那块置在嘴里的披萨于舌尖抿化出如百花糖蜜、又若凝脂丰饶的层层叠叠的,既分明却又彼此交融的尚隐敛着的香。它们孜孜散化而去,像回程路过的那座桥廊上惊艳的光闪迅而窜燃连索到水波那方。

“笑什么呢”莫利蹦驻来,玩闹斥唬道。

我下意识地将回复栏本就混乱的遣词删退掉了。

“新口味半价啦,草莓巧克力薄底披萨,贵妃甜荔披萨。”店员纤甜的声音将我于那样的审掠中拯救出来,莫利转身往售卖窗口挤去。

我陷入慌乱中——我觉得自己支付不起那种最经典口味的披萨。

它们像时时于暗处监视着我,伺机便出刀的,从未被摆脱掉的杀手。当我与其倏而相视,便一如暴在强光下的禽鸟般僵滞呆傻,束手就擒而任人宰割了。

我无数次得遭受那样的怵栗,无数次地等待被杀死,等待了结。甚至在自己偶尔有力气去抵抗,暂且摆脱或者足以争取自由的时候。

我抬头览望着那些暖黄色的口味灯箱,犹豫徘徊不已。

“来一份儿原味芝士的。”莫利指向其中一个与店员道。

“29.9元是这里边最划算的了,这个月的生活费捉急呢。”她在等待打包的空档与我嘟嘴低声囔囔,近来她买了许多入时的新衣服,似乎还因此在电话中与家人拌了嘴。

她用迅疾的河南话表达着对自己于姐弟三人间生活费比例分配,以及额度的不满。电话那头亦是叽里呱啦着一串串我们听不懂的促戾的方言。

作为重男轻女严重家庭的次女,她向来是最受忽视的那个了——楚凡曾在莫利屡次去往门外接听家里电话的空隙间饶有兴致地下此论断。

想来也许久没见她以手遮廓在嘴边,贼挑起眼皮于上铺俯探身体的亢悦姿态了。这并非是她于某种局势若牢冰断裂出的再不必遮掩的利落缝隙后舍了自己的惯好,而是某些论断的对象已然从一人拓阔成了三人的缘故吧。

莫利拆开掺折好的披萨盒,将它置于抬撑起的腿上匆忙连拍了多张照片。那轻薄的方盒于她褴褛的裤面上摇摇晃晃,承着随时翻扣下去的危险。或者于她,即便它们掉落到地上脏污到再无捡拾的必要,也在所不惜。

在某种伪证完成后,她坐到一旁的台阶上,撕扯开彼此粘连着的芝士,那些粗细不匀长长短短的拉丝颓断耷拉在盒侧,像许多被过度透支了的疲困的残兵败将瘫在那儿。

莫利抓起一块又一块狼吞虎咽着,她实在饥饿。

“你要不要也来一份儿?今天的折扣很大呢。”店员笑与我,那个勤工俭学的女孩穿着一件半旧却合体的卡其色衬衫。

我一愣,从没想过她会在繁乱的窗口前注意到自己。

我感到一瞬过电式的欢亢——像在很小的时候,终于被老师点到去回答某道想出自觉最与众不同的完美答案却因腼腆,因怕旁人侧目,因为各种各样的担心而选择沉默的题目。那是种令人忐忑却颇为美好的“不得不”,是一剂用以驱除怯懦与不甘的强效药物。

我点了点头。

推拉门倏而刷移至滑道那端,有情侣样的男女端着好几种口味的装盒的披萨往教学楼方向走去,他们边将高高的盒摞码码齐,边回头与店内的女孩说笑交代着剩下订单上的信息。

我被他们不经意的碰撞推到了距披萨展柜更近的地方。

“嗯,那个,我可以先选一下口味吗。”我忙应着,小心指了指上面的灯箱征求她的同意,我吃惊地察觉到口袋里的零钱远非想象中的那么匮乏。

“不如就巧克力草莓薄底吧,小号的”

我笑着探询,以某种似乎在索求对方来付钱的莫名其妙的语气。它们近乎乞讨,源于某种已然掉转了方向的可怕的亏欠,是惊弓之鸟无奈而凄楚的生存法则。那是种一如贫血病人乏力的肢体难以自控的颤抖。

“小号薄底的需要等上一阵儿了,才放进去呢。”女孩回头往烤箱中确认了一眼,抱歉道。

“有打包好了的中号薄底,和香槐蜜炙,还有一份醇原芝士的。”她翻了翻贴在纸盒上的口味便签与我说。

“你好了没,磨磨蹭蹭的。”莫利站起身抚了抚肚皮催促。

“香槐密炙很是香甜浓烈,芝士的口味就偏醇厚温绵。很多同学第一次都会选那个。”女孩见我慌乱犹疑,体贴释荐起来。

“要它吧。”我轻点了点被拿来更靠近些的食物说。即便它们并未相差多少,我却总是觉得口袋里的零钱似乎仍是不足以支付那个神秘诱人的薄底披萨,甚至永远难以支付。至于那份静默在角落里的芝士口味始终算不得冲破本就岌岌可危的城池的叛军一分子,或者是个负责果腹的炊事。

我觉得自己永远打不败那个从未露面过的筹谋者——它似乎牢坐在某处萦绕了乌雾的晦暗涡旋中,甚至它本就是某种潮腐的障气凝、散不止的虚幻。

“到底要哪个呢?哎呦。”

“口味少一些就好了。”

“不够用了,不敢尝试那个麻小的哟”

“海鲜双拼也挺诱人,嘿嘿。”

那些充斥着遗憾,抱怨的语声腾于攒动的人群上方,她们痛苦挣扎在以某种程度的自由编织成的禁锢了自己的荆笼中——那是座于不久前还令自己幸悦赞叹到夜不成眠的缀满了花蔓的大房子。只是照进窗子里的光愈充裕,壁炉中跳跃的火愈温暖,那只生长力极度旺盛的东西便会以愈惊人的速度生发,它们无尽吸索着那些供奉,迅疾膨顶到那些雕绘着金纹的镂空中,意欲再度拔节。

终需挣脱。

它们不得不以茎触去钻翘那些坚凌的钢端石缝,循叠环套,便再不能回头了。

胆怯,优柔与贪婪本就是同种症状,像癌细胞无尽地消耗掉那些珍贵的滋养,病人终究皆会空乏疲瘦,气竭血枯直至亡逝了啊。

“这才刚刚开始,是活动的第一天呢。”

新来的女孩蹦跳到活动海报前与同伴念起这美味披萨的优惠规则与时间,手舞足蹈奔往无尽的绵腻甜香之中。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它们啊!”她迫不及待将脖子探进窗口去,那是种近乎诡异的热切。

我提着那盒槐香沁鼻令人无限欢亢的食物踏迈到阶下后,下意识地往剩在桌台上的芝士味纸盒回望了一眼。

“怎么可能不见了呢。”伶禾懊恼自语着将整理好的被块儿第三次拆铺开,脸色因焦急地上下翻弄赤白不匀起来。

一整个早晨她都在找那本儿需要带回去抽空记背的习题册和似乎被夹杂其中便一并不见了的校方指定的银行卡。伶禾买了上午的车票回家去参加姐姐的婚礼,在这个很可能影响自己冲击奖学金的高等数学科目考试的倒计时一周的日子里,在临近发车一小时。

“今儿天气很好呢,图书馆的人肯定不少。”莫利坐在床铺系好鞋带后并抬起腿上下替晃起来,她仰头闲于湘凝笑道。

湘凝并未搭言,只扶好床梯稳稳背退着坐到放那儿的板凳上,她拉平羊绒袜的帮口,在它们安贴在保暖裤脚后稳妥地将脚穿进质感厚实的软皮马丁靴里。

她从不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发出任何声音——那些低劣到不被自己允许的落井下石式笑弄,即便那人是另一阵营夺走了自己团支书位子的人,即便某些关系已经变得比隔夜泡面汤上的辣油还冷的地步。

那是被这间屋子里最稀缺的东西呵护而成的习惯,像在慈爱的老教师的引导下推导而来的深识过其来去、限界缘由与利害的规律,久而久之亦再度归化成只三两符号的等式。那些迭代运算似乎早也忘却了一般。

可那是不同的。

或者湘凝只是个乖巧的人,从不逾被教授的公式而已,即便偶尔有捷径可循,有新鲜刺激的流景可观,她总是更循规蹈矩的。

这亦是某种胆怯了。

“不行就把我的拿走,什么大不了的事。”楚凡豪气冲天道,她将毛巾甩到挂架上,以极度厌弃的眼神瞥了瞥桌下的空白处后攀梯往床铺上去了。

她不会允许那儿出现任何与自己沾边儿的讪意,那到底是种多么可怜的霸道呢。

莫利倏而起身,她避开某种被居高临下的态势的站立与恰被门外同学唤去时候一样自然。

她们是决不会在那方狭隘中碰触到对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甚至连扰动发肤的气流也没有,那种炉火纯青的技艺,足以媲美演绎了一生《三岔口》剧目的老艺术家。

助学金事件后,寝室像是被软玻璃般的物质时时动态隔离成两块不相通的区域,不过那只是颇为薄弱的空间模型,像某个出现在高端物理学中造假闹剧。

或许是因愚昧而未能被注解的平行空间理论——看似了无搭衬,却早已逾越了声色若某种灵异感应般足以由内而外地摧毁着彼此的安宁,像本就生于那儿的诡异的波,像迟早会被同类激唤醒来的虫蛊。

彼此都是无辜,也实在可怕。极力伪装成互不干扰的状态反而成就了她们唯一的同德、令人连连摆首感赞的默契。

或者敌意与对立永远是比其他东西更牢靠的纽系物。

“再不济还有竹缘的呢,反正她从来不做,习题白着一大片咧。”楚凡继续道,像个极力彰显自家人脉广阔,彼此融洽而有恃无恐的富豪。她总能轻而易举地留意住所有可以为之所用的细节,她实在伶俐聪慧。

她从来享受被人崇羡的感觉。

“我最近在恶补,再说习题册在自习室呢。”竹缘仍躺靠在床上颤着脚踝,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精彩的动漫动了动眉毛,连头也没抬。闷闷语声中的不情愿倒是颇为厚朴。

“走吗。”湘凝叠合好毛呢外套的衣领,站驻在莫利床温漠了声。

莫利跳起身,背起的黑色亮皮双肩小包上的缀饰摇晃出玲玲声。她不无俏皮地朝我使了个眼色,像街头小混混得手后的歪头眨眼、得意地呼朋引伴去往镇子上最暄闹的巷子酒馆。

我又成了最后爬下床梯的那个。

滞了一夜的空气中有湿柴火熄溺出的烟粒味儿,像不阴不晴天气里潮丝丝的冷,我觉得眼底隐隐酸灼,像鼻炎发作时候憋胀而出的痒刺感,骨折过的肘臂也钝生生地疼困起来。

我在最后一阶跌坠下去。

大概是看湘凝每天习惯吃上一颗维C糖果,路过药店的时候,莫利便拉进去陪她买上一瓶看起来更优质的金善存,她说那些苍白的小颗粒能让人面色红润,变得美丽异常。

“你买一瓶吗,很不错的。”她探笑道,在高昂着头吩咐勤工简学的店员找东找西,一脸严谨地细读瓶上的配比剂量,不容置疑地淘汰掉大部分补剂量,罢了却为那瓶优越者的价格犹豫不决的时候。

“不了,我这也没什么挽救的必要。”我拍了拍自己与她们相比粗糙的脸颊自嘲道,那是我知道的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法了。

“成天跟个苦行僧似的,至于嘛。”她不满道。

我感到一阵儿混沌的绞痛。若刀刺在分不清是疤结连而成的还是本就是一片老茧的硬壳上的钝压,像有人将利器锤凿进施了麻药的筋肉中。

“若你的生活费足够,你何必这么磨蹭呢,不是很中意嘛。”我回头盯住她的眼睛道,那间充斥着惨白,与药房特有的凛冽——某种低浓度甲醛味道的屋子刹时静默,那儿像是被全然抽窒了。

那陌生的声音回旋在药店跨阔空高于很多地方的穹顶上,它们渐而虚空飘渺,像是某个漫露在某个极度深邃的冰冻缝隙的寒凉薄气。却也真彻,像于某种建筑顶的壁画中久久涤荡罢的审判。

她惊怵不已。

久久存于那双眼睛里的凌视骤而退灭了去,连并某种时常附伴在那肆无忌惮中的明透的东西。像被车祸般猛厉的东西挫削去皮甲壳的刺猬,血肉模糊地蜷在那儿怯窥着我。

那是种我无比熟悉的烈焰挚红的血色。

我转身走开了。

“我能看看那个吗?”我指着角落里的透明简装袋征询笑道,那里面有很多晒干的暗紫色薰衣草粒。

“这个茶用热水冲泡后有一种特别凝神的气味散发出来。”

“改善睡眠什么的特别好用。”

那些女孩笑簇着将牛皮纸袋递送来,那几块钱的售额本不必令她们这般欢喜于我。

“我去拿包装纸袋,今天不是会员日,但是我在收账系统上走个折扣给你嗷”其中的女孩笑说,她的年龄最小,眼眸清澈,是尚是从未有鸟兽涉足过的湖。

我猛然察觉到一旦夺得了某种融洽,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也是没有对错的。

它们是人,是本能。

甜酿料包被倒进了滚开着的水中,米曲的香味像嫩的尚是一股水儿的白玉米粒被抿在舌尖上,合着田梗地头散在扛净了几十垄废秸秆后终于可休憩一会儿的农民的鼻息下的秋日暖阳味。

“来,拿好了。”水吧老板娘将膜封到塑料杯中甜酿抵在吧台上笑道。

天气愈发寒冷了,我只得在每周三早饭后买一杯热的甜酿喝。

“这周换了新样式的呢。”我在立若溶洞水晶柱的吸管筒中选了只石英色的放在吧台上,边与老板娘闲笑着,边拉开双肩包隐蔽的小隔层去取破开的一百块剩下的零钱,是买那包安眠茶找回的。

那儿空空如也。

只余一纹扭曲的皱——纫在上面的黑色缝线在薄滑的尼龙布面勒出的,和已然被这些时日的反复拉拽绷撕地破裂了的变了形的残绽。它们初来时曾均匀齐整若一排圆滚滚的乖巧的眼睛。

那些被机械针刺出的用以连缀不同布料的孔洞从来都是极易败坏的地方,即便技法高明到肉眼不见,严丝合缝一如本就是同块布料,久而久之也是不免于难的吧。

“请稍等一下。”我匆忙抬头请求对方宽允。

那些东西的消失实在是诡异怕人的,像恐怖片中骤而充斥了整个镜头的狰狞的脸。我恍而呆愣住,困惑不已——即便它们数额不少却远不至激出这彻骨悚然的寒颤。

我于慌乱中瞥见甜酿杯中的半蜷着的糯米,它们上下翻浮着,像一众尚未生展完全的肉白色的蛆虫。

吧台前聚集了很多人,他们喧闹簇挤上前,像是在诛伐某个耽搁了自己拿到那些饮品的人。我半蹲下身逃窜往靠旁的灭火器箱后不停翻找着,那只手抖个厉害,我甚至拉不开侧包口的松紧绳结了。

“怎么了?”湘凝走来蹲下身担忧道。

“一整天丢三落四的哟,先替你付了吧。”莫利拨开吧台前的三五男生,嗔训着掏出零钱递给老板娘。她站在那儿侧垂着眼皮半讪着瞥向低蹲在自己脚旁的我。今天她与湘凝买了同样的速冲热饮,她们刚刚一直是坐在附近的餐椅上边喝着等我的。

“我弄丢了昨天找回的零钱。”

“放哪儿来着?你别着急,是不是记错了。”湘凝拉开那些小包、隔层的索带专注寻检询慰道。

“不会再回来了。”

大概是近来自己弄丢了太多物什的缘故,我对这件本无定论的事竟如此确信。

伶禾走了。

她最终没能带走那本与高数有关的教辅。

这是在午饭后旁人尚未回到寝室的空档儿,夹着几本书要去自习的竹缘挤眉弄眼着与我在门边笑道的,我们不得已避开那些人说话的样子就像两党阵营中的特务极为谨慎的接头。滑稽却也温馨。

夕阳斜在被角分界开半方灿烂,半方晦暗。窗外面被树枝划拨开的几处锐角里塞满了北方冬季到底灰涔涔的天。走廊里的脚步声一阵接着一阵,那些繁乱而欢脱的前赴后继,一定是在赴各自的满心欢喜去罢。

午觉醒来,总会是这样喧闹、寂寥的黄昏时分。

“咱们吃饭去,一会儿食堂的人又多的能挤出屎了。”莫利懒懒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扬手将松散的头发挽髻道。

她的“咱们”自是不包括那个落单在这间屋子里的人了。

楚凡挪了挪身体,似乎想以被角的摩挲告知什么。只是那声音又实在迟疑怯懦,像是一不小心踏落枯草暴露了自己的灰兔在竭力挽回、免却着被猎鹰盯视住。

莫利斜瞥去一眼,勾挑起紧紧抿合的嘴角与我和湘凝。

那是种颇为繁复的弧度,像那天水壶碎落处徐徐蛇行而去的冰裂,像极火焦糊了芝士上满是烤斑节结的疮痍伏延,像病人崩突出皮肤的静脉的深紫色。

我慌忙别闪开它们。像幼时被烈日刹那晃灼到一般,眼中眩出无数极为刺耀的融渐的驳。我感到胃下翻涌,像爆食了过于钟爱的美食后迟迟而来的恶心。

“我和你们一起下楼去吃饭吧。”楚凡小心翼翼地乖巧着,像只被遗弃、欺凌过许多次的猫。

这当真是极为骇人的。

像一众永远隔离不断,无法祛除的凶恶的病毒,一场脾胃失调,脏腑错位致所有感染者惊惧焦灼,仓皇难安的病痛。或者它们本非外源之物,而是自生于某种缺失的。

只是像天花呛到烹炸了的腥臭鱼虾的油烟,它们从蚕噬、肆意直至疯狂。终究病入膏肓,任水绽消泯,所有挣扎沦为徒劳一场罢了。

“好啊。”我忙不迭应承道,在其余人充耳不闻,沉默踌躇的时候。无论那是源于某种残忍驯化的余留,还是衔扣自曾经的凌虐的、与之相关的其他的东西。

它们终于皆是本能了。

楼门口的女生们欢闹着说起即将去往的新自助餐厅来,她们聚簇成一团等待着正奔跑过来的两个刚出楼梯间的伙伴。

“快快,咱们出发啦。”两个迟来者被挽拉进那份温暖热闹中。

“每次没吃尽兴胃里就撑不下了,总觉得吃不够呀。”

“前阵子节食减肥,今天肯定会疯狂暴食啊,忧虑开心焦亢,还有,找不到形容词了呢”

“稳住嘛,为了吃更浓郁的美味,一定要先吃点轻淡开胃的。”

“是啊,别急。要慢慢吃。”

她们相携着动身赴往那许多明朗活泼的期许去了。

“哎呦,差点忘了!要先去超市一趟嘞。”莫利话未落音便跑到了教学楼的拐角处。

“你们不一起吗?”她回头眨了眨眼睛,那是种颇为顽劣的灵光一闪,凶恶的孩子气。

我早知道莫利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决不允许那个曾在自己的谄媚中忘乎所以的人如愿以偿。

“你慢点儿,等等我们啊!”湘凝挽住我的手臂嗔笑着迈步追了过去。

台阶起起伏伏,我在它温软、锐利的拉拽里不知是登往高处还是坠到更低些的阶下去了。

我回头望向那个呆滞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人,以某种可怕的温柔,倾其所有式的哀怜神情。

那像是场告别。

只是那些东西瞬间便彻底倾颓为一场戏剧中为附庸风雅而陷入无尽悲伤中的贵妇的惺惺作态,我在某种令人作呕的虚假中窥伺着。

终于,我在她的脸上猎获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足够浓郁的乞怜,和对唯一于心不忍却无能为力的人、某个半幅歉意半幅狰狞的可耻的回望者的真挚感念。

残阳在越走越远的脚步颠簸下,迷晃着我的眼睛。我摸到自己的指甲萎聚糠木起来,像那种染了会令其变为暗褐直至脱落的某种真菌的病。我低头去看,那些发炎淌脓的疮痂不知何时生化作某种黄绿色,坠荡着无数腥臭苔络的鳞甲,它们狠狠抓嵌着整个手肘腕背扩散而去。

它们刺痒难耐,每每需要某种狠戾的凌虐——抚慰才得以暂且结束。我终于成了一只贪嗜践踏摧毁之妙趣,疾疾为自己谋得鲜美食材的怪物。我看不清她们的脸,自己的脸,只剩些轮廓叠拓离析不已。

起了大雾,连林圃里的树也消失不见了。

我与她们分开了,在马上拐过看台往教学楼侧门去的时候。

“我一直在打冷颤,还是先回寝室去了。”我与走在前面的正为“共同学习”而雀跃着的女孩们告假道。

我只是很不喜欢落单在他们四人之中,还要时不时赔笑于莫利突如其来的用以陪衬自己的打趣,稀落,贬低或者羞辱。亦无精力等最合适的时机,杜撰最生动可信的缘由来无限愧疚地推脱这件事情。

我觉得疲惫至极。

“你回去好好休息,晚上帮你带份儿盖饭回去?”

“你就不上进吧,看挂科了怎么办。”

我摇晃在薄透的光亮中,远离那些破碎不一的语声。

那间屋子的门是虚掩着的,在我于那种走进人群前惯有的焦灼中拼凑那些永远捉襟见肘的东西的时候,有人打开了它。渐渐张旋的缝隙中透来司考奇糖纸样的暖金色来。

“嘿,自习去了?我带了喜糖给你们,快去吧。”她笑往桌上那簇明丽的颜色轻摆了摆头,轻步顶胯着编篮往水房走去。

伶禾于家里回来了。

我闻到一阵腾化在温热蒸汽中的铁锈味,学校终于在这个月末供了暖。

那些松泛,剥落着安沉在管道中许久的红枣色的碎末与薄箔里会有许多曾住在这儿的人们的生息,像海绵的细孔存藏匿住米色的皂浆一般,会不小心眯灼了探险者的眼睛,能侍弄出七彩的泡泡,不过它们终究会被新冬涌进来的热水冲荡而去的,只存些近乎烬壳般薄弱的了无生机的滓沫。

和一些蒙昧却忠诚的东西。

伶禾给每个人都带了一份儿。那些拥裹着糖果的荷包被安放在她们的床头上,像一只只圆鼓鼓的小熊布偶。

就像不会唯独让我没有奶茶喝,她并未因之前的事刻意丢弃掉湘凝与莫利。即便有太多的事发生,我仍信奉那儿的温软从来是真实的。

它们比对错重要的多。

这间屋子里本就没什么对错。

“你看,这是咱们小时候最风靡的司考奇呢。”楚凡将糖果提到脸颊前,与我眨眼笑。在那场我顺手推舟而出的阴谋后,她对我竟小心翼翼起来——那种波谲云诡着愧疚,挽回,扭捏而谄媚的笑意。

我似乎成了那块覆掩着脓液,腐肉的某处不曾合愈的发炎的伤口的疮痂。她的手在颤抖,她惧怕、抵触去揭开,哪怕是靠近它。像一扇呼啸着风声的黑漆漆的窗口,她不得不在那儿直视自己施加——被施加的凌虐,某些难以原谅的事情。

那是种错乱了方寸的令人不适的东西,像逃窜而来的死囚哭跪在那座炼狱的守卫脚下时候的焦灼与疯癫。

可无论如何,那曾是被误认做某种关乎平等的友善,甚至是仰视的姿态。

它们已然逾越了某个限度成了此刻我最想要的东西——污浊的有着更为浓重油盐的垃圾食品滋味的观赏与摧残。

“真好吃呢。”我嚼碎了那块被自己拨进嘴里的滑腻的油黄色糖块,浓郁的奶香像燃气罐炸裂般的压力灌溺了那些极度渴望着的味蕾。

我沉浸在那些豺狼咀断猎物骨头般近乎凶残的,危险的“咯嘣”声中。合眼享受着这能量高度密集的人工碳水对某些东西的锐烈补给,或者只是吗啡式的撑吊罢了。

“这届的多米诺大赛真是精彩呢,冠军组骨牌连贯倒下的速度让人眼晕到有些难受。”

“那是你颈椎不好呢,一个姿势盯了那么久。”

走廊里的女孩们三言两语着刚刚参加回来的比赛,钥匙串的叮当混着开门人慵惰地以膝盖微微推顶木门的一下如蒸锅刹气般浅淡却清晰的“噗”。

像一只于幼儿园飘来的泡泡破在耳畔。

“包装不太一样了啊。”我看了眼糖纸笑道。

“是呢,哎。”楚凡叹了口气,颇为那层有着辉煌烫金的旧式糖纸惋惜。她抿了抿嘴唇将它们放回到零食盒子中,竟有些落寞了,大概是无限缅怀那些可以如顽童般肆无忌惮的美妙时光罢。

“我记得之前挨着糖果的内面是银色的,撕开的时候能看到。”

“是啊,现在里外都是银色的了。”她应道,忧心忡忡的望着它们,像个思虑着如何逆转翻盘的生意人在谋划击败竞争者的第一步。

“哎?湘凝和莫利是去自习了吗?”她似不经意地问起,语调中渗着的某种亲呼热脉实在令人恼怒——她从来觉得对方是极易上当的白痴。

“嗯嗯,她们最近关系......”我以指结叩了叩嘴唇,假意犹疑着最贴切的措辞。毕竟我向来是最真挚恳切到无比蠢笨的人啊。

有人敲门。

那声音一如骤而擂动起来的助威战鼓利落的首击,它们再度延迟了某个生死攸关的答案的揭晓。楚凡焦躁若一只刚刚被捕捉住扔进竹劈笼中的蝈蝈。

“谁啊。”她皱眉不耐烦道。

探进木门的女孩的杏色发带上绣了几朵拇指大小细碎的山茶花,她丰盈的长发被松挽在脑后,弧光润泽一如刚刚梳打叠环在蛋糕上的郁腻乳脂,她好奇环顾在这间未曾涉足过的屋子里,眼睛里满是对新鲜未知的本能式欢悦。

“请问杨湘凝是住在这件寝室吗?”那女孩谦询笑道,轻灵流转在不同的创床铺方向,那是某种似曾相识的可爱的找寻。

“嗯嗯,不过她还没回来呢。”我回应道。

楚凡倚靠回垒摞在背后的枕头上,瞥白了女孩儿一眼,向上拉了拉盖在膝间的毯子。一如养尊处优在榻上的富家太太对扰了清净的小丫头的厌烦。只不过这陌生的女孩哪能有这般本事呢。

那骤然而起的高傲大概是听到了某个名字的缘故罢。

“那我过会儿再来,嘿嘿。”那女孩憨俏转身辞别往门外去了。

“哎呦,这一天天的。”我微微怨叹道。

“怎么了?”楚凡关心慰询,那热切倒是颇为滑稽的。

“没准又是哪个男生托同学来送礼物递邀约了。”我怅怅而语,聊赖颓疲着伸手再包了颗糖塞进嘴里。若是里外金银的颜色全然对调会更好看的吧,我捻了捻被撕破的糖纸笑看向坐在镜子那侧床铺上的人。

“哎?她和冷雪瑞到底是什么状态呢?”她低声问道,像一只四处钻营的老鼠与同伴的密谋。她成功陷入了我的顽劣中,已然觉得我对湘凝的嫉妒并不较她少多少。

“冷雪瑞对她很是上心,经常特意去南校区带特色双皮奶给她喝。”我仿着她的热络,挤挑着眉瞥向湘凝的空床铺道,我暗自觉得这过家家式的模仿秀有趣极了。

“肯定是很喜欢她,在追求了。”我艳羡道,以实在没见过世面的人——她们惯以为也最受用的姿态。

半脉落寞于楚凡的眉眼下一闪而过,它们骤而溃释了紧促在那儿的饥亢,涣散出某种松弛了的近乎哀伤的东西,一如在深秋暖阳下的任风摇曳飘荡的芦绒。我下意识蹙了眉,在望见这赤裸了的深切而不动声色的悲戚的刹那。

我别过脸去。

“可他是有女朋友的。”楚凡讪笑反驳道,骤而横立而上的睫毛一如饥饿落魄的狼扎起的尾毛,它们被争斗时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或者是哪条阴潮沟渠的的水湿毡成一纵纵肮脏的根坨,肮脏而怕人。

她迅疾以这种苛刻的否定来为自己包扎,楚凡早已熟知如何抵御那些来势汹汹的失落,像个久处战场中的小护士,年纪轻轻却早已对一些惨烈的伤势应对自如。

可那只是包扎,终也不是疗愈。

楚凡的手机响来一串清灵的乐音,她慌忙点开屏幕,反复拼写、删退着似乎性命攸关的对那句简单问候的回应,嘴角勾翘起温绵而狡黠的弧度。

“真是的。”她喃喃娇嗔罢,眸中泛着某种极悦释散后的安谧,那是种一如佛像额角镀映而来的夕光般自然祥和的微笑。

她再无所求,像吃饱了坚果在地埂上顶着肚皮晒太阳的鼓腮小仓鼠。

“大概是想处理好那些事,在利落地表白呢,这样对湘凝也是种尊重嘛。”她柔声道,圆转着刚刚自己凶恶的近于诅咒的论断。

更像是种愈人愈己的慈善了。

我不明白,楚凡与那男孩久久不愿公之于众的甜蜜到底是被什么东西阻塞了。就像我确不“肯定”湘凝与冷血瑞之间的事情,那很大程度上都是我为达成自己小阴谋的卑鄙措辞。

可他们——那些男孩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起那个确是纯净的初雪天,望着楚凡的微笑犹疑不已。

湘凝的白色毛呢衣襟携来一息清凛,有刚刚绽落的雪花的香味。她挪了挪桌上的杂物,将包的严整的泡沫餐盒安放下。

“快下来吃,还温热着呢。”她仰头唤我,与衣服同色的绒呢贝雷帽微微压了些许亮泽的刘海碎发在她深咖色的眉毛上。

我闻到谷物香气,讷讷地下床去。那是第一次有人带饭食给我吃。

泡沫餐盒下的米饭蓬软干净,那些饱满的米粒一如可入药的珍珠。我细细咀嚼着,任由米浆滋浸在那儿,无尽甘醇若琼酿般。

“慢点儿吃,怎么不夹点儿菜。”湘凝打开另外的餐盒,将那弹颤不安的盒盖儿用瓷杯抵好后与我推近来。

木门被过度搡撞开,轴页扭别出“咯吱”若肢体被卡车轧碎的声音,这突如其来的响动若霹雳于在草甸小心进食动物的极致惊怵,筷头抖颤在汤菜中乍挑出几溅热油到迸到手腕上,我猛地回过头去。

莫利站在那儿,她的脸上挂着一如被抛弃的女人在等待补偿时候狠戾的怨。亦像个复血海深仇的流浪者在攻进敌方营帐时的刹那定格,墙壁的阴影在她身上割划开一道诡异的沟壑来。

她紧绷着不屑检视一些而撂耷下的眼睑走到自己床前,自持着万物之主预以审判所有罪责的高贵姿态像抛撩龙袍长摆般甩去背包,兀自坐到神圣不可侵犯的王位上。

床脚与伏了细碎尘粒的地板摩搓出与木门轴页极为相似的凄密。那声音实在令人厌烦,像梦酣的清晨里老鼠窜蹦在塑料膜间咬嗑桌腿的窸索。

像蹲在滑梯旁舀沙子到玩具桶里的安安静静的小女孩。

她穿着奶杏色的衣裙,粉嫩的脸颊盈透柔软。让人担忧会被蚂蚁蹿噬了娇嫩手指,或者期待腐坏出了大洞的围栏后的恶犬将其撕咬生吞了去。

只是它们过分天真了,那些毫无攻击性的软弱感竟滋生了关乎凌虐与扼杀的躁郁,积压住无尽的屠戮,甚至毁灭的欲望。

那些柔软、美好的终究是与那些脏臭的、窸索着的东西了无差别了。皆是罪过。

我细细品尝着被重油盐腌浸入味的胡萝卜块,失了清香挺阔,却也是脱去生涩与某种令人厌恶的扭捏的甜腻的。重口味的食物总会让人更亢悦,想吃更多。

我并未像以往惺惺作态出对她们之间关系变动的茫惑——不愿父母间发生任何龃龉的善良的孩子般的神态。对本就扰了我享受食物的人的问候更是没必要的了,甚至连眼皮也再不稀罕挑起一下。

我哼笑了声,轻地只自己听得到。

“鸡肉特别滑嫩,谢谢你嗷。”我嘟嘴乖笑与湘凝,感激她带来一份儿被剐地整齐又烹的这般香细的菜来。

湘凝皱鼻宠溺回笑了,下意识地往等待审判万物的人那儿扫见了一瞥,那是我尚未在她眼中见过的近乎凶恶的厌弃,晦暗而幽深的东西。

她们同出而不同入,无非又是那些事情的缘故——对某个男孩注意力的侵占罢了。那些滋育了最纯净的灵悦的东西原也是最有能力空落、染噬了它们,甚至瞬间跳弹般地将原有的层层续叠许久的良善一并掠夺去了,轻而易举一如强军之摧枯拉朽。

敲门声再度响起。

那个女孩原是来给她们送闺蜜之夜活动的获奖证书的。

“嗨,你们都回来啦。”伶禾与那个离开的女孩在门口擦肩,她露出裹在头上的橄榄色速干巾的头发湿漉漉的,几颗由那儿淌下的水珠挂坠在她的眉睫间。

她额环凸起的毛巾使其看起来像一条狮子头——某种擅长愚钝而健康欢悦的金鱼。

“哎哎哎,她带了糖果给咱们呢。”楚凡狡黠笑说,倒像是在与自家兄弟谋求隔壁某个时常被夺去分得美味点心的憨呆儿的新吃食得手后的神态。

“还不快给湘凝和莫利分。”楚凡朗笑着挥手促道,又俨然是一位张罗着小辈喜事的精明事故的管家媳妇了。

“看莫利剥糖纸这个费劲哟,先吃这个。”她递去一颗包出来的光洁的糖粒宠溺嫌笑着。

“看司考奇的新糖纸,哎?湘凝你记得咱们小时候...”

窗玻璃上的雾层层叠覆积压着,一如每每潮退淤叠在滩涂上的浆泥般细腻,像女人脸上搽抹匀称的粉底。可上面终究有无数密集难察的微隙孔洞的啊,一如那儿总会有抵不住自身凝结重量的水汽若泪珠条条坠落,将那层朦胧着雾面划割地四分五裂了,遗下许许多多再难平合的疮痍、破绽——新的豁岔、和起点。

像桌面铺开了的习题册上的树状思维导图的分支勾连,一些有人辅导便能事半功倍的东西。有时时变着方向的风在被她们推开的门缝里吹进来,那些沾满混乱演算笔迹的习题页被来回翻掀着,发出稀哗的声音。

她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

阳光碎在玉龙湖布满若隐若现的弧棱的薄冰渐层上。

那是那些在深夜被全然封冻了的三尺寒冽,被某个时刻近乎蹊跷的专注的光热于自身、旁侧的冰柱肤表浅浅化来的半层水侵浸掺覆而出的。它们反复凝裂、融粘而渐渐成了这任谁也不敢上前的,空洞危险的框壳了。

亦是一颗拥有万千棱层的无限璀璨的天然钻石。在我惊惧暂罢、远远疏离而回望的时候。那些丝缝承转错落纷繁,凌乱却极致严合有序,它们才是最坚固、甚至永恒的东西。

我对此已然深信不疑。

高数考试前的这个上午,在与莫利亲近一周、尽享点拨而成竹在胸的楚凡提议集体到这纯澈明朗的地方散散步。

“咱们好久没一起出去玩了,不是这个忙就是那个忙的。今天抓住机会,可不许有人不去啊”她在落笔最后那道极限存在性模拟题后拉起懒腰做慵赖之态,像个自觉挣扎复位后独持宠爱的公主翘出稚嫩化的指弧,点数往每个人的方向娇嗔令道。

“湖面新架了这么长的木栈啊,你们快过来啊。”莫利跑到最前边回头挥手唤引道,她从来欢喜这样的领先性——某种因不会、不擅长或者不愿稍稍遮掩住的孩子气的唯我独尊的优越。

她似乎尚不知它们将会带来的极度可怕的后果,某种若艾滋病毒般深潜在角落里的东西。

“莫利,莫利你慢点儿哟。”楚凡忙挥手嘱托着,她唤起她的名字来俨然是一位任劳怨只为弟妹的人了。

“就竹缘慢的要命啊,还不快迈两步呢。”莫利转头笑侃罢便回身走向那刚漆罢清油的木栈上,她在过度明耀的阳光下半眯着眼睛自是难看清那些栏柱走势的。

她旋转弹蹦着,鞋底于那儿肆无忌惮地踩踏碾拧。那些被铆钉新固的木条上竭力绷结出某种极度细密的艰涩难捱的咔嚓绞挫声。

一如失辖的车轮滑向满是碎石的沟渠,抑或荆棘柴垛间——冲扎入未知的灾难前那瞬刹而漫长时段与炙燥的水泥路的扭磋频赫。

她骤而坠下那望不见底的漆黑寒潭中去,咔嚓毁裂的板条断口被劈掀起来的惨白的木刺像一根根恶兽终究呲露而出的尖厉的牙。

我并未伸手去拉拽她,我是将本是应激的动作制止在自己色彩明艳的腕袖中的。甚至有某种担忧在我的脑海中一瞬而过。

我旋即摊平手掌将其垂立于肘腕的方向。

有坚硬物什嗑啄在湖面上的声音,那些肆意迸溅一如欢聚时分撞碰起来的啤酒麦沫般的激烈水花原只是几碎白色冰絮迷离出的幻觉。

“是颗石头啊。”楚凡喃喃叹了句,那语声竟是无尽失望的了。

“不然还能是什么,嗯?”莫利玩闹着用手肘戳碰自语者一下,翻了翻白眼桀骜笑质。

我倏而回神,那被她于远甚他缝宽疏的间隙投掷下去的东西正由栈道正下方滑呲往湖面冰层众坡弧的最低处。

莫利对此浑然不觉。

“上铺,发什么呆呢。”竹缘奔撞到我身侧,扬伸出手臂搭揽过我的脖颈道。她迈步踏来的咚声像是被擂起的鼓。木栈再度颤了颤,就像她身上无尽绵腴的呐喊。像奋进青年对封建守旧者挥舞着的手旗的节奏,像对所有残酷压迫的讨伐。

“下铺,那儿有很多拿着线轮的人。”我指了指湖对面立着华表式样的汉白玉柱的广场。

我与竹缘到底也能正大光明地亲密些了。

艳彩的伞布扎饰出的鹰鸟蝴蝶,虫兽美姝各自在湖面上空匀邃的清蓝色块里彼此往复错掠,似是随风而无迹可寻的。

“风筝节快到了。”湘凝望向它们闲话道,她走到我与竹缘旁边,微合下眼幕淡了淡那些骤而朗锐的光亮,语气轻漠着某种温柔的倦怠——她很明了那儿是有精密繁复的东西在牵控着的。

人们摇动着手中晦褐、灰白线轮,扽拉着根根细至隐形的却也最绵韧可依的丝络。风筝便随之摆曳着疏离了那些实在激烈的绞绊避往更清净的地方。或是只若俯面轻嗅了嗅庭院前的雏菊后将其摘掐下来般不动声色地断掉侵犯者的丝脉,继而随手丢掉它们。

“哎?你高中那会儿参加过没。”竹缘问起,像一只欢亢了的土拨鼠,她喋喋不休起从前发生在高中组织的那场风筝赛中谁摔了跟头擦破额角皮肤,谁的风筝样式被众人侃笑的事情。

“那时候每一届都会参加。”湘凝道。

以湘凝对那些力道的掌控,一定可以回回都拿到名次的吧,我想。

“我待会把冷雪瑞给我的资料发给你们哦,他说下午的考试可能会用得到的。”湘凝轻声笑昵,在山茶色的小挎包里拿了手机来。

“哎?早上的时候张莫利好像给她俩每人印了一份儿。”竹缘探颈低声道,俨然又是那接头特务的姿态了。

“这个应该和她们的一样,她给班里一些男生发了原文档过去。”湘凝道。

“她不愿意发给我,到底有人愿意。最后还不是能用的到嘛。”她近乎自语地喃喃,嘴角勾起的那抹弧晕投了淡淡的阴翳在她的唇缘上。

那儿浅浅的樱桃绵软倏而被渗浸出一弧若微露在待绽大丽花苞口的深紫红色。

那胜利者的姿容,像极了高度提纯过的谷氨酸钠,像工业糖精。它们骤而鲜甜了那些悠缓散漫着醇香的谷米酒酿,燃撞出所有的热烈。

是增味儿、透支,是污染。

像迸到滑润丝绸上的一点强酸。

近乎病态的欢亢会迅疾腐蚀掉那些星星闪闪着的灵悦,催发出可怕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瘆人空洞。一如坟前燃着的火在那些艳丽纸扎中所舐出的。

它们猛烈、彻底,若枯枝上的叶倏而被旋卷而去,不知所归。

那多令人欢喜和痛惜啊。

“嘿,都回头看这边啊。”

那声音像融下的水流穿过残冰的镂孔,清悦地有些虚假了。楚凡半蹲的姿态像初学舞蹈的人在练习某个极美的动作,到底是僵硬难看的。她举着手机向前面走着的这些“很难聚集在一起的人们”

那张合影像极了挚友散步时候最明媚的抓拍。

像侦探影视里某个平和无二的洒落着很多提着些许菜蔬的下班归来的人们的黄昏街角,像寻踪探秘游戏中的绘在额外附着的牛皮纸上的线索图,像盖罢无数枚红色印章的鉴认书,像罪证。

“瞧这张,你和竹缘好像熊大熊二啊。”

“伶禾这头发就跟一桶泡朽了的方便面,这颜色,还是麻辣口味的呢”

楚凡跨步挤到我与湘凝间的空隙中雀跃地左右评说顽笑起来,像儿童剧大赛的舞台上竭力讨评委欢心的,厌恶却又惧怕着他们的惶惶不安的孩子。

季节更迭变化,有些剧目的主角却始终未被更换去,湖上的光粼粼耀眼,像密集栉列在嫩白鱼肉上用以入味的俎割弧痕。这些被委以重任的人理应感到荣幸吧。

“讨厌。”伶禾笑嗔着拨开那个欲贴来拎捏起自己头发示给大家的人的手。

“哎呦,还不乐意了呢!”楚凡微扬着的调笑语气里充溢着某种难以置信,即便是纯粹的玩闹,她也从不允许那儿有任何对抗存在的。

就像白血病人皮肤上的微细创口,那些无伤大雅的反驳足以失衡某种本就颤颤巍巍的东西,进而酿成一场山洪般的灾难。

她只是害怕某种若闻了血腥的鲨鱼般的躁郁掀毁了那些辛苦掺接起来的勉强护住自己的壳,害怕眼看着所有脆弱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式的荒芜。

“你手怎么这么凉,我包里刚好有一副线手套。”伶禾并无心在意这些打趣玩闹,转肩去往背包里拿出手套递去。

“这颜色灰溜溜的很不好看呢。”楚凡细细端详着装在手套里的手微微笑了。她的紧绷的颧骨倏而簇聚地圆鼓鼓,被那些实在美好的确信抚愈出贲张着生气的饱满颜色。纤锐的阳光照来了稀薄暖意,可它们亦会被彼岸吹来的风随时疏散掉的。

“好像少了个人耶!”人们咋呼笑道,在她们不知何时将头脸聚簇往一处,饶有兴致地共同赏论起那幅合影的时候。

莫利背对着人群,站在矮小的汉白玉桥柱旁。牵索在墩柱间的深褐色的铁链被寒风荡出缥缈的声音,它们阻拦,绊缚在她白色裤筒上的景象竟是无尽凄楚,甚至诡异的了。

“她在那儿呢!”楚凡扬手指道,那笑声纯粹到了尖苛的地步,一如结众孩童发现了躲蹿到墙角再无逃脱可能的流浪猫。

莫利闻声转头过来,那些脱于发髻的半长头发被风拂乱在她的脸上,于眉眼鼻梁所投下的阴翳上划割出一条条脓疤般的东西。她灰暗的神态像被遗落在花园甬道上被踩踏过的布娃娃脏兮兮的脸。

像被抛甩到学校栅栏外的空尽了墨油的笔。

人们运动衣上装饰着的无限明艳的糖果色纹块随那些肢体的挥舞弹折掠逝做一团团白惨惨的虚影儿,像被喷吐出来的被嚼榨枯干了的白惨惨的甘蔗渣碎,像孤残坠落了的迷失纸鹤。

我下意识地抱住肩膀,慌忙将襟前的拉锁合到了最上端来。

凳脚在镶包着瓷砖的台阶界面撞出清脆的声音,像响在自然醒来刹那后的舒缓闹铃。闻声上前来的监考员收走答毕扣放在桌上的试卷后,我拎起剩了半瓶的可乐背包站起身来。

椅面弹合而起,像一架换了新簧的老鼠夹。

我迈步往后门去,在旋拧把手的前瞬,我瞥见背对着且层层低降坐在椅上的物什的影儿。我站定住转过头,俯视着那些蝇营狗苟着偷瞄手机的、局促扭结着拉开那被堆叠成橡皮大小的长长的小条的人们。

我将手插回衣服口袋里,折身往通向前门三五步有着渐降台阶的、夹在两区座椅间的甬道中走去。我微扬下巴收割那些被惊扰而出的羡慕,甚至嫉恨。

我爱极了那样的目光。

讲台与学生坐席之间通往出口的路实在敞阔,我放慢脚步搜寻着她们。最北区的座椅间,楚凡下意识抬眼瞥向这儿,却又在某个瞬间闪躲开。她成了那个暗处的偷窥者,极度避讳起屋主人的扫视,随即仰靠到椅背上,竭力递送着毫不在意的悠闲。

莫利攥紧橡皮狠狠擦搓卷面的急躁姿态一如深度洁癖的患者在疯狂洗拭光洁的灶台,像望着看守逼近却迟迟未打开地道口大大小小连缀着的半锈了的锁头的囚犯。她时时盯来的焦虑到底是坦诚的了。

我闻到肥腴的鸭皮被炙烤过半时分的诱人香味儿。

湘凝是坐在靠窗的,与她们隔了过道却不远的南区的。她温脉地与我眨了下眼睛,俏皱了皱鼻梁默契着进考场前的约定的事情,那是种确认——少见于她脸上的关乎谋求的不安与用力感。某种微妙区别于她惯常的柔和的乖巧像一盏悠淡却醇郁的杏仁甜羹。它们才是最能润腻饱满口腹之欲的东西吧。

坐在前排更外侧的竹缘的眼中便全然是若于恐慌中抓到救命稻草般的祈求,她撑阔着自己不能出声的嘴,只能以无限夸张的唇语暗示出那些一筹莫展的数字和若被扔弃到壕沟中荆棘线折的高数公式。

像炼狱中不得死的受难者。

我抹了抹嘴角,那些涂着防止嘴唇干裂的凡士林膏竟融淌下来,一如沾挂于烹锅边缘被猛火驱下的黑腻腻的油烟垢。

前门的把手上叠印着许许多多枚指纹,彼此压覆着皆成了那有着粉刺排废组织般半透油白色的粘着挂络的一部分而残缺不全了,像张落罩在那儿的网,等待捕获、吞噬着那些被逼迫、引诱前来搭碰它们的新的气味儿。

我伸手握住映扭着面孔融色的锁把,在转开的门里走了出去。门扇若灌挂入耳的水膜闷滞住那些卑微或源于卑微的窸窣声,它们变得囫囵缥缈,像炎热夏季阴沉的天气——聒噪在每一寸水汽间的震动,匿酵着无尽嗡鸣的默。

我走到廊道窗台前,掏出口袋里的验算纸团于被戳嵌满烟头、瓜子壳的花盆旁铺展开。

进场前,她们曾揣着那些搜摸于不同渠道的小条说着自己多么忐忑于这次的裸考,并大义凛然互搀搭着手臂约定谁先交卷谁就一定将算出的答案分享到寝室群里救人于危难。

亮橙色的火腿皮卷曲勾耷在死了的盆栽枝桠上,让人想起新闻里偶尔闪现的淫秽窝点潮湿的地下走廊里晾着的劣质蕾丝裤。

镂嵌在门扇的玻璃条里,她们各自扭捏瞥向终于震动了的手机屏。那窃贼般的慌促与窥见结果却不知如何杜撰计算步骤的神态实在滑稽。

“白痴。”

我啐了口唾沫,在录入完那些满目疮痍的演算纸上的数据将其撕碎罢往垃圾桶扔去的时候。

我将胀硬的可乐瓶扔往垃圾桶那狭暗的弧口里,那“啪”声一如枯死在深秋里的树枝被折断般干烈爽利。

廊窗透来初冬时节的清凛。

我的高数考试结束了。

在“十二月”纸牌占卜一塌糊涂的时候,我妈喊我到储藏间和她一起整理那些堆了许久的杂物。新年将至,是要将许多旧物什分类收纳或直接扔掉了。

“马上来。”我将正反参半的扑克简单拢掺成一叠,换了拖鞋往楼下去。

光亮在那只脸盆大小用以透气的空缺中照出一道安谧着许许多多尘埃的束带。稍昏暗的小屋里有绵朦的霉味,像半醒了的面包坯酿酵散来的闷钝。

“我怎么这么喜欢咱家储藏室的味呢。”我挪开地当中大大小小的空纸箱往里面走。

“灯,有点儿暗了。”我妈边用半湿的毛巾拂去一些被退置下来的座椅家具上的浮土边嘱托道。

“也不觉得,挺好的嘛。”我随口道,顺手按下嵌在墙壁上的灯扣。

“你打小就有避光性,就喜欢蒙着被子睡觉呢。”我妈闲话笑道。

“蒙着被子暖和又安全喽。”我蹲身将最角落那摞鞋盒的盖子一一掀开以备筛分出过时过季和需要通风晾晒了的鞋子。

“这双鞋子再要不得了啊。”我拎起那双假前穿回家来的雪地绵抛扔到充当临时杂物桶的大纸箱里。那些灰蓝的翻毛皮像极了被狠戾踢揣过的渐渐恢复了泛转了蜡黄纹曲的紫斑。

它的鞋底被压磨地酥炸地面目全非了。

“喂!”我妈本能旋过手臂扶荡住趔趄着扑往一众旧家具支乱着的木柱棱角上的我。

“哎呦,慢点儿!急什么啊。”她旋即转起身来,在上下确认着我并未磕碰到自己后嗔怪不已。

我藏住堆挫了的小拇指趣慰她。一如被炼的通红的针尖于指甲缝中勾搅,那儿锥心的灼痛令人陷落到无尽的惶恐中。

像是所有的蹂躏与摧残倏而集中施凌而下,我的怨恨在某一刹那升至顶峰——那些人对别人真心疼惜呵护的东西的践踏最是不可饶恕了。

我还是最恼怒自己的,那个懦弱的帮凶甚至主谋。

爆竹声在储藏室安着防盗栅的窗口里收聚而来,它们被高楼几番回折得愈发强甚,一如被囚困在焊闭钢板盒儿里的霹雳。

“这就是‘十二月’显示出的上半年的劫难啊,算得了什么啊!”

我瞥向透气床栅栏外的半寸天色,轻蔑起这磕撞挫伤引来的剧痛。怨恨、感念起它们——某种桀骜了那软塌塌的身体的奖赏和刑罚。我恍惚闻见有人在笑,在求饶。有人在欢亢,有人在咒骂。

“要不要上楼看看有磕到的地方没?”

“没事啊!烦不烦啊!”

那儿俨然成了由一把被削尖了端头的雪糕杆片杠别成看似无懈可击的力学结构,像一架凶狠的多孔弓弩。

那些张力十足的瓤条实在过于危险,它们甚至会被衣摆拂来的茉莉清香点触而若利箭崩射开,令所有靠近的人伤痕累累,甚至死于非命。即便是它们,也似乎知晓往最柔软的方向去啊。

这样卑鄙不堪的家伙理应被羞辱。

亦如难以自制去蜇刺的可怜的蜂,它们旋即便也溃散作一摊破碎支零的长短木茬。像团团瞎缠绞结地死死的发坨,再无梳理留存之可能了。只得等待更为凶狠的残暴来赋予重生。

像以吗啡延喘着的病入膏肓。

冻僵的脚若立刻以温热的水浸之,是会烂掉的吧。

那些溃腐的疼痛会令人躁郁若木茬穿透蹄间角茧插刺入皮肉却疯狂尥蹶奔蹿的马儿一般。

我忙转身蹲到那方绊我失稳的纸箱支翻出的盖扇,我极想知道那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亦是为了避开我妈呆愣后下意识蜷住身体的沉默。

手指的余痛弄得我眼泪都滚涌出来了。

那些奖状受潮又干了多次的边缘起伏不定,生脆若像极温烤炙过的银耳,像被冬风抽掉最后半丝柔韧的树叶。片片支棱的姿态一如崖岩下经年雨破败裸露了的疏密失致的蜂巢,像被激怒的毒蛇骤而张立起的腥邃鳞甲。

它们自是难以服帖的,即便是被对齐四方边际拢做一摞放置在那儿。

举眉于侧面探视,那些腾隔着无数空寂的间隙——像尚未存在人类,或人类已然灭绝时期极地寒窟,风蚀出的延扣而去的了无尽头的冰雪孔洞。

像落坠瘫叠在地上的挂了霜的铁链。

惹我趔趄失稳,挫伤身肢筋肉的到底是这些关乎光芒和荣耀的东西了,我将手指伸挤进厚厚的纸张与箱壁缝隙中,将剩下的掐提出来。

“那里边不少张上面还沾着墙皮呢。”我妈将收拾打理置物架折带下的不明来处的绒絮灰尘、许多鞋盒碎下的纸卡边角扫拢到塑料收簸里,回身趣侃道。

我会将每次得来的奖状贴到自己的书桌前。

为了黏连牢固,或者只是想享浸在还有新油墨味儿的证辞里久一点儿,我总会撕拉下许多条胶带将它们与墙壁粘附起来,那些连接带通常会被裹护地厚闷闷的,若一块初结痂的色泽坑洼的伤愈,而我盘坐在桌上频频加封的动作相对彰表,倒更像种修补了。

我向来喜欢它们如秋阳的暖黄,和老师用加粗白板笔手写下的我的名字。最重要的是,那些围簇在四周的细密线纹花框,像极了排排坐在桌椅间的艳羡着我昂首走到讲台上领取名次与奖品的人们的眼睛。

它们是被镌束、永远圈豢在那儿的。

“这么多张呢。”我拉过旁侧的蒲团坐下来,这些纸仍是令人想要一张张再重复看上好几遍的东西。

“回回考试都往回拿的。”我妈随口道,尚延续着为平复得奖人膨胀情绪而多少冷静出的寻常愉悦。不过那惯是恰到好处的骄傲此时稍稍肆意了。

“我记得还有挺多成绩优异的贺信来着。”她闲说着蹲下身与我一并翻了翻。

“应该在这里。”

像从前坐在书桌前摇晃着学校邮寄来的信封先不去打开一般,我拿过竖夹放在那儿的大号牛皮纸信封晃了晃。我猜测、延续着那儿的惊喜,像蒙上真丝眼罩一路哼着小调往自己种着的苹果树下。

我自知或不自知地含糊掉那些欢悦之缘由,扑进淌在汪汪晴朗中的草木清华,和泛着甜甜果香的湿润的迷雾中。

那是场实在明媚的冒险。

像坠于二月草芽尖儿的一颗露,凝练了冬夏。

贺信都是写在浅青色——像雪花酥外的入口即化的抹茶糯米膜的薄叶纸上的,那些铅印着行楷字线纹便如丝滑期间的巧克力流影儿般了。

“这是儿童节演出的时候,瞧这小胖孩。”我妈笑指给我看。

照片在那沓纸张中掉落下来,那都是小学时期历年舞蹈表演前由老师拍下分发给小演员的纪念合影。

“这年我跟你爸第一次察觉到自家孩子不是最漂亮,就是去礼堂接你那回”她指了指其中一张照片追忆笑道。

我拿过照片来,目光却是本能的回避着,像是被透明的线将眼球往别处牵拉去。我并不十分清晰那抵触的缘由。

“不是‘不是最漂亮’,是最不漂亮的那个呢。”我看过闲论了句,旋即呆愣住了。照片是在礼堂暗红色的幕布旁拍下的,一张张化着浓重舞台妆的面孔在黝黑的光线下散发出某种令人惊惧的笑意。

我觉出某种远甚于经年记忆的熟悉,似乎才刚与它们重逢,或者那些脸从没被摆脱过。

那画面阴晦不已,像地狱深处。

贺信滑脱在我无意识离出的指尖缝隙而散落一地,那些匀净的薄页纸被扫拢聚集在那儿的灰尘粘染爬络,像碎满了痕纹的冰薄。

丑陋、肥胖、笨拙本身便是罪过啊,或者仅仅是相比她们丑陋、肥胖和笨拙。

像一只开启某处繁复机械的钥匙,“啵咔”一声,那些齿轮般的东西便运转起来,上下勾契着,加速出某种可怕的绞碾滋溅,崭新到可映出人脸的锃亮机床被血水滴溅若生满梅毒的双颊,随即便被抹拭干净又如新的一般了。

只有疾缓、深浅之别,它们永远都在那儿。

我恍然大悟,任凭余卡在手上的几张贺信尽然滑落了。

我扎头往纸箱里匆匆翻找起来。

“你总说颈椎不好,我就觉得是那时候弄得呢。”我妈嘟囔疼怨了句,往凳腿上轻磕了磕重拢起来的贺信纸沓。

“好像是为了练习那种,就是要趴着把脚卷到肩膀前的动作。”她闲话着将它们且放回牛皮纸袋中。

在长达四个月排练中,我胯骨前的淤痕就像由酚酞犯掠过了的那些数值不一的浸碱棉纸上的颜色,像滚绽在烧杯溶液里的诡异的花儿。从未间断地绽放着。

“在这里呢。”

我近乎本能地将塑料袋举过头顶,像骤而折弹出玩具盒里的充气小丑。像薅提着敌人首级的驾马归来的兵士,向那些闻声聚簇起来议论他的,苟且、下贱的窝囊废们振臂宣示。

那是件血淋淋的证据。

即便裹在无数塑料膜与灰尘的叠层里,红舞鞋仍是鲜艳无比的——那是对唯一能从舞台一侧连续卷滚到另一侧后有资格为整曲舞蹈点睛的人的额外奖赏。

是荣耀。

是我以近乎献祭的苦痛换来的一点点挣脱。

“好想跳舞啊。”

我将它放进立在墙角的大号行李箱里,那儿装着所有我开学要带回学校,带回那间屋子里的东西。

琪哥送了两张未填写名字的荣誉证书来,在她们各自将刚刚公布的最后一科目成绩填进某个繁杂的绩点计算式里的时候。

“排球赛的三等奖?”莫利起身抢拿过琪哥手上的纸惊呼着。她加入排球队的初衷达成了。

“虽说咱们输给了测绘,但还是有名次可拿嘛。”琪哥摩挲了下莫利雀跃来的头顶笑道。证书落款盖了学院公章,是可以换算为拓展成绩助力奖学金评定中的。

“不过只有两份了,看你们谁成绩有希望就用它凑凑拓展分。”琪哥相继对我和湘凝道,随后只象征性地笑示了剩下的人们。

“她用不到了,刚好我与湘凝一人一份儿呢。”莫利将头往我这边瞥甩一下,只笑寻湘凝的目光去。后者未置可否,错略过她的眼神与琪哥喃喃谢意,柔溺而乖巧。

“认真计算啊,我麻溜下去备战补考去了,你们旭哥还有自习室等着。”琪哥腼腆笑道,大概是多少为挂科这事儿难为情的缘故。

“旭哥也挂科了吗?”莫利抬头道。

“他啊,不挂才怪呢。我先走喽。”琪哥笑着跃出门去,像玩着寻宝游戏的孩子跨膝撑顶破门欢脱而去,奔往藏着最后五彩晶石——闪莹莹的玻璃纸包裹着的糖果的仙境石洞——搭建在梧桐上蕴住日夜晨夕的树屋。

“成绩太普通,都懒得计算了。”楚凡将手头的本子推开,于床上坐起扬了扬腰慵赖道。

“看那认真劲儿,你这是要冲一等奖学金啊。”她侃笑,那种招呼人群围观式的语调实在是令人心惊肉跳的。

“不是。”竹缘淡淡否认,她动了动身由在床上侧躺改为撅趴了,像受了高频辐射而局促不安的动物身体微妙的缩蜷,那是种极致惊恐的警觉。

“哎?你挂掉的英语打算怎么办?”楚凡稍严肃了些,惺惺出某种为属下生活谋虑的领导姿态。她是不会放过它们的,从来不会。

“去补考呗,还能怎么办。”竹缘不屑道。

“我们部长之前问要不要帮我弄几张空白的奖状来,我合计自己这成绩就不凑热闹了没要,早知道莫利跟伶禾这儿希望这么大,我就拿回来了。”她啧啧懊悔不已。

并无人应承。

“其实住在一个寝室多不容易嘛。”她温脉起来,像个蹩脚的诗朗诵者。

湘凝冲我挑了挑眉,她与她的并起的床头间始终隔了两层紧贴着布,那是她们各自从不会收挽起来的床帘的端扇。

“你的绩点够不够?”

湘凝闲话着,下午四点的冬阳懒散在足球场的绿荫纤绒上,远处浮于那方褐色枝影间的行政楼顶像一只合目享受衰颓的老狗。

“我是不行了,最多中等。”我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松茫道,久失保养而稍硬壳化的雪地靴翻毛料上荡出闷空空的声音。

“你的高数成绩拔尖,再好好算算。”湘凝见我吊儿郎当再回头嘱托了句

“英语给拉了后腿,平时逃课实在是多了。”我说。

“你就不错了,起码给了及格。”竹缘嘟囔着,过长的背带卡挂在肘弯里,书包随她聊赖的步伐一下下的荡在腿后。

“还说呢,每周四早上那节英语课你俩都在上下铺组团做梦。”湘凝道。“每回叫你俩,一个囔闷闷的说没睡醒,那个说浑身酸痛就把脑袋蒙起来了。”

竹缘扑揽住我的肩膀咯咯傻笑起来,那些日上三竿后蓬头垢面探颈出床缘张望彼此的早晨实在是浑噩、邋遢,却又极为安静美好了。

水果超市的门帘被掀撩开,走出来的两人正互尝着话梅和山楂卷,她们的腮帮填的鼓囊囊的,像于阳面树根凹槽里躲懒晒太阳的仓鼠。

旁边布满漆纹的栏栅成了莫兰迪油画中的树枝,冬阳温谧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