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2017大连市优秀文学作品集:中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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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峰 不过如此

作者简介

李月峰,一个始终在路上的纯粹写作者,视写小说、看小说为生命中之要事。活着即为写小说。崇尚自由,特立独行,不媚俗,不迎合,不戴面具,不惧死亡,不惧权贵,坚持活到死。代表作有《我们不相信爱情》《在你的双重城门里》《关于虚构》《关系始末》《星星的孩子》《不过如此》等。

 

不过如此

叫她芳芳吧。

她是独生女,母亲把房子留给了她,还有点儿钱,她心里明白,如果有兄弟姐妹,房子和钱轮不到她,从小到大,她不是做父母的期望的样子,母亲只生了她一个,她松了一口气。若是母亲早走两年就好了——这想法当然忤逆——她就不会跟王又良纠缠了这些时候,还不是因为他那套既没贷款也无债务的大房子?她倒不是期望能分个一屋半间,只想有个住处。倾向于有依赖性,这是母亲恨她的地方,恨铁不成钢。很多时候她都这样想,我不必要做那个钢。

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有几年了,王又良总在提醒她,他们到头了,这样他就有理由漠视她的存在。她其实并不想成为一块绊脚石,似乎是因为性格,凡事她都是慢半拍的节奏,只是,一挨到母亲从火葬场消失,她便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搬离了住了十年的家。她回家了,回了娘家,她死皮赖脸耗时太久,自己都觉得羞愧难当。她有点儿得意,为自己的行动,甚至偷笑了几回,看到了王又良脸上出现擂台上不见了对手的悻悻表情,仿佛拳击赛正进行中,他一个长拳打过来,却打在空气里,自己差点儿因为这一闪失摔倒。她曾是多么期望他能摔上一跤,最好爬不起来,对她来说,婚姻最后的生活,像一场人间折磨。

母亲去世她并没有伤心过度,人总要死的,不管是轻于鸿毛还是重于泰山,区别只有早晚。母亲似乎走早了点儿,刚六十多岁,不到七十。人应该到八十岁再死,才不会令人惋惜。到九十岁,就有点儿晚了。邻居家有个老奶奶九十多了,还活着呢,窝在一个小房间里,一年到头没有人跟她说一句话,每顿饭端过去一碗稀粥。活到这份上,还不如他家养的宠物狗。狗能吃到肉、香肠、专门的粮食,每天有放风撒欢的时间。有一回他家的狗走失,全家出动找狗,到处张贴悬赏小广告,女主人还因为找狗迟迟未果伤心哭过几回。人和狗之间有真情,人与人之间未必。她十岁时,父母离婚,她再没见过父亲,母亲叮嘱过她,他来,也不要理他,他已经不是你的父亲了。但他没来过,她一度怀疑自己不是他亲生的。跟王又良谈恋爱那会儿,她向他透露过一个秘密,她以为自己会把这个惊天秘密藏到死。那天他们喝了点儿酒,有点儿微醺,王又良把她带回父母家他的那张床上,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因为怕弄出声响惊动还在另一个房间看电视的未来公婆,他们进行得悄然无声。她愉悦也满足,这是她之前未曾体验过的感觉,或许是她到了开窍的时候了。而他意识到她不是处女,他一定是想问问她的第一次,但没问,在之后的十年当中,这个问题始终如鲠在喉。

那天,是王又良先说了他的秘密,他看过他姐姐小便,跟他撒尿的东西太不一样了,那时候他六岁。作为一种交换和回报,也是信任——这种时候人喜欢透露跟身体有关的秘密——她说到她父亲,不是后来的继父,是十岁之前的亲生父亲,他摸过她,不是摸头摸肩膀什么的,父亲的手伸进了她的内裤,那时候她以为大人做事总是有道理的,或许这是对她做错事的一种惩罚。王又良很吃惊,是你亲爸吗?她就是从这会儿开始怀疑父亲的真实性。王又良看他姐姐撒尿这事,跟她的秘密相比,那简直就称不上秘密。她觉得有点儿不对等,她只讲了这一个秘密,有些事,只适合藏在心底。她觉得自己藏的东西太多,是命运和命数带来的东西,她信,就像母亲的早亡,也是命数决定的。

母亲的房子有两大间一小间,二十年前的动迁房,在五楼。她搬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了母亲铺的地板革,换成了地板。花了她几千块,不,是花母亲留下的钱。她不想挥霍母亲留下的不太多的钱,所以选择最便宜的合成地板。她自己是没有钱的,她没攒私房钱,没想过这方面的准备,她原以为婚姻就像亲缘关系,如同母子父女,一劳永逸。她知道她错了,没有什么关系是铁定的,换句话说,任何一种关系都有可能改变设定的章程。父亲曾对她做过不伦的事,接下来就是继父。母亲跟继父过到一块儿时她十二岁,开始她还蛮喜欢继父的,偶尔会得到一点儿零花钱,继父给她的钱比母亲给她的钱要多,这养成了她吃零食的习惯,这习惯一直都没改变。慢慢地,她就喜欢不起来继父了,首先他的目光让她不自在,她头脑的反应在同龄孩子中并不算机敏,即便她稍有些迟钝,也多少意识到继父看她的眼神超出了一个成年人看孩子的意义。家里没人时,继父总说些暗示的话,指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像是在关心她、疼爱她,这里痛不痛啊,那里痛不痛啊,每次给她钱都借机碰碰她这儿、碰碰她那儿,还让她坐到他的腿上。有一回她在厕所时,继父憋不住了似的闯进来,冲还没有提上裤子的她扬起那根赤红的东西。她有些提心吊胆,不知道该不该对母亲说,也不知道如何说,她担心母亲会责备她。在孩子与大人之间,犯错的只有孩子。她念到高中时就辍学了,那年她十七岁,认识一个大她十八岁的男人,她跟他住到一起。母亲管不了她,也是因为惹不起那人,只当她死了。

那男人姓黄,下巴长了个痦子,痦子上长了几根黑毛,绰号叫“黄毛”,远近没人敢惹他,十多岁就是那片的一霸,若是出了什么抢劫盗窃打架斗殴事件,永远都跟他有关系。黄毛早早结婚了,但也早早把老婆打跑了,他有个儿子,送到奶奶家抚养。黄毛没打她,待她还不错,喜欢给她洗澡,烧一大壶热水,倒大铁盆里,她光溜溜坐盆里,有点儿像他的孩子。他爱在她洗过澡后干她,这样那样地干,当她是玩具,有时一边看黄色带子一边效仿。他对自己的东西相当自豪,也十分地宝贝,宝贝到常常让她把它含在嘴里。其实她对性交没感觉到乐趣,但她温顺,为讨黄毛喜欢,时不时学黄色片子里面女人高潮的样子。黄毛因此会掴她一掌,骂她装×样。其他时候,他还真的就从不打她,给她钱买零食吃或买一两件廉价的衣服,都来自夜市的地摊上。黄毛干什么她不知道,有时他很有钱,手里举着大哥大招摇过市,有时黄毛又不名一文,连大哥大都成了摆设,话费太高了。他很忙,总不在家,留下她看看电视或黄色录像,化化妆,逛逛夜市,不停地吃零食或睡上一觉,一整天就过去了。要么,她就剪纸。小时候不少人家过年有贴窗花的习惯,大多是用油亮的红纸剪出来的,家家办婚事的喜字也是剪出来的。她无师自通,一把剪刀,一张纸片,剪出的动物栩栩如生。后来剪纸就不常见了,但她还剪得出来,收集有颜色的纸张,无聊时剪着玩,打发时间,剪好就贴墙上,到处都是。黄毛回家时就说,呵,成动物园了。他以为她喜欢动物,给她弄来一条圆滚滚的小黑狗养,没几天,她没留神,让小狗跑出去找不回来了。之后黄毛又给她弄来两只兔子,一只灰色的,一只白色的,她不知道兔子怕冷的,下雪天兔子笼子搁在阳台上,第二天两只兔子直挺挺地冻死了。她再也不要任何动物了。而黄毛的家也实在有点儿寒酸,一台电视,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只凳子,一个大衣柜,柜门连把手都没有,然后就几乎家徒四壁了。她不知道黄毛以前跟老婆是怎么过日子的,也不知道他原先的老婆什么样,她倒是见过他儿子,又瘦又小,长着一张惊慌失措的小脸。她想或许就此她就替代了黄毛的老婆,现在不是,将来会是,她给那个小男孩当后妈,但她会对他好,她还想着生一个孩子,她若是生了孩子,不会送到奶奶家或姥姥家,她要自己养。不过,这只是她自己闲得无事可做时想的,想想这想想那,还想有一天自己会不会离开黄毛,离开她会去哪里,除了黄毛她还会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她跟黄毛是在夜市上认识的。她独自在夜市上闲逛,劳动公园东门的大广场上,满是小地摊,卖什么的都有,黄毛和几个哥们儿在那里吆喝着卖大堆的旧服装。她拎起几件看了看,她都不能穿,衣服又肥又大,据说是欧美人穿过的,有的还很新。那时期外国的垃圾很多都运到了国内,包括旧服装,人们把穿外国人穿过的旧服装当成了一种时髦。黄毛那会儿盯上了她,问她是不是姓陈,她说不是,黄毛说哦你长得真像我家老邻居的闺女。黄毛跟人搭讪的开场白总是这一套,她却当真。黄毛长相生猛,宽肩大脸盘,眉毛总拧着,看谁就像跟谁有仇,让胆小的人生畏。那天黄毛把她带到一个大排档吃了一碗馄饨,又送她回家,第二天他就来家里找她,在她的小床上干了她。她没怎么挣扎,也挣扎不过,完事后黄毛拍拍她的脑袋向她检讨,说他没想到她是处女,他该温柔点儿。她不知道黄毛从哪里看出她不像处女,她也不认为自己是招摇的女孩,那样的女孩是能看出来的,大声说大声笑,人越多的地方越兴奋。她最多算个没太多主意的人。再过几天,她就跟黄毛住到一起了,母亲几次生拉硬扯拖她回家,但只要黄毛一来招呼,家里就关不住她了。母亲说有你撞南墙的时候,到那时别说我不认你。

黄毛不忙的时候跟狐朋狗友喝酒,搓麻,能搓一天加整宿。他们是不开伙的,黄毛自己不做饭,而她不会做,她跟黄毛都是买着吃,或到小馆子里吃,多半她是用面包花卷香肠咸鸭蛋什么的打发一顿饭。狐朋狗友来时黄毛买只烧鸡,买几个猪蹄或一些羊杂,他们喝白酒也喝啤酒,吆三喝四的,也带女人过来。来的女人都不像正正经经居家过日子的那种人,随便,任这个或那个男人摸一把掐一下,女人间还相互比奶子,看谁的奶子大。无论谁来,都没太把她当回事,他们有时叫她黄毛那个小马子,她想马子大概就是他的女人的意思,但她会觉得自己像条被弃在角落里的一只狗,她时不时地会得到一根骨头,她也没想过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只有当黄毛跟别的女人动手动脚时,她会生气,生闷气,没人理会她的情绪。另一些时候,黄毛会打发她出去,他跟三五个哥们儿关在屋子里密谋着事情,总是那三五个,他们是铁哥们儿。她认为他们是在密谋,但不知道在谋什么,不会是学雷锋的好事。

跟黄毛住了大半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黄毛的一个哥们儿趁他不在家强奸了她,这个哥们儿是黄毛那三五个铁哥们儿中的一个,年龄比黄毛还大。她等黄毛回家后向他哭诉,让他看胳臂和腿上她挣扎时留下的瘀伤。黄毛嘴里叼根烟,眨巴着小眼睛,说了一个字,操!她觉出了黄毛有些愤怒,不光愤怒,还有别的,好奇好笑什么的,她想他会为自己报仇。但没有,黄毛跟那家伙仍拍肩膀称兄道弟,仍然时不时地密谋着事情。她有点儿醒悟,她在黄毛眼里根本不及哥们儿重要,她实际上就是那条被想起来的时候会得到一根骨头的狗。她离开黄毛,回了家,母亲没有不认她,当她是浪子回头,还托人帮她找了份工作——营业员,在一家糕点厂的门市店卖点心。她挺喜欢这份工作,能偷吃到各种各样的点心,每个来买糕点的人都对她笑,有点儿讨好她的意思。黄毛找过她一回,她说了句狠话,你找别人含你的鸡巴吧,把黄毛说乐了。两年后,派出所两个警察到家里,向她了解黄毛的情况。黄毛跟几个人抢运钞车,犯案在逃,但也没逃多久就被逮住了。那会儿,她没给警察提供有用的线索,她都两年没再见黄毛了。他是个强奸犯,她这样对警察说。

她决定把母亲的房子分租出去,她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有点儿空,出租还能挣点儿钱,她也不愿承认自己其实害怕孤独。她从来没独自生活过,离开黄毛之后,她安安稳稳过了一段正常女孩子的生活,上班下班,星期天跟女伴去逛街,她挣的钱都归她自己,想买点儿什么就买点儿什么。主要的花销还是在零食上,零食吃多了,饭吃得就少,母亲有时会说你的胃口会吃坏的,或,将来你得吃成一个胖子——这话不幸言中了。她却不担心,她实际挺瘦,胸部平平,屁股也平,但她脸蛋长得好看,在街上总被人多看一眼。到夏天的时候,她见到了继父的外甥东来。他比她大一岁,长胳臂长腿,穿的衣服有点儿老旧,从外县来这座城市的一所大学念书,他周末来看舅舅,也顺便改善一下伙食。

母亲对东来很好,这是个长眼色的孩子,母亲在厨房做饭,他会帮着洗菜或倒垃圾,亲亲热热地喊舅妈。有时东来还去门市店看她,两人一个柜台里一个柜台外说着话,她会偷偷塞给他几块点心。她对大学校园的生活很向往,但她并不是想再去学些什么,她只好奇集体生活,八个男生或女生住一屋里头都干些什么呀。听录音机看书什么的,东来告诉她,也打球或踢球。有一回东来和一帮学生,有男有女去海边露营,带她去了,那些学生在沙滩上点起篝火围成一个圈,弹吉他,唱歌,朗诵诗歌,跳舞,玩击鼓传花游戏。夜晚的湿度很大,东来把外衣披在她身上,搂着她的肩膀。篝火因为有风,忽而蹿出老高,忽而左右摇摆,火光中,男生女生的眼睛都又大又亮。有一个时刻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开,她和东来留在火堆旁,东来亲吻她,动作笨拙,这方面,她可以当他的老师。除了亲吻,他们没干别的,她又期望又失望。她绝不会主动干些什么或要求什么,她性情趋向于温顺,听从别人,当父亲把手伸进她的内裤,继父朝她扬起那个玩意儿,黄毛随意摆布她时,她的温顺就特别地明显,黄毛哥们儿强奸她那会儿,她挣扎是挣扎了,但她没有呼叫,如果她喊了,或许那事就不会发生了。

海边之后的一天,母亲和继父去一个熟人家吃喜酒了,东来从学校过来。他没有吃晚饭,她不会做饭,东来说他会下面条。于是,她在厨房给他当帮手,剥蒜头或找酱油瓶子,两个人在厨房里挤来挤去,东来说你觉得我们两个像什么,她问像什么,东来说像两口子呗。在厨房里一起做饭大概就是东来对未来憧憬的一部分。她用湿手弹他,谁跟你是两口子呀。东来也回敬她,我没说我们是,我是说我们像。两人你弹我一下,我回弹你一下,脸蛋都红红的。继父一脚跨进门,看到了这情形,原本灰暗的脸更暗沉了。东来回学校时,继父破例送他出门,好半天才回来。从那天以后,东来很少再来了,也不再去门市跟她说话。她有点儿想他,晚饭桌上问继父东来怎么没来。继父说你就别惦记他了,你们不是一路人。继父几乎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样子,她不解地问是哪路人,继父说你自己清楚。隔了几天,她在下班的路上看到了东来和两个男生,她追过去,东来爱搭不理。她问他,你怎么了?东来说,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她说,我怎么了?东来愤愤地说,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他怕同伴听见,小声说,你跟一个老爷儿们住那么长时间,天天睡一起,我都替你害臊,将来谁敢跟你好呀。

母亲的房子没有客厅,进门是一个小走廊,连接两扇门,对面一扇门。她把右手边的小间布置成客厅的样子,原先老旧的单人沙发加上她从自己家搬过来的皮沙发,构成了一组转角沙发,罩上新的沙发罩,有点儿豪华的味道,像韩剧里的家庭摆设。一幅她缝了三年多的十字绣《富贵牡丹图》挂到墙上。墙上贴了近二十年的难看的墙纸都揭下了,墙面几乎都成黄色的了。她买了大白粉和长柄滚刷,卖她这些东西的店主向她推荐乳胶漆,说效果比大白粉好,脏了用抹布擦一下就干净了,还有一种加泥子粉的涂料,刷在墙上就像上了一层瓷一样。她没听店主的,买了最便宜的大白粉。原本她打算请工人来粉刷房子,到街上问那些蹲在马路牙子上等活的民工,他们粉刷是按每平方米算人工费的,而且他们干的话还需要买滑石粉等配料,这一算下来没两千块钱是做不来的。她打工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一千多块,母亲的钱她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她要自己来粉刷墙壁,没干过这活,但看人干过,白墙粉和水按比例兑好就是了,基本上没太大的技术含量,她不要求精益求精,看着新和白就成,她有的就是时间。她在超市的促销员的活告一段落了,等把房子的事搞定了,她就得去另外找活干,反正,这几年,她不是在某个地方干活,就是在去找活干的路上。她先从自己睡觉的屋子开始,家什都蒙上了报纸或旧的床单,踩着母亲留下的那张有年头的八仙桌,这桌子是母亲的母亲传下来的,老物件,或许能值点儿钱。母亲的东西她清理时大多都丢掉了,替换成从自己家搬过来的家什,跟王又良离婚既然得不到房子和钱——她根本不知道有多少钱——就把能搬的东西都搬过来了,彩电,冰箱,洗衣机,床,桌子,柜子,几乎把那个家搬空了。王又良没在乎这些,他就不用发愁如何处理旧物件了,换人换物,恰到好处。只是,她想,王又良大概是没想到她把孩子留给了他,尽管这让她每个月都要付几百块钱的抚养费。孩子对他的新生活是一种无形的障碍,他对此感到棘手,你这个狠心的娘儿们,孩子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就把他丢下了。让他跟着你,我多拿抚养费。她又偷笑了几回,她不能让事事都遂了他的意。的确,儿子是她带大的,她为他付出了大多数时间,另一些时间付给了王又良,她像两个人的保姆,给他们做饭洗衣,只要是他们需要的她都乐于去干。她曾想过,这个家若没有她可怎么得了啊,她用了相当久的时间才明白,就算没有她,孩子和王又良该吃吃,该喝喝,生活不会因为缺少她而变糟糕,没有谁离不开谁。她要离开家时,她跟儿子说以后会定期来看他,九岁的儿子并不比别的孩子更聪明,或更愚笨,他说了句让她难以捉摸的话,有空你就来,没空就不用来。她以为儿子会伤心得哭哭啼啼的呢。

粉刷的进度挺快,大半天工夫,她屋里棚顶的任务就完成了,照这样干,不出一个星期,她就能把三间房子粉刷一新。墙壁之间和墙壁与棚顶之间的边边角角,滚刷不能用,她还需要一把小刷子。她想起自己有个大号的腮红刷,刷头有蒲公英大,毛体柔软,这刷子在她脸上的利用率极低,不妨用来刷墙好了。她对自己干的活颇为满意,她已经从生活中学会了很多的技能。她结婚的时候还做不出一顿像样的饭菜,但很快她就成了一个好厨娘。她的进步令母亲惊讶,终于有地方受教育了,她知道母亲讽刺她,丈母娘和女婿关系不睦,母亲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她的婚事。他耍起心眼来,十个你也抵不过他一个,就算卖了你,你还在帮他数钱呢。心眼多有什么坏处,是聪明的一种表现吧,她就是这么想的。就像母亲无法阻止她跟黄毛同居一样,同样也阻止不了她跟王又良结婚。

那会儿,她工作的那家糕点门市被列入城建拆迁规划中。门市主任有一天把她拉到一边悄悄说,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已经在外面自己开了间土杂商店,他当了老板了。主任希望她到他的店里去上班,工资比门市要高,门市里好几个女营业员,他只打算聘用她。主任四十多岁,胡子拉碴,嘴里总有股大蒜味,他喜欢跟门市上了岁数的女店员讲下流话,冷不丁就把手伸进谁的衣服里,摸摸大咂儿咂儿。被摸的人一惊一乍的,满门市追打他,好像门市的女营业员都威胁过要把他的那玩意儿揪下来,叫他下半辈子只能用嘴过瘾了。只有她从来没跟主任说笑过。她觉得自己跟主任差了好大的辈分,不适合说笑话,她也没觉得主任更器重她些,他对谁都一样,是个一碗水能端平的管事的。她跟主任最近的一回接触是一个春节过后,上班的第一天要燃放鞭炮,以期大吉大利,主任让她来点燃鞭炮。大概是因为她年龄最小,她害怕放鞭,从小到大自己没放过鞭,主任就从后面握着她的手。她手里有根香烟,点燃时她的头扭在一边,主任说怎么这么胆小呢。主任找她谈过话之后,她心想,怪不得这个时期在门市总看不到主任呢,有时他只在一天当中的两头来门市,上班后和下班前,原来他干了自己的买卖。她没说不去主任的店里去上班,她很少跟人说不字,她想主任是好意,或可能也是认可她的工作。到那个月门市开完工资后,她就去主任的土杂商店上班了,店里还有两个主任聘用的人,是他家的亲戚,一男一女,都是从农村来的,男的三十多岁,女的十八九岁。乡下女孩的脸像红萝卜似的,腿比她的腰还粗,一比较她就像根豆芽菜。主任的老婆偶尔也来店里帮忙,他老婆是化工厂的化验员,那个厂的工人差不多都下岗了,她老婆没下岗,但也快了,主任的老婆很漂亮。

土杂商店的营业时间要比门市店长,她每天多工作两个小时。她晚回家了几次,母亲才知道她换了工作。母亲说她缺心眼,门市店是厂家必设的经销点,就算动迁也会在别处开店,而且,双方都是签了合同的。她提醒母亲,合同都是一年一签的,这一年已经结束了。母亲说,那个小破土杂商店可不能跟她签合同,哪怕一年,你是被那个家伙骗了。她倒没觉得受骗,有一点儿小后悔,门市她回不去了。

主任的店没那么多规矩,只要没有顾客,她可以干任何事,吃零食,聊天,打扑克。主任带头打,往脸上贴小纸条的,偶尔他输了会请她和他的两个亲戚吃西瓜或雪糕。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快下班了,主任告诉她晚走一会儿,要跟她对对账。通常像点货或对账这类活都是主任跟他的亲戚干,她虽意外,但也没什么疑问,她是给主任打工的,主任让她干什么她不会问为什么。主任把卷闸门从店里面拉下来,留了一条猫能爬进来的小缝,把她叫到店的最里头,那儿有张铁床,是主任用来午睡或休息的。主任把她往床上推,她说主任干什么,主任说让我稀罕稀罕你,她挣扎了几下,没挣扎脱,主任把她压到身下时,她闻到了一股大蒜味,她把脸别到一边。那个过程很长,比跟黄毛的每一次时间都长,也比黄毛哥们儿强奸她的时间长,主任在她耳边不停地说着话,什么从一开始就喜欢她啦她长得好看啦他从来没这么痛快啦,要不然就是一连声地叫她好闺女真是个好闺女,还让她放心他不会让她怀孕的,他到快要射的时候会戴上避孕套。她的脸始终扭在一边,不时因为身体被挤压而发出呻吟,声音很轻,比蚊子的声音大不了多少,主任鼓励她叫出来,大声叫出来,没人听见。结束时她仍然躺着不动,脸朝向一边,主任说起来吧要走了,她开始哭,光着两条腿,主任站在一边有点儿不知所措,后来就替她穿上了裤子,系上了腰带,她只是哭,被主任架着扶起来仍是哭声不止。主任被她哭得有点儿发毛,别这样别这样你哭什么呀你不是愿意吗我以为你是愿意的我以为你是不太在乎这事的你别哭了行吗姑奶奶我以后不这么干了我保证我给你写保证书我给你钱你拿着这是五百块快拿着你怎么还哭呀真操蛋这整的是什么事啊我还有老婆呢不能让老婆知道了我孩子也快二十岁了你别这样求求你你打我吧你打你打你出出气喏这是裁纸刀你划我两下我回家就说遇到抢劫的了你不划我自己划你看你看我划了都出血了。

她在社区的留言板上贴了小广告,那地方专门供小区里的人发布信息用,在一栋楼的侧面,有黑板大的地方,小区里充分利用这块地的人通常都是不上网或不经常上网的。她自己就不上网,也不会上网,家里的笔记本电脑只有王又良背来背去的,除此还有更方便的手机,他天天都挂在网上,秘密也都在那里面,他说那是工作的需要。或许是这样,他在保险公司工作,她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业务员,现在升到了业务经理的位置,无须再跑腿满世界寻找客户了。小区留言板上的信息量不小,各种信息——租房,找工作,招聘,家政服务,卖旧物……偶尔还有人贴出征婚交友信息。她要求的房客是女性,单身(最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讲究卫生,不养宠物,没有不良嗜好。她琢磨了又琢磨,把最后一条划掉了。什么是不良嗜好?抽烟,喝酒,打麻将?谁给抽烟喝酒打麻将定义为不良嗜好?问题大概出在是什么人在抽烟,什么人在喝酒,什么人在打麻将上,有的人干这些事就是消遣,另一些人干这些事可能就算是不良嗜好了,什么人才是关键。

她去贴广告时,墙根的阴凉下坐了几个上岁数的人,有男有女。有人说,超市门口那儿有中介,他们会帮你把房子租出去,贴这儿有几个人来看。另一个说,中介要收费的。第一个说话的人说,也就一百二百的,你租房子不差这点儿钱。她不认识那几个人,没搭茬。当天有两通电话打过来,但她对对方不满意。一个在农贸市场卖炸鸡,老公在工地干活,孩子留在了老家;另一个是净身出户的离婚会计,租房不会太久,只是一个过渡,等儿子一结婚马上买房,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会计说自己是个干净利落的人,说得一板一眼的。那个卖炸鸡的女人的卫生状况令她担忧。至于那个会计,她不想跟一个和自己一样是个离了婚的女人住一起。第二天没有电话,第三天也没有电话,第四天她又去留言板那里,发现自己贴的那张纸已经被新的信息覆盖了。有一张小纸贴她注意到了,求租住房的,要求房租不超过八百。这个价码只能租到合厨的房子。她记下了电话号码,回到家不抱希望地打了过去,话筒里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简单问了问房子的情况,接着自我介绍说在广播电视中心工作,是个主持人,黑龙江人,来这座城市快两年了,曾经在这个小区住过,虽然跟广电中心的距离并不近,但有一趟线路的公交车从小区直通广电中心,也算方便,而且,这地方的房租她能接受。主持人又问她房租的价格是否可议,如果可以,她就过来看看房子。

她猜测对方是个年轻女性,主持人都光彩亮丽,能跟一个电视上年轻的主持人住一起似乎也挺荣耀,她欣然答应房租不是死的,她也不是完全靠房租来过日子的,找个合适的房客对双方都好。约定了时间,她去公共汽车站迎主持人,见了面后,心里的落差极大。主持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短头发,个子矮矮的,大概还不足一米六,样貌普通,或者说太过普通,穿牛仔裤和格子衬衫、旅游鞋,没什么特别,跟她心目中的主持人形象完全不一样。她问她在哪个频道主持节目,主持人说她在电台,交通广播电台。难怪呢,是个不露脸的主持人。她问主持人结没结婚,主持人直接干脆,自称是个独身主义者。她没再问别的,也不担心主持人眼光过高看不上她的屋子,只要不是太过挑剔,她出租的屋子拾掇得还行,有十五六平方米,刷得雪白的墙壁,铺着新的地板,床上有软软的席梦思垫子,窗帘和床罩都是配套的,双开门的大衣柜,两把圈椅,她还把母亲的电视机搬了进去。

挺好的,主持人说,跟她还了一百块钱的房价,说自己在这座城市没有根基,工资不高。她问主持人挣多少钱,主持人说不怕你笑话大姐,没超两千块。她多少有点儿不相信,听说中央电视台的那些主持人每个月都能挣好几万,但人家挣多挣少跟她没有关系,面前这个主持人不像有不良嗜好的人,她工作的时间注定了午饭和晚饭都不在家吃,不会使用她井井有条的厨房。

主持人很快就搬了过来,一个皮箱、两个纸箱子就是全部家当,拿过来的拖鞋是早市上常见的几块钱的塑料拖鞋,虽如此——没像样的家当和贵重物件——主持人的生活倒很讲究,早起喝燕麦,临上班前冲杯雀巢速溶咖啡,晚上八九点回来后要喝一小杯葡萄酒,隔两天睡觉前用蛋液敷脸,她的皮肤倒是蛮好的。每周主持人休息一天,某个星期二也早早就回来,不是放假,说是全台检机。她听不懂,对方也不解释,她们之间的对话很少。主持人无论什么时候手里都拿着手机,连上厕所都不离手,手机像男人的手掌那么大,有时还对着手机说话,她估摸着就是人们常说的微信聊天,她同样不懂,她的手机除了打电话和发短信,别的功能对她就是浪费。

她好多年都不听广播了,家里也没收音机和半导体,母亲有一个老式的收录两用机,差点儿扔了,她找了出来,白天的时候打开它寻找交通台。听了两天,终于找到了那个频率,然后,她发现住在她家里的主持人总在整点的时候说五分钟的快讯和播报路况,她在电台的名字跟身份证上的不一样,可能就是艺名吧。她这样说,听众朋友们,现在是某点钟,我是微风,让我们来关注一下这个整点的资讯……播报完毕后会说下一个整点我们再见。主持人搬过来的第一个星期二,下午回来时请她喝咖啡。她不是没喝过咖啡,王又良曾带她去过咖啡厅,那是他们刚认识不久,还没上床呢,他们去看电影逛公园,手拉手在晚上的马路上看星星,那是她以为的恋爱的滋味。主持人说我这可是进口的速溶咖啡,国产的根本没法喝。她并不知道国产的和进口的的区别,差不多都是那种苦巴味。她问主持人为什么不结婚,主持人说,结婚?跟谁?男人?那些操蛋的男人!主持人反问她,大姐你为什么离婚?她说不是她要离,是他要离。主持人说男人就是这么操蛋。那天她做了晚饭,请主持人一起吃,主持人说她做的饭和菜好吃。当然。

她在门市主任的土杂商店干了五年,直到她认识王又良跟他结婚并生了孩子,主任就像他保证的那样,没再“稀罕稀罕”她,她结婚时给一千块的礼金,这个数目是至亲的人随份子的价码,主任不吝啬。在婚宴上主任跟她说了一句话,悄悄说的,以后多长点儿心眼。她觉得主任跟母亲说的话如出一辙。

王又良比她大四岁,见谁向谁卖保险,他妈在土杂商店买了泡菜坛子,他过来帮他妈搬回家时看见了她,接着,就开始追求她,并没费周折。他是大学生,口才一流好,能跟一个大学生谈恋爱她求之不得。不过,用王又良后来的话说,男人给她颗糖豆都能领走她,意思很明确,她是个贱货。刚结婚时他不是这样说的,结婚一年王又良升职,加薪,接着买车,小房换大房,一路顺风,他感激她,说她有帮夫运。渐渐地,他就不认为有她一星半点儿功劳,完全是他自己多年的努力,为犒劳自己,他为自己买了好表和昂贵的皮带、领带,时尚的韩式皮鞋。这种皮鞋的特点就是用两双皮鞋的材料制成一双,鞋头又尖又长,脚在里面只占一半的地方,她偷偷试过王又良的鞋,脚尖板得她走不了几步远。王又良还用上了带有古龙水味的剃须液,虽然他其貌不扬,却总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晚上嫌孩子哭闹,跟她分屋而睡,有需要时叫她过去,完事再打发她回自己和孩子的床上。但这个阶段也过去了,他开始嫌恶她了,再也没对她说过一句好话,尤其看到她吃东西时,就会来上一句猪都没你能吃。谈恋爱时他从未嫌她能吃,他鼓励她吃,知道她喜欢吃零食,换着样买给她,他爱看她一口一口地吞咽食物,说她咀嚼的样子可爱。

她的确是胖了,生孩子前她是一块生面团,生完孩子后面团发酵膨胀了,除了食量增大,仍然改不掉吃零食的习惯。王又良看不得她吃零食,她就不在他面前吃,如果哪天他难得待在家里,她就瞅机会到卫生间吃东西。以前所有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只有在看到过去穿过的漂亮衣服时,她才有点恨自己的身体,恨也只恨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胖到不堪的地步,有时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肥胖的演员,她会很吃惊,不明白那人为什么那么胖。她能够接受自己,也仍然觉得自己很好看,原来细长的眼睛变圆了,下巴也圆乎乎的,有种喜感,厚厚的嘴唇耐人寻味。黄毛最喜欢她的嘴唇,看到她的嘴唇,就想着亲她,就想把他的东西贴上去。性感,这是她后来意识到的。

孩子三岁之后上幼儿园,她开始出去找工作。王又良拿出来养家的钱十分算计,她常入不敷出,她若伸手要钱,他便借此羞辱她。总之,为达到他的目的——让她主动提出离婚——王又良使出各种手段,还捎带着把她母亲也冷嘲热讽一番。母亲跟继父的关系也危机重重。继父每天去公园晨练,被在那地界做营生的中年妇女盯上了,这些妇女专门向老年人卖淫,继父数次嫖娼,后来被派出所扫黄大队在公园小树林里逮个正着,拘留,罚款,批评教育,继父表示痛改前非,但这种事情就像沾染上毒品一样上瘾,虽然再没抓住继父的手腕,但母亲再清楚不过,是继父更谨慎更小心罢了。母亲不想离婚,太丢人,继续过也丢人,两个人在一个屋檐下各过各的,像陌生人。王又良说什么样的妈生什么样的闺女,从本质上你们母女俩都属于老赖型的,赖上一个男人就不撒手了。的确如此,工作比她想象的难找,娘家指望不上,脸皮不比生存更重要,她一副豁上了的架势,除非王又良上法庭或在财产上有更多的给予,而这两样,王又良做不到。

她差不多把能干的活都干了,张贴小广告,送外卖,派发美容院的优惠卡,当小馆子的服务员——大饭店只要未婚的年轻女孩,给市场上的摊主“拉驴”。那个摊主不知道哪里搞来大量的毛衫,她和几个同样“拉驴”的妇女围着摊子挑挑拣拣,佯装买货的样子,对身边人夸毛衫有多么好,不缩水不起球不掉色,去年就买了两件,想给婆婆和我妈再买两件,多便宜,在商场要二百多块呢。一天下来,她会得到五十块钱的报酬,有时摊主卖得多了会再多加十块二十块的。有一天她遇见了以前的门市主任,当然主任不是来买毛衫的,主任说你胖了,挺好的,你怎么干这个?还回我那儿去,咱那儿扩大了,我咋的都能给你安排个活,比“拉驴”强。主任捏了捏她胖胖的胳臂,你真是胖了不少啊。她倒是琢磨了琢磨,显然,回到主任那里的结果就是曾保证的条款要失效,一想到那股大蒜味和他叫自己好闺女时的猥琐样子,她有点儿心冷。

有个阶段她到肯德基做清洁工,她在那里干活时遇见王又良,他带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角落里,他看女孩子的讨好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了,曾经他也是那样看她的。当王又良看到她的时候,表现的恐慌——那种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的恐慌——让她感到好笑,她从他的身边走过去,把一旁桌子上的残留物收拾干净,听到那女孩问,你怎么了?她没看他们,从王又良身边又走到他身后的一张桌子,听到那女孩有点儿恼怒的声音,喂,你没听我说 话吗?

她那天十一点钟才下班,每当她上晚班的时候儿子都被婆婆接到家里,王又良在等她,他说我们得心平气和谈谈,很长时间里都是他心不平气不和,不是恶言恶语就是视而不见。她瞥他一眼,到卫生间洗漱,王又良跟着她,我们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实在是太没意义了,我们已经没有感情了,在一起只有互相折磨,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吗?没错,这是我当初犯的错,我们的条件不对等,也就是说门不当户不对,你只上到初中,我寒窗十几年,这就是距离和差距,我明明看到了这个差距,还是跟你结婚了,是我判断上的错误。我以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么多年你也应该受到良好的影响,但你一点儿进步都没有,你就是一个家庭妇女,平庸的市井女人,底子差,又没受过多少教育,阶层不一样,你应该跟你同阶层的人生活,你明白我的话吗?她一边刷牙一边又瞥了他一眼,一脸的漠然。我们离婚吧,我现在很痛苦,这样耗着对我们都没好处,对孩子的成长也没好处,离婚了你寻找属于你的快乐,我寻找我自己的品质生活,这样多好。她漱了漱口,说,不是我不离,离了我没住处。王又良说你回娘家呀,你是独生女,将来你妈的一切都是你的。她说我不能回去,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王又良说那你就租房住呀,我可以给你先掏一年的房租,除了房子和车,家里的东西都给你,房子本来就是我的,对不对?你又不会开车,再说,车买回来一天就算二手车了,不值钱。她看着他,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王又良说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我他妈的怎么还得管你一辈子吗?你忒不要脸了,你长点儿志气行不行?你让我瞧得起你一点儿行不行?明天我就上他妈的法院起诉跟你离婚!她从王又良身边挤了过去,你去呀谁管你?她想要是把这句话说出口就好了,但王又良从她的表情中读懂了,他一脚踢翻了一只凳子。她上了床,确信自己的睡眠不会受到影响。这也是王又良力证她具有猪的特性之一。她果真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有个什么人要强奸她,她奋力挣扎,接着,她意识到不是梦,有人在黑暗中撕扯她的内衣,她听到熟悉的喘息声,是王又良。她问,你干什么?王又良说,操你,你不是我老婆么,你得尽老婆的义务。她说,有意思吗?王又良说,去你妈的。他用力把她身子掀翻过去,分开她的腿,粗暴地往里撞,一阵钻心的痛让她忍不住尖叫起来。他说,你叫吧,使劲叫,这是你应得的。他按住她后背使她动弹不得,持续了几分钟,他猛地抽离,离开前又说,以后我就这样对待你,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除非你滚蛋。

她趴在那儿哭了一会儿,因为火烧火燎的痛,等到有东西流出来,流到两腿间的时候,她想去清洗身子,却感到筋疲力尽,她翻了个身,找到枕头,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很快,她就睡过去了。从这天开始,王又良如法炮制,粗暴地发泄一通,或许这只是一种策略,但他越来越兴味索然地面对一堆死肉——他这样形容她。她不叫不哭不挣扎。有一天,她一觉睡到天亮,他没来骚扰自己,于是,两人又恢复到视若不见的境地。就这当儿,她继父遭遇车祸,母亲并没有因为继父的离开而从郁郁寡欢中走出来,变得孤僻,不愿见人,把自己整天关屋子里。她帮不上母亲,她有自己的一摊子烂 事——她跟王又良虽为路人一般,但又暗中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以防新招出现没有接住而对自己不利。

继父离开没两年,母亲的肝出了问题,从发现病情到死,时间相隔不长。她迅速决断,离婚,搬家,而且,她没向婆家人包括王又良透露母亲的死,连儿子都不知道姥姥没了,她以此中断婚姻和那个男人带给她的伤害和耻辱,她终于洗脱了老赖的声名。

出问题了。主持人住到二十天的时候,那天一清早,她起床后去卫生间,一推门就惊呆了,坐便旁的纸笼里,主持人用过的浸着黑红血渍的卫生垫毫无遮掩地丢在里面。她有点儿蒙,也感到恶心。她从十四岁就懂得把用过的卫生垫卷起来或用废纸包裹,她没把经期跟脏东西联系在一起,但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像性一样很私密的事情。大概十岁那年,有一天,在街上看到几个男孩用树枝挑起一块女人用过的卫生垫丢来丢去,相互大呼小叫,嘻嘻哈哈,当时她还没领会到那块东西的含义,醒悟过来后,她就发誓,等自己也用上了卫生垫,一定不要任何人看到。那一瞬,她为自己的觉悟有点儿感动。

她呆立片刻,转而发现坐便圈上也沾有星点的血迹,一下子,她的心情就糟了,她想,不能为了几百块钱的房租,就破坏了离开王又良后一直保持的好心情。她很快想出了主意。主持人下班回来后,她便道歉,儿子的爸爸生了大病,儿子得到这里来跟她住一阵子,小孩子淘气,难免会对主持人的作息有影响,她希望主持人尽快找别处的房子,如果她一两天就搬走的话,之前的房租她就不要了,算是一种补偿。她在自己的屋里听到主持人不停地打电话,租房子似乎不是件难事,网络上每天都有大量的信息,只要主持人不是太挑剔,何况,有便宜可占呢。第二天中午,主持人将她的皮箱和纸箱又打理好,叫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她松了一口气。她没再张贴广告,有时去社区留言板那儿看看别人张贴的信息。这天她看到一则招工信息,是一家眼镜店,离家不远,她拨了电话,又立即赶去面试,老板告诉她第二天就可以上班了。她没想到这么顺利,她一直都喜欢工作,工作让她觉得安心,而且,她每做一份工作都挺努力,也就是好好给人干活,人家给你钱,虽说钱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钱的确能解决不少问题。

去面试时有个小插曲。她刚看到眼镜店的老板时吓了一跳,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幸而姓氏不同,不然就会以为见到了双胞胎中的另一个。那个人是她原先家的邻居,住对门,三口之家,女主人是大学老师,男主人是医院外科大夫,这对夫妻有一个念初中的女儿,家里有两辆车,老师开白色轿车,大夫开灰色轿车,她总能从窗上看到这两辆车威风凛凛地开出小区。大学老师有些清高,见人从来都是鼻孔朝天,除非别人先跟她打招呼。医院大夫倒挺随和,黧黑的面孔也总是笑笑呵呵的,看他的脸不像大夫,倒像是打鱼种地的。她见了这对夫妻很礼貌,“关老师”“严大夫”地叫着,但除了打招呼,虽只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两家人没来往过。儿子小那会儿淘气,在楼梯间跑上跑下,讨嫌地踢邻居家的门,为这事,关老师找过她,你得告诉你的孩子,别人家的门,是不能随便踢的。老师站在门口,身材像块木板,脸上表情淡漠,眼神居高临下,有点儿像王又良常常使出的神情。她永远都使不出这样的表情和神色,大概就是阶层的问题,老师是知识分子,王又良也是大学生出身。她呢,市井妇女。有一天她从电视新闻中得知劳务市场要举办大型招聘会,不少外资厂在招女工,她觉得或许自己能在一个厂子里找个活干,一大早她就出门了。在楼下遇见了严大夫,她说严大夫上班啊,严大夫嘴里像含了什么东西似的咕哝一句,鸡啄食般点点头。

她往公交车站走,半路上,严大夫的灰色轿车停在她身边,他摇下车窗问她去哪儿,捎她一段路。她说不用,但严大夫很坚持,她不好再推辞,上了车后,严大夫让她系安全带,说有交警在查,她不知道怎么系安全带,坐过几回王又良的车,没系过。严大夫倾过半个身子帮她系好安全带,他的手和胳臂很有力量地擦过她前胸,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识的,他胳臂停留了一下。她说不知道顺不顺路,我去劳务市场。严大夫说没关系,我送你过去。她表示感谢。严大夫说工作不好找吧。她点点头,承认这一点。严大夫说我可能会帮上一点儿小忙,一个朋友有家公司,前一阵说要人,我问问看。她又表示感谢。严大夫扭脸看她一眼,你老公在什么单位?她说在保险公司。严大夫说保险公司好啊,每年都有红利。她笑笑。严大夫说你们两口子是不是……总听你老公在发脾气,又说不是我故意听的,你知道房子隔音不是很好。她垂着头嗯了一声。严大夫说男人社会压力大,发脾气难免,不过,总发脾气还骂大街就有问题了,有别的什么吧?又赶紧补充一句,这是隐私我不该问。她说他不满意我吧。严大夫说,我看你挺好。她顿一下,大概他希望我能瘦一点儿吧。严大夫呵呵笑了,胖点儿有什么不好,温暖。他伸过一只手,在她的腿上拍了两拍,又摇晃了两下,我说的是真的。临了,严大夫跟她要电话号码,说问过朋友就告诉她。她没觉得他真的会帮她的忙,而且两家那么近,何必要电话号码呢。

过了几天,她接到一个电话,陌生的号码。她在劳务市场把电话号码留给了好几个厂家,这几天她一直盼着有电话打过来,但始终没有,那些外资厂需要大量的女工,但她的年龄有些偏大。她接通了电话,听到另一面在亲昵地说猜猜我是谁,接着是一阵呵呵的笑声。她有点儿发蒙,猜不出对方是谁。电话里说我是老严,她还是没想起来谁是老严。另一面说我是你邻居严大夫,她恍然。严大夫说我现在在家,你过来一趟,跟你说说工作的事。她多少有些诧异,因为严大夫过于熟络的语气,还有,两家只有几步距离,他却打电话召唤她,知识分子都是这样行事的吗?她倒也没想到大夫说话算数,真的就在帮她。临出门她在门口照了一下镜子,她不喜欢邋遢,这一点,王又良佩服她,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让自己灰头土脸。一出门,就看见严大夫站在他家门里,在嘴上竖起食指,探出头朝楼梯上下瞅两眼。就算他不特别示意,她也不会声张,她跟谁都不会放大音量,总像底气不足似的。她从来没进过严大夫家,在门口,看着锃亮的地板有些踌躇。大夫指指自己的光脚,小声说,我们在家不穿拖鞋,地板很干净,可是我擦的哟,地板、玻璃都是我擦,我不是不干活的男人,有时我还洗碗呢,你老公啥都不干吧,别站在那儿,快进来。他拉住她胳臂,一直把她让到沙发上,她都没有机会仔细看他的家,坐下来看见对面一个大书架,除了一些书,还摆着各种陶瓷物件或别的什么东西,好看,显得有品位。大夫挨她坐下,零距离,她没法挪动,沙发过软,整个身子都陷了进去。大夫说他下午没手术,特意回来告诉她,事办成了,他把一张纸片交给她,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和地址。明天就给我朋友打电话,他姓张,叫他张经理就行,提我。她说谢谢严大夫。大夫说客气什么,就当我是大哥,大哥帮小妹应该的。他抓起她一只手,攥在手里,说我一直都挺注意你的,不像那些老娘儿们咋咋呼呼的,你老公应当珍惜你,话说回来了,男人现在都这样,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这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别太过分,你自己有路走,也别不让人走路是不是。她想挣脱大夫的手,越挣他攥得越紧,说你得了解我的心意,我挺喜欢你,真的,你是那种,嗯,你不会在乎这事吧。大夫把她推倒在沙发上。她说别这样严大夫别这样。大夫说傻瓜,你还想为你老公守身如玉呀,我猜你们不总过夫妻生活吧,你这么年轻,别让自己太吃亏,其实,都是过来人,这算个什么,又不是过去的年代,他带着劝诱的口吻,人不能虚度年华,得自己找快乐,人都有快乐的权利你说对不对。她窝在沙发里,动弹不得,他则像个庞然大物一样压到她身上,裤子褪到屁股下面,手指像枪管一样又冷又硬,在她身上各处娴熟地动作,他的嘴贴在她脖子上咬一口,又咬她的肩膀,一路下来就咬到她的乳房,她感到疼痛,轻叫起来,他嘘嘘两声,龇着牙,奶子真好,身子真软,我会让你爽,爽死。结束后,大夫跳起来迅速提上裤子,对她说,快起来,别弄到沙发上。大夫走到门口,从门镜向外张望一下,朝她摆手,她向门外走,这会儿看到门一侧有一个鱼缸,大得不可思议,里面游着各色鱼,她想看看那鱼,大夫已经架着她的胳臂把她送出门,小声说有时间我打电话给你。她回到自己家,二十多分钟后,从窗上看到大夫那辆灰色的轿车驶离了小区。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跟他又性交过两次,发生在严大夫那辆灰色的轿车里。在某个中午,大夫设法把车开到某个地下停车场,玩起了车震。有一次他说他们可以长久保持这种关系,隔十天半月来这么一次,够刺激。他还提过他妻子,很不屑,就一个男人婆。

这期间,她已经在严大夫朋友的公司上班了。叫长生科技有限公司,公司设在一栋居民楼里,牌匾挂在室内,三室一厅结构的房子,每间屋子摆放几张办公桌,每张桌上都有部电话,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妇女的工作就是打电话。张经理安装了监控镜头,谁超过五分钟没拿起电话他都知道,打电话的目的是推销一种长生牌系列保健食品。她是新来的,老板并没有因为她是朋友介绍来的对她另眼相看,他说会给她两个月的试用期,最终是否留下来还要看她的努力。实际上她只干了一个多月,每周一、三、五到居民小区楼内发放宣传单,也就是门缝广告,二、四、六除了听别的员工如何打电话,如何跟客户沟通和卖产品,要通过资料和视频了解产品的性能和功效。到后半个月,她有了自己的办公桌,开始操起电话尝试着把那种有病治病(能治百病)、无病保健(延年益寿)的产品卖出去。第二个月的月初,那天刚一到公司,张经理就把她叫到他的屋里,是这栋房子最小的一间,里面有两台电脑,一台是监控显示器,另一台是他打游戏上网用的。经理说很抱歉——并没有抱歉的表情——我不得不跟你说,你不适合这工作。首先说明,我聘你干吗呀,你得给我创造利润出来,你才有工资,是不是?你来了一个多月了,头一个月我给你开了一千五百块,一方面是看在朋友的面上,另外,我对你还是抱有点儿希望,尽快进入角色,尽快把业绩提上来。半个月,别人卖了四五万块的产品,你才卖出三千块钱,刨除成本、人工、广告和租房费用,实际上你没给我挣多少钱。我呢,靠这个养家糊口,你让我挣钱,我才能让你有钱挣,是不是?所以,很对不起,我把这几天的工资给你结了,咱们好聚好散你看好不好。我也说句实话,你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说话不给力,让人产生不了对咱这产品的信心。我提醒过你,要敢说话敢打包票,咱这又不是假药害人的,吃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有心脏病,你就坚持让他吃半年,包好,半年以后可以变换策略,就像小品里说的,腿坏了把脑袋憋大了,这是有可能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具备这种反应能力,你看好不好。

她没有什么不好,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多少有点儿看明白了,公司里的人员流动非常频繁,隔几天,张经理就要找某个员工谈话,之后,这个员工就不见了,接着,新的成员又加入进来。有人告诉她,公司在网上常年招聘,只要达不到老板认定的销售额,就无法在公司待下去,这里不养闲人,反正,不缺的就是人,来了走,走了来。她离开了,走得很轻松。她在家里停了一天,又开始找工作了。第三天中午,严大夫打电话给她,说在她公司不远的地方等她,显然,他还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他总是利用两个人午休的一个小时时间来约会。她告诉大夫,她不在那家公司了,那工作不适合她。大夫顿了一顿,呵呵笑两声,说无所谓,他会留意再帮她。那天他载她去滨海路的一个地方,这条路通向海边,平日没行人,车辆也极少,因为时间仓促,严大夫以一种速战速决的方式进行,中间还看了两次手表,算计着赶回医院的时间,等到他一手拉裤链一手把着方向盘启动车辆时,说不能送她回家了,时间不够,医院附近有个公交站,她可以从那里坐车回家。大夫把车开得飞快,全神贯注,无暇跟她说话。她有两次想开口说,我们以后别这样见面了,她有多么不喜欢他并不知道。在一个十字路口,车停下来等行人过马路,她听到严大夫呻吟了一声,扭脸看他,发现他黑色的面孔变得灰白,他压低着声音说,把头低下,快把头低下。她没有完全听清,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跟她说话。别他妈的看我!大夫在低吼,她更加不解,很诧异大夫的脸在一瞬间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她不看他了,朝向窗外,她看见关老师在斑马线的中央像见了鬼一样瞪着眼睛。

红灯变黄又变绿了,大夫一踩油门,车径直开过十字路口,在一个岔道上,严大夫转了个弯,进入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他把车停下来,一拍方向盘,我让你低下头来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惊慌失措,如果遇到的是王又良,她会如此吗?今天我真是倒霉,大夫说,你要知道,如果你不是从家里来而是在公司我就不会走这条路,你怎么就不干了呢,你说你能干什么呢?我们两个得对对口径。你说什么?她问。大夫高声说,我们得对口径!我老婆要是问你,你就说上医院看牙,碰上了,我正要去朋友那里接洽一个挣外快的活,就捎上了你。她说,我没有牙病。那你就说是你妈,陪你妈!大夫又急又快道。我妈没在车上,她说。你妈在车后面,要咬定你妈在车后面,她大概也没看得那么清楚,我得给我朋友打个电话,得把这个事弄圆乎了。严大夫慌乱地按手机键,错了两次,他骂了一句妈个×的,终于按对了,对方关机。他泄了气,停了停,发现她正盯着他,便说,我只是不希望闹腾起来,对你对你老公都不好。我们最近不能再联络了,我得把你的号码给删了。这样吧,你去办电话停机,万一我老婆调电话单她就不知道这个号码是谁了。她一言不发,也不再看他,不理会他都说了些什么,也不想会发生什么事,包括身边这个男人回家后会发生什么事。她清楚地感觉有什么东西行将结束,她又松了一口气。她说,你不是要赶回医院吗,我就在这里下车了。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打开车门下了车,往停车相反的方向走,这地方对她来说有点儿陌生,但她只要出了这条巷子就能走到大街上,她能找到回去的路。

母亲的另一间屋子里,住进来一个小伙子,她叫他小卢,地产中介,名片上印着置业顾问的头衔,才二十二岁,从吉林县城来的。也是机缘巧合,她去中介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小卢,她出租房,他要求租屋,两人一拍即合。她提出的条件并不苛刻,不能领一帮一伙的人去家里喝酒闹腾,女朋友不能留宿。小卢说自己不喝酒,女朋友还没影呢,搞对象对方都要先问有房没有,他得先挣钱攒钱才能有打算,他现在属于三无产品,无房、无车、无女友。

她觉得这回出租对了对象。小卢的行李比主持人还少,一只大点儿的旅行包,拎包来拎包去,好在中介的服装统一,少有机会穿自己的衣服,黑色的西服套装,白衬衫系领带,就是鞋有点儿不搭,旧的旅游鞋。不穿皮鞋也有道理,小卢每天要领客户看房子,爬楼梯,旧式的房子八楼都没电梯,得有个好体力和一双不累脚的鞋。年轻人嗜睡,小卢一觉能睡到天光大亮,起床洗漱一番便出门上班,从她家到那家中介不到十分钟路程,便利。他也不吃早饭,习惯了,午饭在大排档或小吃摊吃碗面条或馄饨,下班没准点,泡方便面加双汇火腿肠又是一餐。晚上她看韩剧时小卢会进来陪她看,一边看两人一边嗑着瓜子,她说你们大概不看这样婆婆妈妈的剧吧。小卢说也爱看,看韩国美女,看帅男穿衣打扮。平时小卢头发服服帖帖,要是跟伙伴们去迪吧玩就会把头发梳得都竖起来,换上窄窄的牛仔裤,露出脚脖子,袜子刚能提到脚后跟,耳朵永远都塞着耳塞,T恤衫前面要么印着美人头像,要么是一颗狼头,挺时髦的一个男孩子。她问过他家里的情况。有个姐姐嫁人了,爸妈还都不到五十岁,都在工厂上班。他若留在老家,父母还能帮他买房子娶媳妇,但他想留在城市,或许会有些机会。在老家几乎没希望,只有官二代和富二代才能找到像样体面的工作,做买卖也不愁资金和渠道。她本来想说其实在这里也一样,但她没说出来。事实上小卢的理想也并非不可实现——有房有车,节假日可以带家人出国旅行,世界究竟有多大,他想去看看。小卢问她都去过什么地方。她没去过什么地方,小时候跟父母去过山东的亲戚家,结婚时跟王又良去过他爷爷奶奶家,也是山东,不是一个城市。到第二年王又良单位组织业绩好的业务员去新、马、泰,带家属的费用报销一半,但因为孩子太小,她没去成,她多少有些遗憾。王又良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津津乐道的是泰国的人妖和色情表演,说女人的阴道里能射出飞镖,她有点儿不信,但估计可能是一种特技吧。在小卢这个年轻人的眼里,她也算是有钱人,母亲这套房子按市价能值八九十万,小卢还分析说,这套房子虽不在市中心,但很接近了,等到市中心楼盘完全饱和之后,各种商圈就要扩展开来,那时候这房子将要超过一百万,而且,这个时间并不会太长。她觉得小卢说的是有道理的,不免沾沾自喜,琢磨着几年之后将大房换小,她手里就能有不少钱,这辈子大概是够用了。

小卢8月份住进来,到10月份就两个月了,两人相处得不错。她不是个挑剔的人,小卢也很注意卫生,每天晚上都擦地板,把所有的地板都擦个遍,说这样能净化空气,因为外面总有霾。10月下旬,有一天她休息,用刚上市的新鲜萝卜包包子,萝卜虾皮粉条馅,她请小卢一起吃。拳头大的包子在盘子里码成一个尖,十五个包子让小卢一口气吃完,似乎还意犹未尽,但不好意思再吃了,说姐你包的包子太好吃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她笑笑,好吃以后我常包。临冬,白菜萝卜全面上市,价钱便宜,她狠狠买了一些,怕水分流失或糠了心,她把萝卜都用塑料袋单个封好,搁在阳台避光的地方。塑料袋都是从超市里拿回来的,有点儿占便宜。她每星期包一次包子,白菜和萝卜换着样包,有一回她在白菜馅里放了老豆腐,小卢吃出了肉的味道。小卢用帮她干活作为回报,除了擦地板,早晨上班时会帮她把垃圾带下楼,有什么需要体力的活当仁不让,还把母亲多年的抽油烟机卸下来清理油污。她挺满足,自从小卢住进来后,家里的玻璃就窗明几净了,之前她从不敢把手或身子探出窗外去擦玻璃,她总担心会掉下楼去。小卢说这是一种恐高症或恐慌症,人站在高处的恐慌不是因为会掉下去,而是有种想跳下的念头,这才让人恐慌。她觉得小卢说得很对。过圣诞节的前一天,她用红纸剪了一个圣诞老人贴在窗上,小卢看了后大为惊讶,姐,你是民间高手啊。就那天,小卢问她以前的婚姻,她便跟他讲了王又良对她的轻视和侮辱。小卢替她不忿,姐你等着,他肯定会后悔的。

她不在乎王又良是否后悔,她跟他的关联就是儿子,儿子不跟王又良住一起,他住奶奶家,王又良顾不上,他总算是自由了,可以恣意追求他的理想对象了。儿子偶尔过来跟她过周末,他从奶奶家坐公交车过来,上学也自己来来去去,不用爷爷奶奶接送,儿子有点儿早熟。小卢住进来后,儿子问这个舅舅——她让儿子叫小卢舅舅——哪儿来的,她的回答令儿子不满意,他不是哪儿来的,他是舅舅。儿子说以前我怎么不知道有个舅舅,她说你不知道的事很多,慢慢就会都知道了。儿子并不排斥小卢,可能是觉得小卢的年岁也不太大,两人能玩到一起。他教小卢在楼下的空地上玩颠球,用脚背颠,他一气能颠十几个,小卢只能颠几个,小卢甘拜下风。反过来,小卢教他玩手机上的游戏。有一天,儿子问她能不能给他买个手机,她说不能,儿子问为什么不能,她说让你爸给你买。过了一段时间,儿子问她等他十二岁生日时能不能给他买手机当生日礼物,他不想再要小汽车或手枪什么的。还有两年,那时儿子上初中,她说行。儿子便有些兴奋,她心里想儿子在王又良那里一定是碰了壁。

进入腊月的一天,小卢跟她说了一件事,他有个老乡跟两个同伴租了一套房子,因为那两个同伴提前回了老家,老乡一个人负担房租有点儿勉强,他低声下气问她能不能让老乡跟他住一个屋,只住到过年为止。她明白小卢的老乡并非付不起房租,只不过是想省一点儿钱罢了。离过年也就一个月了,那个不字她说不出口。小卢千恩万谢,说,姐,这个月我多拿水电费。

小卢的同乡比他大几岁,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是做铝合金门窗的,比小卢更安静,几乎不说话,非要说话时,也不抬头看人,一大早就出门,晚上小卢不下班他不回来,鞋总是放外面不肯拿进屋里,上厕所时踮着脚尖走路。虽说小卢的老乡小心翼翼,但她还是觉得多了一个人就有点儿不一样,她发现他喝酒,每天都喝,他一走一过时都留下一股酒味。好在时间飞快,腊月二十九,小卢和老乡就回老家过年了。临走时,那个老乡特意买了些水果谢她,她又塞进了小卢的包里,跟小卢说过年期间,房租她不会算进去。小卢说不用那样姐,他求她剪了两个字,纸是他买回来的,她给小卢剪了一个大大的福字,一个大大的春字,小卢说贴在他家就把别人家买的字全毙了。到晚上,她一个人看电视,听到外面有零星的鞭炮声,感觉有些孤单,电视没看完就上床睡了。睁开眼睛就是三十了,她起床后进到小卢的屋里看了看,他的几件衣服还留在柜子里,墙上有小卢贴的几张照片,有他的单人照,也有跟中介伙伴们一起照的,男男女女十几个,都是二十多岁的男孩女孩,床边的小桌上有他随手带回来的报纸和杂志,她翻了翻,就去厨房做早饭吃。十点多钟,她听到有人敲门,她去开门,门口站着的人是她万万没想到的,王又良。她从搬出来,就再没见过他,每个月她都按时把儿子的抚养费打到他的账号上,从不拖欠一天,她也从来不问儿子关于他爸爸的事,让儿子叫小卢舅舅而不是叔叔,也是出于分清界线的缘故,跟王又良,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王又良正在掸他的裤子,有些恼怒,在楼下,他的车跟另一辆车剐蹭了一下,大过年的,车上留下了刮痕,他低低咒骂着。她看着王又良,脑筋像没转过弯来,就仿佛他是一个她想不起来的人。王又良上下打量她,呵,你剪了头发,别说,你梳短发挺好看。剪短头发是小卢给的建议,长头发让人有闷闷的感觉,他说姐你露出脖子显得个子更高、更年轻和爽利。小卢的建议提了两天后,她就去剪了头发,自己也觉得挺好。小卢下班后看见她第一眼就说,姐,你根本就不像三十五岁,就像二十七八似的,你说有那么大的孩子,不认识你的人肯定不相信。

你来干吗?她终于说出一句话。我来看我老婆,王又良说,他一脚跨进来。她想阻拦他,但晚了一拍,你说什么?王又良说我来看看你不行吗,大过年的,就你一个人?王又良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好像他对她的家仍然有着某种权力似的,他竟然连鞋都没换,踩了一地的脚印,小卢昨天走时还特地为她又擦了一遍地板。这个家也变样了啊,儿子回去说来了个舅舅,他什么时候有个舅舅啊?她说我把那间租出去了,是房客。王又良推开小卢屋的那扇门,她想说你别进那屋。王又良转了一圈,就这个小子吧,你干吗租男的不租个女的?我可是为你安全考虑,这些外来的人都有不安定的因素。她又问,你来干吗?她站在门边没动,她不想跟王又良有半点儿瓜葛。别以为我来看你就是有意要复合,离了就离了,就算我过得不好,后悔了,跟之前想象的不一样,我也不会主动再凑到一起的,问题是我们有孩子不是吗?我是来问问你,要不要今天回去跟孩子过个年?明天我再去我妈那儿。她说抚养费我都拿了。王又良瞪着眼睛,我他妈的这不是多余嘛,怎么,有人了?那个小子?想姐弟恋?别傻乎乎的让人骗了,就你,人家把你卖了还帮着数钱呢。她说,我没让你来。王又良不再踱步了,离她几步远,看她,我特别烦你这德行你知道不?不装傻了?牛×了?以前的事好像你一点儿错都没有,你他妈的跟对门怎么回事你最清楚,别把我当瞎子当聋子。王又良从她身边走过去,出了门,回过头,你不能光拿抚养费就万事大吉了,你是当妈的,别让儿子以后恨你。

她去卫生间拿出拖把,开始擦地,狠狠地擦着,一会儿,停下来,喘了口气,兀自笑了。

被关老师撞见她坐在严大夫的车里之后,她一直等待着这对夫妻的战争,也等着关老师找上门来兴师问罪,除了等待,她对扭转事情的发展无能为力。但她并没让自己的手机停机,这个号码她使用好多年了,一个手机号决定不了命运。如果关老师果真找上门来,她不会发誓赌咒否认,明明是干了的事,她把要说的赔礼的话想好了,对不起,关老师,这件事真的很不好,也真的很遗憾。对,她就要这样说。但什么也没发生,之后的几天关老师既没来找她,也没听到邻居有吵架的声音传来,早上她依然看到一白一灰两辆轿车先后驶出小区,晚上也是一先一后开回来,一如往常。直到一个星期六,她从市场买菜回来,上楼时一抬头,看到关老师两口子正在送客人出门,她停在楼梯的拐弯处,给关老师家的客人让路,另外,她想拖延时间,等那对夫妻返身进家门,总归,她还是心虚的。但是,关老师看到她后,就盯上了她,阴郁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严大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犹豫不定,最后,他决定跟关老师保持一致。她慢慢走上来,抑制跳得厉害的心脏,像以往一样打招呼,关老师,严大夫休息哈。两个人谁都没回应她,关老师紧闭着嘴,她嘴角四周的皱纹像凿出的似的,身体则像磐石一动不动,仿佛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足以让对手神色慌乱的时刻。她也的确慌乱了,还绊了一下,她瞥一眼严大夫,惊异地发现他对她怒目而视,显得极为愤怒,她对他的愤怒不理解,在他和她之间,她的错要小于他的错。

她战战兢兢打开自己家的门,在关上门的一刹那,仍然能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在他们的目光之下,她是多么微不足道和无耻,有东西涌上她的心头,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哀伤,惶惑,愤怒,醒悟,她有股冲动,想返回去敲他们的门,对他们说,其实,你们跟我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天夜里,她终于听到邻居家传来了吵架的声音,只是,听到的都是女声,男声有点儿语焉不详和微弱。她去卫生间,坐在马桶盖上,一墙之隔是邻居的卧室,听得更加清楚。关老师在叫,你在考验我的智商吗?还是你的智商有问题?你在伤害我,伤害这个家,伤害孩子!别让我轻看你行不行,严大夫?你越是否认就证明你内心破烂不堪,你就这个层次吗?就这个标准吗?我都替你感到难堪,你提高一下自己行不行?别去碰她这种女人行不行?你不是不知道,连她男人都不碰她,成天吼着要她滚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喜欢她那一身肥膘?我宁愿你去嫖,也不希望你在我眼皮底下耍猫儿腻!我告诉你,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别以为我不敢跟你离婚,我是看在孩子的分上……传来低低的呜咽之声,她不知道是谁在哭,她站起身,按了一下水箱,在哗哗的流水声中走出卫生间。她撞上了王又良,他耳朵贴在门上,也在偷听。

春节七天长假很快就过去了,七天本来也不长,她又去眼镜店上班了。这份工作她干得挺顺心,虽然工资不高,一千多块钱,但挺稳定。她以前不知道竟然有那么多的人是近视眼,几乎每天都有学生家长带孩子去配眼镜。她从一个家长的口中得知,她儿子上初中,全班四十八名学生,只有九名学生不戴近视镜,除了课业重,现在的电子产品是导致孩子近视的重要原因,手机呀,电脑呀,游戏机呀,她多少有些担心,儿子会不会发展成近视。她跟验光师学了点儿小窍门,从一个戴近视镜人的眼镜上能大约看出镜片的度数,看镜片的侧面,就能看到镜片的光圈,像瓶底,像树的年轮,一圈大约的度数是五十,有人的镜片有好多圈,圈越多度数越大。她的眼睛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她觉得挺好。

小卢原来说初七回来,因为中介初八要放节后开门炮,他没回来,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初一的时候他在老家给她发过一条拜年短信,再没有消息。她想小卢初八不回来那就要待到正月十五了,在一些地方,过完十五才算把年过完,而且,即便他们上班,也没有谁在正月里买房或租房,总要等到开春之后才会有生意。有两次,她已经写好了短信,要发给小卢,就差按动发送键了,最后还是删除了短信。没写什么,就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到月底,小卢还没回来,她心想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想什么晚上就做什么梦,梦里小卢被车撞了,她不知道他伤情如何时就醒了。

又过了些天,小卢的短信来了,说在老家找了份工作,近期不打算回来了,让她把他的东西收起来,等什么时候他老乡方便时会来取。他没提还欠她之前差不多一个月的房租呢。过了几天,她依照小卢的短信,把他的东西装进一个闲置的帆布包里,贴在墙上的照片粘了很多胶,她往下揭时刷的墙粉剥落下来,很难看,她剪了一个福字粘贴上去。

那个装着小卢几件衣物和鞋什么的包就搁在他睡觉的床上,随手就可以拎走,过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拎那个包,她打扫房间时,就会瞅瞅那个包,心里期望的不是有人拎走它,而是重新打开它。进入4月,街上的植物有的已经绽放出花朵来,粉的红的白的,闹春的季节,她走在路上常常看着它们,真的很好看。接着,有一天,她下班路过一家新开业的地产中介,她停下脚步,想了想,走进去。

原载《山花》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