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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烈日蒸腾出一层白膜样的燥热裹覆起整条马路。
街旁早点摊的老人在撤去简支的旧布棚帐,愈强的光线笼罩在时而出落在残剩豆浆的碗底,杂散在一旁的葱花萎靡在那溅积在那儿的水洼的边缘,像总会出现在隔夜水盆中的死去了的蚊蝇。
鞋子将我的脚踝后侧刮磨地破烂了,细而深的刺灼像某种玩闹式的啃噬于支离半络着的脏污皮碎中,在不得不继续走步——继续刮磨中渐入欲直往髓中一般。
每每我强忍不住呲牙看顾的时候,它们又胀痒不堪了。
若某种戒断反应。
汽车引擎肆意嗡鸣着了无边际沉闷。偶尔几下促催前方的车辆的喇叭总也无济于事。
它们迟迟缓缓在那家夜晚最繁华的KTV的玻璃橱窗里,通宵当值的服务生们正整齐的站成一排听背对向这边似是领班男人的训诫,四五人于包厢廊道那边绕过他们走出华丽的旋转门来。
那些学生样的年轻人抹了抹眼睛,赶在最后一张小桌收起前问沿墙锅灶前的妇人点要了东西。他们将圆凳在桌下拉了出来。单薄的素铁蹬脚懒散地拖蹭在坑洼不平的砖石上。
唯一的女孩随坐下简略别噎住松脱拖跨于地面缝隙上的长长的裙系。
馅饼在摆摊妇人手握的铲子上斜溜到盘子里,这大概是那天卖出的最后几份儿早点的面皮上满是金黄盒络。
她将它们送到那些孩子的桌上去。
“你去哪儿啊,车上还差一人呢。”出租车经过摇下窗来,司机的声音里满是晚间四处谋生倦怠。
我只拉开车门。
与才刚吃过早餐的那些孩子挤坐满车上的位置往他们要回去的地方。
我走进那间屋子里。
“算幸运的,这次破天荒的没点名哟。”伶禾随帮扶住我脱下的鼓囊囊的双肩包晃点着食指数落嗔怪,亦侥幸笑道。
帘子轻飘飞荡着,那却是像四敞空旷处而非那小扇朦白的窗户中吹来的风了。
桌上纷散着许多纸张,铺叠错掺的面幅大抵是一本被拆离的书页的数目。
伶禾随手拿过杯子挪在它们中几处翩翩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的源头上。
“那是什么呢?”我走过去。
“是被我肢解了的教材。”
伶禾聊赖地摇摇头,坐回旁边的椅子上拿笔继续伏身撰写起来。
“我在编写一份儿合同。”她笑与我。
“合同?”
“那个中年讲师要每个人写一份儿工程合同。”
“所以你把教材附册的汇编拆开方便拼凑了。”
我踮脚将那大背包举搡到床上去,它们重到致使绷起的腿肚濒临抽筋的边缘了。我迅疾上推,像是不惜枯竭所有的纵身一跃来结束它们。
若一场关乎死亡的穷尽。
那对儿磁铁在这猛烈的倒折间坠落下来。
它们砸在地砖上发出极为尖脆的声音,生硬地反蹦几次后于床脚下吸簇到一处。那是种极度短促的“嘶啦”,像行星相撞的爆裂,和冰水骤得覆浇在燃的盛旺的一盆炉火之上。
只于那奔逃般的翻滚中被床脚凌厉的角铁再割离了去,不动声色地。
“哪儿来的呀?”
伶禾离座蹲身捡了它随手推合却若我于火车上那般了。
我顺势坐往空来的椅子念读起那些勉强拼凑了半张纸的合同条款,不由得对照着她勾画在离析书页眉尽的几处标识伏案续写起来。
“和曲晓可有进展?看好了就抓紧啊。”伶禾闲口调笑着,她正兑压着那两块磁铁往一起去,手掌微颤,被某种看不见而始终存在的排斥逼迫地近乎执拗。
“就快行了。”
我将剩下的款目全然挤缩到页末最后一横排中去。虽是促狭不堪至难以为继的地步,终也算是一副完整的合同习作吧。
“我把你的护身符画好了哦,免得那中年讲师找麻烦。”我拎起手下那张密集了笔头按印的凹凸的纸梳荡抖搂,像是要甩去才刚洗过、扭拧的湿衣服的褶皱一般。
叠在下面的纸张纯白,深印着那些纹路。光亮侧掠而过,或者只是一点点角度的跌晃,所有曾流走过的痕迹便会重又来过的。
那些璀璨,有过之而无不及。
犹如万颗星辰朝着轮番陷落的方位中倾泻,西北、东南的,像无妄避及的山体滑坡,是灾难啊。
除却墨油的颜色,它们全留在那儿了。
有东西骤而冲涌进我的血脉之中,第无数次,若山洪般。
我于余下的极度空白的纸张上填写不住。
在那些似交错,似平行的雾障般随光线挪变的纹路上顺其描拓、或者摧毁掉它们生生违拗拐划出相悖的凹陷去,甚至在一些时候狠力到连纸面也破碎不堪了。
它们像游走着无数乌鸦人的那所迷宫里的,一堵堵墙。
亦是巨大的出口。
是不得不碎落了图腾、烹煮掉臣民去完成的救赎。
我合眼涂抹着那些支离破碎且永恒荒芜了的、美丽的痴言呓语,于那湖中奔跑不止。
像是在拼命赶制的一封实在劣质的情书。
大雨滂沱。
那处灰蓝色的镂空几何隐约在环环廊道正中,像一座观象台。
若沉落入湖底的石块触在一架古老钢琴尽头的低阶键格上,那儿哀缓着厚重的纯净,犹若安稳踏于墓室的脚步于那巨幅石壁中回音。
像深夜最深处的海潮遗忘在寂静中的汹涌。
我进出在那灰蓝色梁柱上开闭的许许多多扇门中,张望往那些于上一瞬还在的悄无声息断裂开的棱台下,倒置在水中影子总也抵达不了城堡钟楼上,亮了那灯光。
错了向的台阶通往别处,我不知自己何时兜转而来。
我停驻在门洞外。
犹疑着那尖顶上拂漫着的绦纱。
那是种遥远的若树叶在夏末白阳中的沙沙,合着微妙错离着的空间里的货车无恙驶于无尽头的平缓声,惺忪泛若泡在牛奶瓶的第二汪清水的颜色。
台阶上的几处脚印覆了稀薄于旁处的灰尘。
我不要走进去。
我总还记着似是有某些未被完成的赎回,甚至我已深深留恋在那些屋子里面的从来不可以、亦不需要被更改的声色流漫中了。
我低头才见自己所站着的梁柱尽头的脚印愈是纷繁凌乱,它们于一团不见缘际的圆域中重重叠拓着。像被许多人于这儿新覆了灰尘的倏忽便再而徘徊久而久之遗下的,是凝固了的时差——若以铅笔轻描在那沓空白纸张上便隐约显来的痕迹。
若雨后的远山。
只那脚印均匀,分明是同一人的啊。
我不能离开这儿!
我必须回到那些屋子里去。
尽端的棱台再度溃空了,我走过去只于那无望跨过的豁口跳入水中。
那是一处方方正正若淌镀了铅华的流体,似是清朗而依稀可见着台体基础的台阶颤悠悠的轮廓的,又若西面嵌了大镜或者本无围碍的望不到依托的安寂境地。
若那所紧锁在那扇锈旧了的大铁门的,四五链锁缠搅出的那一汪水银。
我撑离那狭隘的栅栏,争渡、窒息逃离重又睁开眼睛。
那清冷中似渐恍幻了星点的暖橘烛晕,我只循去。
我听到冰晶化珠滴刺入水洼的声音,那空静若波漪在无尽悠缓地推远。
伶禾湿淋淋的发绺正控了水碰打在塑料垃圾桶边缘,像潲斜带玻璃上的雨点。她在那些浓黑发丝黏束而离让出的空隙中与我说才刚接了去土木楼开会的通知,忙匆匆继续涂撸护理精油往发梢上。
支出她手握后的细齿梳把儿偶尔剐碰在嗡鸣着的风筒壁上,寂灭若那处金属孔洞中的未知世界万物窸索的回音。
我换了件速干T恤走了出去。
大抵已是过了大暑时节,我避过教学楼的正侧往通到北门的小径上拐跑了去。在灌木疏余中,尚能看到出入那儿上自习的学生明显渐多起来。
考试周结束后便要放暑假了吧。
我回了回神快跑了几步,跨过那扇被挣开的角门,见几截锈铁断碎落在仍无丝毫散逝的那些深褐色粉末上,长长的草叶枯靡陷在黑栅栏外的甬道中。已非盛夏了。
国道上时有重型货车驶过,灰尘连并噪声被这旁侧不算宽的灌木带草草络滤成了一种闷生生的嗡鸣。
那些抽萎藤蔓稀落瘫连的几丛灌木围着的稍稍平阔些的地方,却是缭冒着烟气的。
一众赤膊的男生在盛旺的烧烤炉前说笑。
通红的炭块错杂在那匣黑铁槽中,辐映在正将燃过的烬截拨拢出来的男生饱硕的手臂上,热溢着某种潮湿感,像汗液亦像强压抑在这空气中过久的水汽的溅释。他们搅混着乌、红、灰白的断截,不时仰颈将绿瓶啤酒腾空掉。
酒瓶歪倒在被踏平的草稞子间,像于山野麦地中压打出的平阔区域中歇躺喘息着的裸体。映着麦子和深秋阳光灿灿滚烫的金黄。
像某种呼唤。
我原速走在平行着那场欢饮的甬道始终看向他们,恍惚在通红的碳块扑晕来的热浪中。
它们倏而腾窜成篝火,照了茹毛饮血的人们狂舞在黑夜的炬摆着的影。
我惊诧且犹疑,为远远超乎所见的那股炽烈的来源。
“江晚一。”
他原是在我为那些碳红别过头去而盲略了的甬道对侧啊。
他一个人坐在那疏粗了石子的路缘石上,隔着我走在着的甬路看向那些热火朝天交递着烤肉与烈酒的男孩们。
他蜷腿低坐在被败落草木堆占了大幅的石阶上,眼下大抵因刚与那赤膊着的男孩们儿喝了太多而微微泛出红肿。
我的手尖似被络在襟下的锥棘末刺破了。
我下意识靠走向他。
人声喧闹如沸灌进我的耳朵,灼痛若开了的辣椒的汁液,刹那于新嫩的豆皮戳卷出狼藉的卷曲与残破。我意识到那些人们一下就会看到他竟认得我的啊。
我牢牢站在原处。
我想要逃离。
“你要去哪儿呢。”他的语声温哑。
“去跑步,最近都有跑步呢。”我簇出礼貌的笑意,依循着曾经的驯化慌慌寻到某种最优解。只以无尽的生疏倾泻了某种危害极大的挚切——我不能在人群中与他有半分牵连,不能再徒增了他的耻辱的啊。
“晚一。”他合拳撑在眉心唤我的名字,我看不清他低垂着头的脸。
“你陪我在这儿坐一会吧。”他抬眼看向我,近乎哀伤了。
我紧贴在他的身旁,那些落败的草木于我坐下的碰触中发出枯涸松释的擦挲。他微微汗湿了的膝侧贴在我的皮肤上,冰凉而缓缓温热。
像一束呢喃着枯干玫瑰色的烟草在漫漫燃烬。
在不时看来的人们的眼睛里,我没有看到那些可怖的东西。
它们像被火光融了去。或者从来没有过。
有人横过甬道于人群中走来,他蹲下身来将烤好的蔬菜间合了几串虾鱼丸递给我,舒展笑说许久未见了。原是兆连啊。
“不如在这儿呆一会儿吧。”
“今天是他的生日啊。”
他拿过留在那儿的半瓶的酒轻声道,喝光了它们的时候被男孩们嬉闹唤去再更续了碳火到烧烤炉槽中。
“你写完了吗?”他挪手臂将我揽在自己的身上轻声道。
“嗯?”
我一阵恍惚。
“算是结束了,为什么要编写一份合同呢。”我只想起那中年老师留下的课业道。
“那本情书啊,写给曲晓的,那本情书。”他只以下颚抵在我仰望而稍抬去的额头问及。
哪儿有什么写给旁人的,情书呢。
我小心覆着他靠来我肩膀的络了汗珠的鬓侧,害怕晚风扑及到它们。
会着凉生病。
“我想给妈妈打个电话。”他说。
他便那样一直靠在我的肩膀上与自己的妈妈说着月底便可以放假回家了。他说近来考试密集,选作为考场的教室总还是没有安装风扇的,说每此被那些试题难住的时候他都会记起幼时在黑板上当众画成的一只小熊,和那些混杂着惊叹、厌恶与欢喜的目光。
他说这城市有着他所见过的最明朗的天空。
他说自己要提前回去了。
“你放心。”伶禾应。
她与我说上次赠与的礼券都还在,她这就去订了那家烘培屋最美丽的蛋糕。那是给谁过生日赠与的呢,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你怎么这么粗心。”他蹲下身来。
我的鞋带缠绞出许许多多的结扣,像癌变细胞阴沉在CT影像中的那些硬核。
“你可喜欢?”他笑于我。
他将松解开的白色丝绦系成了一朵漂亮的蝴蝶结。
它们不再隔了厚厚的面革绷勒在我难以过血而溃烂不堪的小脚趾上了。
我再度生理式地失声。
“是怎么,我记着有方法可以将两边翅膀环扣地一点偏差也没有的。”他侧头看着它们,努嘴疑想那个方法,停停拆拆着。
他终未寻到却也勉强盘系好罢抬头窘笑与我。
像个笨拙的小孩执拗无果后的娇赖。
“总还算是结实的。”他顾盼着那只蝴蝶放下心般喃喃。
“不要让它们松散开,不要让它们越来越紧地缠绞。”
“不要被羁绊,不要摔倒。”
“那多危险啊。”
他抬眼与我连连说,像是被追杀着的又要逃离了的人,某些惶惶惊恐在他的眼睛中闪过、翻腾渐而沉没,它们深切、安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戚。
“于歌。”
我拼命唤出他的名字,歇斯底里却也只若尽了生命的蝴蝶——枯叶纷落于深秋暖阳中那一倏忽的遥远缥缈。
有东西被抽离了。
在它们失去逆风飞舞意念的瞬间。
我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抵住烂漫在脏腑、血脉与发肤里的醉意不让自己扑栽到那些颓黄草木之中。我高直举起我的右臂,告慰身后的忧切——声声传自深深水域外的男孩真挚的呼喊。
我不能再回过头去。
拐过那排铁栅栏的尽处,便能看见铺深色沥青的环路了。
手机于我触握不及的掌心滑落,我只得捡起,再滑落,那循环几步、一步终至牢束了双脚也无妄停下来的。像一场无休无止着虚茫与徒劳的行走。我抓不住它,只由那块完整的玻璃被析在路面的砂砾利愣划割、磕碰地破碎凄零。
货车急刹在那儿。
那是高压水关空抽着那种尖锐的声音,像动物某一刹那的呜咽。
有团团丛丛的飞虫自那方吞容着我的感知,那些嗡嗡声像种诵念,沿着缓坡上蔓流而去玻璃和反在那儿的连脚踝也渐渐模糊去的我的影子。一场又一场。
淡月苍槁。
我再看不到那些校园建筑的轮廓了。
我是在幕色光景于湖边碰见安琪的。
“琪哥。”
她于所坐着的参差入湖的石崖上转过身来。
“看啊。”她指向对岸笑与我。
那儿像化了界线的三色冰淇淋,和打翻在书柜上的橘子汁和墨水。像午夜过后残剩在细高鱼尾杯里的玛格丽特顶层的蓝焰。像一些匿在洗皱了的纯棉床品拉和缝隙中的碎白绒絮,像困顿在泥雨过后玻璃窗里的灯火。
像梦着的那许多根儿沾络了甜柔、关乎年岁的蜡烛在微微燃颤。
和封束进蛋壳里的光。
在那片无尽空暗着的洞口另侧盘桓的木栈间,有温哑的光润晕烁缀出一方水光温柔的浅滩。又是那些薄薄的冰开裂的纤细声音,合烛火摇曳着的浓艳、寒凛皆融融而入。
那里是流漫往天空的金色夜归安眠的家啊。
是河灯。
“它们随逝水东流,一去不返,孤魂亡灵才得以度化。”
安琪说总会有人放它们来这片湖中。
我横躺在那块被白昼捂的温暖的石崖,于那湖漪推摇哼唱着的恬谧深处飘忽不止,我别过那些光将脸紧紧贴抵在她的小腹上,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我失去他了。”
他们终于深夜抵达了。
像遥远的海啸声——天滔拍袭所有城市粉碎前的于平静水面下传来的某种窸索,和难以预计却已然感知了将被杀屠的无尽惶惶。
灭顶之灾。
这间屋子的人皆刹那于被子中抬弹出上半身朝窗口探望,若暴雨于云层中滚动的频次总是未触耳却已惊心了。
“那是什么啊?什么!”那些人猛然捂住耳朵不住摇头嘶喊,嗓音尖劈若被某些东西迫入末境的厉鬼。
货车车轮滚碾过那些松动离落的砖石的声音像某一处巨大构建物在坍塌。一块块,一坯坯,高大的梁柱,骤然一整面墙壁、全部构架轰然于地。
“他们到了吧。”伶禾撩开帘角看了眼道。
我盯望着天花板上许多被扣掉的粘钩钩的胶底,那些白昼里泛黄的楔形于月色中只剩一影影黑色的轮廓了,像一群咬附罢某个庞然大物的蝙蝠,于此倒挂安歇。
那些远近不一的脚步声渐渐真切起来。
那种轻盈却实在地、自然着某种节律的搬运的叠踏像某种阳刚积极的曲调。
像军歌。
我念数着那些若硕满的麦穗轻轻摔打在谷仓油亮横木上的步子,终于可以睡去了。
艳阳天中,楼下熙攘若市,多家商店将暖壶、脸盆牙具那一众颜色明艳的新新的生活用品联排摆外摊售卖。那些晾晒着床单于明朗的光线中荡拂在阔亮的杆绳上,像系在被解放了的人民腰上随欢闹歌声被掀舞着的红色绸带。
他们歪带着船帽坐在行驶过去的汽车斗栏上,于两旁的人们扬手欢呼。
“可要换件衣服?瞧你最近总穿它,脏兮兮的呢。”
伶禾将我的蓝纹衬衫裙递于我道,胸口装饰布补上沾挂着干涸的番茄酱还是什么确是连绣在上边的数字也给脏污的模糊不清了。
“习惯了,而且也没什么别的衣服嘛。”我耍赖般笑将裙上的皱挣了挣道。
“外边可真是热闹啊。”她伏于窗台望去。
阳光映过她的眼角,大抵是过于清凛的缘故,竟是将她眼中纯洁的神往衬地无尽伤感,像一泓极美的绝望。
偶尔冲来窗框中的边角像一枚枚被庆祝游行着的人们欢悦挥舞着的小彩旗。
那些淡晕在光线中的颜色柔和在她白皙的颈后,像初染了霞色的雪。
“和我一块出去啊。”我听到自己的轻渺近乎失真了的声音。
“干嘛要出去呢。”她回眼笑语我,撒娇微皱在鼻梁上的微小皱纹泛着汗珠的晶晶亮亮。像洒进沙漠海子中的满夜的星光。
“倒是的,这酷热的天气哪儿哪儿都晒地厉害。”
我将那蓝纹衬衫裙套在身上,朝窗外遮望了一眼便下床走出了那间屋子。
我听到锁柱滑压在了芯体里的声音,于至走廊的尽头的一倏忽。
我回头凝望那扇落锁了的门。
曲晓穿了一套绛紫色的篮球套站在那儿,上面姜黄号码突兀像无奈缝着的七扭八拐的补丁。在坚持每个傍晚定时发消息给他闲聊几天后,便一起来这里打羽毛球了。
不远处的篮球场的塑胶面上积了滩洼,那些带带连连的光镜映着一众男孩跑动带起的风的影子的颜色,斜侧看去像一幅深度崩析了的世界地图。
什么时候又下的雨啊,我心不在焉地看着它们。
“怎么更换呢?”有人问道。
曲晓站在那里,只三四米的距离却是被竖在中间的球网相隔甚远了去。那些线络拓在他的身体和脸上,愈是割离的模糊不清了。
我恍了恍神才知是他在问近来院系统一调排寝室的事情——于逝于某场惨烈战乱与囚困里的无数亡灵的供奉滋养中生就的一丝偏差。
南校所租用的公寓业主与校方就往年租金支付和现下租金上涨之类的事情而在1100万这个数字上争辩、拉锯甚至彼此咒骂,直至对方于深夜在那扇大铁门上缠了那四五条若灌满水银的蛇的绞链,将所有的人圈禁其中。
那是场再无法和解了的仇恨。
他们只得于某个深夜逃离——在凌晨两三点秋虫嘶鸣中,惶惶撕扯开围住那所集中居住地的铁荆棘拦网的一处逃离到这儿,筋疲力尽甚至被那些篱刺剐地血迹斑斑。
浩浩汤汤上千人的队伍于空无阴冷的路上,于雨后悬铃木的树影婆娑中颠沛流离,心念着奔赶往存在于记忆碎落的声色中或许向阳的半席容身之所。
是一场无尽悲壮且英勇的生死迁徙。
“只以抓阄的方式。”我说。
“你们呢?”我只为礼貌而回问道。
“班里一共是三个男寝,其中一个寝室始终是空着两个床位的,所以就商量决定拆他们拿一个。然后抽签决定那四个人分成两组对应分配进那两个没被拆尽的寝室。”他说。
我惊诧不已。
这种数学题讲解式的逻辑是绝对正确的。
“分配?”我睁目愣愣重复道。
我感到某种畏缩地参差在绝对安全松懈之中的滑稽,若被不苟言笑的物理学究认证了试题答案的精准的时候见他支援搭扣的一绺油发坠晃到两眼之间。
我看着他那张硬朗俊逸的脸骤笑起来。
呆钝和除此之外某种隐晦的阴郁将这张年少的面皮蹂躏成了令人痛惋的绘了被淘汰掉的黑色幽默漫画的纸。我不得不于满是皮屑的垃圾桶里将它检来,避开沾了不知何人唾液的边边角角铺展开。
像急用于包裹某种赤裸而随从衣角撕扯下的布碎。
我对它没有一丝兴趣。
在笑意终止了的倏而,我对此感到厌恶至极,以及由它们所衍生出的某种虐杀欲。
像一场幽深到所有痕迹都炼化入了冥冥的可怕的遗存。
“这个措辞嘛,太有趣啦。”
我强压下那些翻涌不无欢悦地顽笑与他,跳展或微蹲身体去接打住似于落寞残阳中飞冲来的那颗将血橘色筛隔成束成束的陈旧昏黄的羽毛翎扎,一颗和许多颗。
像嵌上锚扣。
像拔掉牙齿。
从楼梯间拐出再走一小段儿路,便是通知大家过来的地方了。
风里有皂粉温绵的香味,廊道两端的玻璃门是打开着的,洗晒在那儿的浅鹅黄被单翻飞在澄澈的光线中,像灵鱼如纱翩拂在溪水中的柔软的鳍。
我不知道那从来紧密的门外是有一个阳光朗裕的露台的。
我屡屡对照手机消息上的号码,在经过每一扇门的时候。
我站定在那儿,叨念出声音以再次确认没有出任何偏差。
木门上贴着许多彩色纸板镂空翻叠着的颇为立体的蝴蝶,半幅式的水晶珠帘彼此摇碰着极美妙极清脆的声音。
河马,小鸡,呱呱的青蛙。
是夏天,是夏天啊。
丁香丁香,白色与紫色的猫头鹰。
窗子里的海岸清清凉。
摇头的带着星光,
大藤蔓上有家,有家。
臭臭的浣熊,
去点亮,来救它来救它。
不要放手啊,不能抓紧啊。
占有它占有它。
水波是流沙,蜂蜜溅开了。
别掉下去啦。
有人哼唱着,那种极致清越的女孩的语声。
它们飘绕过那些蝴蝶翅膀,声波颤颤在倏而若透了阳光的蛋壳软膜般纸扎上,若那些美丽的生灵凛若游丝的呼与吸。
若最初将其燃烬空余中渐而熄、涨的焰。
它回来了。
像穿过几亿幽暗,和那些死亡了的星球冰冷的尸身的一线光。
“肉团儿你还疼不疼了?”
“我冲了杯红糖水给你放那儿了啊。”
“起来,一起刷关数。”
那些对话温钝在厚厚的门板那侧,像是被调音师远近悠游着档键的几处音符,那是种极为缓顺温和的裂断感。
我不敢去叩门,害怕失手摧毁、被摧毁它们。
“愣什么呢,进屋啊。”
赫平的咖色T恤于领口湿拓出大大的U形弧,袒露着麦色皮肤上仍偶有汗珠流滚其中去,像秋日谷场中顽皮滑下麦堆的小熊。她的语调粗犷,若一只厚朴的手掌扣握于肩膀拥住我随它去安谧的地方。
我是到过这间屋子里来的。
那场隐秘的赠送、卑微的供奉——某种混乱的饮鸩止渴,甚至是一切溃散的源头,像大巴玻璃上留设的可于惨烈事故中以破窗锤击碎的角落里的那个点。
“这大汗淋漓的还不赶紧洗漱去,刚好一起啊。”
那个受用着它们的女孩于舒适的床铺上慵懒起身,大咧随意地端起余转着水角在倾歪底壁接合的脸盆将赫平挎离开了我。
“没关系,没关系的啊。”我连连笑说摆手。
我仍是怯懦的,并将一直怯懦。我跋涉在耻辱中,并将一直跋涉。
我以为自己会一直那么温驯下去。
在被另外的女孩礼让坐下而微微抵跨在最靠近的那条床沿的时候,她明朗的毫无余地的善意和我因此可以消隐在众目睽睽下的身体高度令人安心至极。
大概是在那一刹那,我得知自己已彻底容不得一丝一毫不纯粹的东西了——那无尽生绞的疑析会像肆意长绕的水葫芦般,终至鱼虾匮氧皆亡,水体腥臭着死去直至涸裂作可怖的骷髅状啊!
那样的疲瘁于我便是炼狱一般。
“归置的怎么样了,瞧这里总还不行的。”她手掌支拖着粉白若莲底的腮颊随顾着满是小物什的床铺说。
“嘿嘿,还好,嘿嘿嘿我还好的。”
我不清楚该怎么回应。即便我通知自己这是一个温和的女孩在对客人的善意闲说,可我仍若陷入某种被窥视、被烧杀抢掠的畏缩中。我的身体里似乎被锚钉镌刻了某种碑铭,被一锤一锤生生砸嵌进去渐而化生一体的甚至已然成为信念的东西。
于撕裂之处,于血肉模糊之中,那些反复被破凿的空洞生出崎岖的疮痍,那些干涸掉的痂层终究封培出它们——任何与人的触及若已然感染却引而不发的丝须,萌生、娇嫩繁茂终会归于某种溃烂,只一星半点的温湿洇渗那狰狞斑糜便会于光洁充盈的绿脉中一块块地漾漫、吞噬而来。
我总是过度惊惧于那样惨烈的瞬间。
为了免受一瞬又一瞬的锥心之痛,不如一股脑地避开它们。
那些枯涸之至的凋零才是我找到的可以受及的更温柔的逝去的方式。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好好告别。”她兀自落寞喃喃。
“不是说真正搬离还是下学期的事情吗?”我下意识猛站起身来。
我随之惊疑。
我对逃离那儿的极度渴望似被某种更可怖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蚕食、消解,它们在听闻到滞后之可能的倏而爆裂开来。
我恐惧于某种缥缈无时的极为轻灵的破碎。
我恍然,像于一处终极耗尽身心奔赴至另一处最遥远的终极的倏而了然的某种破灭——旋人追寻的殊途同归的空芜。
像蝴蝶翅膀碾粉了的白雾消散在深秋的灿烂里,是绝美的空寂啊。
那一刹那,我无尽向往死亡。
女孩们逐闹扑门进来,纤碎的笑声穿于水晶珠帘的清丽晶莹中,若任性调皮在铃当中长长的玻璃托于清风中舞动吟唱。
“嗷!丝袜破了一个大洞。快快指甲油。”
“狼嚎什么呢,把作业借我复至一份儿,来不及了。”
“我买的指甲油都快变成你的专用修补胶水了,烦人哦。”
我坐在床边闻见赫平叠放着的枕套间氲漫来的蓝月亮的香味儿,那些洗过褪浅了的校发纯棉床品有许多小小的褶皱,像于初夏的晚风中扶托着云朵一起去找放了学的水藻玩耍的水波,它是玩伴中最温柔的孩子啊。
我藏偎在那儿,安沉于那些闲适可人的琐碎语声。
“查寝的来了!”
“查寝的来啦!”
我被那极尖锐的声音惊醒,若骤有无数蜂刺蛰灼在心上。我诈然腾起身体,额上的汗珠浸湿额鬓的发色恍若才于湖中捞来的藻络般。
我望着那副穿衣镜呆愣不已。
迟迟难以回神于那莫名强烈的慌促。
有女孩以木签高高支挑起自己的上眼皮露出大幅的红膜内里,根根睫毛若铁丝般硬生生地棱在那儿。她单手持笔颤抖着将它们间的白隔填充做黑色。随后对着面前的小方镜眨了眨眼睛左右转角度审视那妆容。
她捏起口红的手若被什么推搡般失顿了下去,于嘴角至下颚旁侧搓划出一条长长若血豁的红。她失声哭泣起来。
我惊慌逃往那扇门,若是在拼命躲避开被自己亲手推下山崖摔烂、截腰断在凸出在那儿的刀锋般的片石上的尸块儿般。
我等不到赫平回来了。
“不是我拿的。”
“不是我拿的啊。”
我失去意识般无休止地叨念着,跌撞在那似再走不尽的布满桌角、床棱和脏乱鞋袜的那半幅空间里。有东西勾住我肋下,倏而扎刺若一丝发触了硫酸灼在肤上一点。
困顿住那些水晶颗粒的细胶鱼线僵硬的盘结亦逆嵌衣服的织络孔洞中了。我惶惶回身急疾欲将那锁扣抽拔去,只它们却若鱼网般愈缠愈紧难以挣脱,直至将织络中的线勾脱若被腰斩的人淌流于行刑场满地上的腥滑肠肚、至某样的窒息感出现。
我姑且再不去开解了。
于狠戾中,那偏显黏拖的“啵”声——细微若黑色匣壳雷管千万丝连中之一的断离罢。
水晶珠散落一地。
大树上有豆荚,
金叶子堆下有嫩芽,
哗啦啦,哗啦啦,
小蜗牛在爬。
霉绒弹弹,霉绒蹦蹦,
别害怕哦,别害怕。
企鹅匿在冰块中了,
噼啪、噼啪。
宝石碎落了雪花,
红狐狸在粘液中游泳。
斑斓的鹦鹉。
与斑斓的鹦鹉啊。
我又听到那清凛凄怆的歌声。
阶梯教室弹回式椅背凉涔涔的,监考员在沙白色多媒体箱上绕开了密封的牛皮纸袋。
屋顶的吊扇白页一环一环地扰扫着那些凝固着的空白与嗡鸣,像集料与矿粉在那深暗无光的拌合柱中迟缓着某种闷沉的“沙,沙”,拼命搅动。
失错循离,泛泛茫茫。
我将窃在手心的答案誊抄往题卡框格之中,于那深划的边迹周遭潦草混乱无度。那些油墨被汗湿融成满手的脏污,渗进无数条细密纹络、隐隐缭绕在若水系滩涂已呈枯桠之姿的幽青之中。
它们又终会去到哪儿呢。
我只以脚尖勾挂住人字拖中绳那一小截儿布缠将其于脚底颠出与这一整间屋子离落的秒针相衬的声音,像试扭保险柜的窃贼屏息贴在箱门上的祈祷。
那是一次极为纯净的尝试。
如若往那沉闷的“沙、沙”中引初化的溪流,潺潺终汪做一片海啊。
“啪嗒!”
像人鱼轻玫瑰色辉映着珠光金闪的扇尾与漾漾温柔的波浪触及那一倏而,它总在夕阳灿灿——每天最绚丽的光景中与那块承着她的身体、所有泡沫般轻妙的憧憬的大礁石告别。
鞋子坠落到下一阶去。
人们被打扰、解救在微微的焦疾中,抬眼看来。
那只手于我右肩空侧兀地将卷子掀夺了去,我转头见那中年女老师脸上刻板着那令人安心的不悦之态,自明白她是发现了那些脏融在手心的黑色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这般的。
中年人也总有中年人的仁慈。
我是该像旁的心虚者那般就势起身,自然而然地走离那间屋子的。
“快点,你怎么回事!”
他厌烦于我的迟缓,抑声斥责的声音像一头被轻易触怒的兽的咆哮。却也再顾不得那些不扰其余考生答题的宗旨了,后来什么也顾不得了。
“可是我没有鞋子啊。”
“我的鞋子掉下去了。”
我窘迫无辜的蹙眉笑道,祈求原谅般地仰望着那个人,无尽虔诚。
我被驱赶,却不觉得慌促了。刹时逃离、和无限度地颓赖在那儿也都是一样的啊。
“老师,我要交卷。”
屋子的西北向兀地站起一个人来,弹椅和那些桌板的边角于那迅疾的挺身两相碰撞,像是什么被封印的法器破土而出般发出霹雳哐当的岩层砸落的声音。
他直直手臂高举甩动着那张试卷,像是代领农民起义的领袖持着大旗,像战火纷飞中被推抵在那条长长的走廊顶柱的炸药包。
承莱将那些人的目光全然引了去。
我钻到桌下,畏缩在许许多多套桌椅的冰凉铁腿错裂割叠着满是异象的狭隘之中,像在等待着什么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