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子围 一县三长
作者简介
津子围,本名张连波,国家一级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收获季》《口袋里的美国》《Childhood Book》《同名のひとたち》《童年书》等14部。出版中篇小说集《相遇某年》《大戏》等6部。小说刊发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上海文学》等,百余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收入中国年度小说精选、中国年度小说经典及中国小说排行榜等。获《小说选刊》奖、中国人口文化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全国梁斌小说奖等。参与编剧的电视剧获得中国电视剧“飞天奖”和中宣部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一县三长
一、大前日个儿
四号高干病室离马路不远,中间隔着一个院子,院子里不规则地长着柏树。在那间病房里,刘岚芝已经度过了四个寒暑。
还有意识的时候,刘岚芝对护士说“大前日个儿……”,往下就口齿不清地念叨着,念叨念叨,又来了一句“大前日个儿”。
外孙和外孙媳妇来看刘岚芝,护士就把这句话告诉给刘岚芝的外孙。外孙和媳妇讨论了半天,他们也没明白“大前日个儿”是什么意思。后来外孙把这句话转告给母亲,也就是刘岚芝的女儿,女儿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护士对刘岚芝的外孙说:“会不会是方言呢?”外孙说:“我姥姥老家在鲁南,从没听她说过这样的方言。”这件事外孙也转告给他母亲了,刘岚芝的女儿想了半天,她说:“你姥姥这辈子去过很多地方,谁知道她说的是哪儿的方言呢。”外孙媳妇有些不耐烦,歪着脸说:“你们真是闲着了,别说那句话没什么意思,就是有意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冷不丁那么一句,能代表什么?”外孙瞅了瞅母亲,不再说话。
初冬的一场大雪刚停,有几只觅食的麻雀在病室的窗外飞来飞去。刘岚芝眼睛活泛起来,她的手指动了几下,护士问了半天,知道她是指窗外的麻雀。那个上午,刘岚芝的眼睛不停地瞄着窗外。“大前日个儿”,刘岚芝又开始念叨起来。护士已经不喜欢听这句话了,她甚至觉得那是一种神秘的咒语。巧合的是,三天之后刘岚芝脑血栓第四次“回风”,而那之后,她完全丧失了意识。
事后,护士对医生说起了刘岚芝神秘的咒语,医生笑了,他说应该是鲁北方言,他老丈爹就这样说,没啥神秘的,就是大前天的意思。护士更加糊涂,她不明白刘岚芝为什么说话用大前天这个前缀,那个大前天是多远的历史岁月呢?还有,她怎么说起了鲁北方言?刘岚芝的外孙也不明白,他偷偷地和母亲讨论,母亲说:“你姥姥刚参加革命的时候就在鲁北,好像叫‘冀鲁边区’政府。你姥姥怎么会想起那么早的事呢?”
刘岚芝的躯体在四号高干病室躺了整整四年,之所以说“躯体”是因为刘岚芝已经没有了意识,她的躯体完全靠进口的高蛋白药物和呼吸机维持着。刘岚芝是高干,只要她“有气”,就得不惜一切代价去治疗,这个没什么说的。原本,医院预计刘岚芝的“躯体”不会维持半年,谁也没想到,四个寒暑过去,一股气仍在那个越来越轻的躯体里微弱地循环,呼嗒呼嗒的。护士含蓄地向刘岚芝外孙和外孙媳妇表示,刘岚芝不可能再恢复意识了。外孙在他媳妇充满能量的目光的刺激下,立即愤慨起来,说了很多冠冕堂皇而又对医院不礼貌的话。其实护士心里明白,刘岚芝一天不离开,外孙和他媳妇就可以享用刘岚芝的待遇——独栋别墅、高额的工资……不过,作为“人质”的姥姥已经脱了人形,剩下不到四十斤了。而维持那个躯体每月的费用远比外孙媳妇的月工资要高……护士沉默了,她想,如果刘岚芝知道这些,她会怎么想呢?
二、大老雀儿
那是午后阳光温和的下午,刘岚芝被陈黎明叫到军政训练大队办公室。路上,刘岚芝想,陈黎明找她不外乎两个方面的事。一个是上个月她向组织提出,想去旅部文艺队工作。也许这事有了结果。再一个就是军政训练大队要升级为军政训练学校。先说文艺队的事。坦率地讲,刘岚芝并没有多少文艺细胞,她唱歌五音不全,也不会什么乐器,如果说到文艺队能发挥作用,也就是编编写写。在女子高级中学宣传队,很多抗日救国的口号和诗歌都出自刘岚芝之手。当然,下决心去文艺队主要还是因为胡萍。每次胡萍给她来信都动员她去文艺队。当然,还有一个潜在的因素,通过胡萍,刘岚芝还可以打听陶望之的消息。一年前,刘岚芝、胡萍和陶望之三人从老家一路北上投身革命,离家出走之前,刘岚芝和胡萍并不熟悉,后来她才知道,胡萍投身革命也是陶望之的原因,也就是说,陶望之既是她们的引路人,也是她们暗恋的人。两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她们之间的关系微妙起来。然而,当她俩和陶望之离散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又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在八路军艰苦的环境里,特殊的经历使得她和胡萍关系密切起来,几乎可以说是情同姐妹。陶望之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她们却在八路军里不断成长。刘岚芝成了军政训练大队的教官,而胡萍成了深受部队战士喜欢的“名角”。
再说军政训练学校的事。一段时间以来,军政训练大队的教职员工都在私底下悄悄流传,说军政训练大队马上就要升级为军政训练学校,新校长并不是他们一二九师的,而是一一五师教导队的队长。
现任大队长陈黎明是江西人,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他是典型的小个子,给人的感觉沉稳有余、活力不足,他古板、教条而意志坚定。刘岚芝能想象出来,对组织上的决定陈黎明是不会提出不同意见的,他一定会坚决服从。那么,他找刘岚芝干什么呢?在他主政的最后时期对军政训练大队的教员进行一次大调整?
刘岚芝推开陈黎明办公室的房门,房间里空空荡荡。刘岚芝正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停留在陈黎明的房间。这时,陈黎明从侧门出来,他用一条本来是白色但已经变成灰色的毛巾擦着嘴,气喘着说,早晨吃了硬东西,老胃病犯了,吐的全是酸水。
刘岚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着:“你应该多注意身体!”
陈黎明没回应刘岚芝,他伸手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凳子说:“坐下来谈,刘老师!”
刘岚芝坐下来,陈黎明则回到自己椅子上,他和刘岚芝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着。
陈黎明头也没抬,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公函递给刘岚芝。刘岚芝心里倏忽一跳,去文艺队的申请批准了?同时,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失落感。
刘岚芝抬头瞅了瞅陈黎明,陈黎明点点头,示意刘岚芝打开看看。
刘岚芝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毛边纸加红印的公函——印泥的质量很差,油脂扩散很大。公函的主要内容是调刘岚芝到冀鲁边区军政委员会分配工作,落款是中共冀鲁边区特工委。
刘岚芝有些糊涂,她问陈黎明:“我申请去文艺队,怎么收到这么个 调令?”
陈黎明说:“谁说调你去文艺队啦?刘岚芝同志!你要知道,你现在是革命队伍里的人,一切都要服从组织安排。”刘岚芝的脸红了,她讷讷着:“可是,我不明白,调我到边区军政委员会干什么?”
陈黎明拿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眼望着窗外说:“刘岚芝同志,你要知道,你是军政训练大队骨干,从心里讲我是不愿意放你的,可我也不知道上面怎么盯上你了。按理说我不该违反组织原则向你透露情况……你是个成熟的革命干部,所以……跟你透露一下也没关系,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组织上准备让你去乐津县当县长……”
“当……当什么?县长?”刘岚芝当时就傻了,那年她刚刚年满十八岁,而此前,县长只是她头中的概念。“不行不行!”刘岚芝说,“别说当县长,我连小学校长都没当过!”陈黎明说:“进军政训练大队前你不是当过区妇女主任吗?”刘岚芝说:“那个妇女主任只是挂名,我实际工作还不到半个月,这个你是知道的。”陈黎明说:“我知道有什么用,你的履历上这样写的。刘岚芝同志,现在缺干部呀,不然组织上绝不会到军政训练大队来挖人。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是种子单位,一个教员一年培养成百上千的干部。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能从我们这儿挖人吗?”
刘岚芝有些急了,她说:“不管怎么说,我无论如何也干不了。我不能耽误了革命事业。”
陈黎明的脸阴沉着,他说:“不准你说不行,也不能说不行。就说我吧,我行吗?我是啥出身,放牛娃,不也一样当军政训练大队队长?”刘岚芝说:“你跟我不一样,你听谁说有女县长啊?况且,我根本不知道县长是怎么回事。”
陈黎明站了起来,背手在地上走了一圈,指点着刘岚芝说:“参加革命时说要男女平等,教育别人的时候说男女平等,怎么啦,到了自己头上就不算数啦?女县长怎么啦,共产党人就是要出女县长,就是要创造新世界!”
刘岚芝的眼圈红了,眼泪豆粒一般,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低着头说:“我不怕困难,也不懦弱,我是怕误事……”
陈黎明坐了下来,他说:“请你相信组织,组织的眼睛是透亮的。再说了,你不是总给学员讲群众工作吗?不是讲统一战线吗?不是讲防奸工作吗?这些都是你做好县长的基本功啊,当然了,也可以说是基本内容。光说不练可不是我们共产党人的本色啊!”
刘岚芝还嘤嘤地哭着。陈黎明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女同志就是麻烦。收拾一下,明天去报到,至于怎么做好县长,特工委领导会给你们培 训……对了,对谁都不要说县长的事是我给你透露的。”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多一句陈黎明都不肯说。
刘岚芝去乐津上任的路上,她才神情恍惚地认识到,陈黎明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特工委举办的县长培训班实际上还不到一天半,特工委领导也只是跟她做了例行谈话,随后,叫一个班的战士跟她赴任。路上刘岚芝才知道,这个班的战士是从二十一支队抽调的。支队长托班长朱大可给刘岚芝捎话,说自己为了配合刘岚芝,把警卫排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一班抽调给了她。朱大可还十分自豪地讲起二十一支队。这个支队的底子是一二九师的一个工兵连,不到一年的工夫已经发展到三个大队近一千人。支队长曾经是军政训练大队第一期学员,对刘岚芝很敬佩。刘岚芝想来想去,脑袋里打了好几道弯,可还是对不上号——不知道朱大可说的那个叫曾四方的支队长什么模样。朱大可说:“曾支队长是了不起的英雄,俺想,支队长敬佩的人一定也是英雄。”刘岚芝说她可不是什么英雄。
刘岚芝一行到牛家岔村天色已晚,边区来接应的同志说,前面就是冯大牙控制的小河沿村,他们只能在牛家岔村借宿,明天绕道去下一个交通站。刘岚芝借宿那家姓赵,女人叫赵二嫂,赵二嫂的男人在八路军津浦支队当排长,她在家带两个孩子,应该属于支持八路军的堡垒户。赵二嫂听说刘岚芝是县长,不知道怎么热情才好。那个家本来十分贫穷,存粮也不多,赵二嫂蒸了一锅菜饼子招待刘岚芝他们。吃饭时,两个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实在经不住菜饼子的诱惑,孩子一伸手抓饼子,就被赵二嫂用筷子打了回去。刘岚芝了解到,平时赵二嫂和孩子都喝稀粥,她心里很难过。
还有不适应的是,朱大可在赵二嫂家门口安排了固定岗哨,在村口安排了流动岗哨。刘岚芝对朱大可说自己不是首长,到了县里就属于地方干部了,不需要这么多人保护。朱大可说:“刘县长,看来你对情况不熟悉啊,乐津地界很乱,各路武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况且人心隔肚皮,怎么想的一下也搞不清楚。上个月,特委向乐津派了几名干部,还带了一部电台,没承想,他们到了黄坡村,被一伙打着抗日旗号的匪徒给绑架活埋了。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好你的安全,有闪失我可担当不起。”
刘岚芝这才想起什么,她从文件包里拿出了地图。那是一张乐津武装割据地图,用红蓝铅笔标示着几种武装的势力范围,国、共、日、伪、顽,成分十分复杂。而与牛家岔村一河之隔的小河沿村就驻扎着名义上挂靠国民党河北保安队、态度上摇摆不定、打着抗日自卫军旗号的冯大牙部队。一个月前,边区的一名通讯员路过冯大牙的防区,被冯大牙扣留,边区出面交涉了半个月,好不容易用两百发子弹把人换了回来。朱大可对刘岚芝说:“特委让我们三天到乐津,咱们千万别让冯大牙那条破裤子把腿缠住了。”
晚上,赵二嫂把家里仅有的一床囫囵被子给了刘岚芝,赵二嫂和孩子盖着绽放棉絮的破被子。熄灯了,刘岚芝偷偷把棉被盖在孩子身上。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刘岚芝怎么也睡不着,她参加八路军以来还从未单独行动过,未来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不知道有多深、有多危险。刘岚芝没去过乐津县城,乐津是什么样的?跟家乡的县城一样吗?还有,她将在那个县里当县长,当县长压力更大,比让她上前线冲锋打仗的压力还大。以她刘岚芝的信仰,以她周身流淌着的青春奔涌的血液来说,她是勇敢而坚定的。刘岚芝知道她不畏惧死亡,可她真的怕当县长。
刘岚芝一直无法入睡,大概后半夜了,她觉得身上痒酥酥的,更睡不着了。那些痒随着她身子的扭动并没有减弱,相反,痒的地方越来越多。刘岚芝辗转反侧被赵二嫂察觉到了,赵二嫂起身点着了油灯。
“虱子咬的!”赵二嫂说着拿起刘岚芝身边的被子,在被子边咬了起来,一边咬一边移动。刘岚芝仿佛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并且看到被子边的血渍。刘岚芝心里冷飕飕、麻酥酥的。
那一夜刘岚芝并没有脱衣服,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衣服已经入侵了虱子。军政训练大队的宿舍里据说原来也有虱子、跳蚤和蟑螂,刘岚芝和几位女教工入住后,经常清洗晾晒被子和衣服,虱子什么的也基本绝迹了。军政训练大队那种相对稳定的生活恐怕要结束了,而虱子是刘岚芝融入新生活首先要过的一关,她想。
村里的公鸡开始报晓,随即天色一点点明亮。天透亮之后,赵二嫂就下地去做饭,刘岚芝发现赵二嫂两个孩子的头发上粘着虮子,像芦苇丛挂的霜花,星星点点泛着银白色。刘岚芝用赵二嫂为自己打的热水给两个孩子洗头,赵二嫂说:“别管那俩崽,你自己洗吧。”
刘岚芝还是坚持给两个孩子洗头,她从包里拿出一小块肥皂,那个肥皂并不是香皂,可还是有油脂的味道。两个孩子从没见过肥皂,一个孩子满头泡沫地跑到赵二嫂跟前,大声喊:“娘,真香,你闻闻,真香!”
赵二嫂笑了,她说:“刘大人你别见不上(瞧不起),崽没见过洋东西。别给他们用贵重东西,白瞎了。”
刘岚芝说:“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洗头发用的。还有赵二嫂,你别叫我‘大人’,共产党不兴那些,我们之间是同志。”
两个孩子满头肥皂沫,怎么都不肯洗掉。赵二嫂手里还带着面,开始在屋里屋外抓两个小家伙,两个小家伙一边跑一边喊:“俺要这香味,俺要这香味!”赵二嫂把两个孩子抓住,摁到脸盆里。
虮子是洗不掉的,必须用细密的篦子梳头,才可以把粘在发丝上的虮子刮下来。刘岚芝向赵二嫂要篦子,赵二嫂有些羞怯地说:“俺过门那会儿从娘家带了一个,天长日久用坏了……”刘岚芝心里不是滋味,她说:“等有机会我再来牛家岔村,一定给你带一个篦子,还有香胰子。”
顶着初春的太阳,刘岚芝一行人沿着河道向南走去,不想,前面树丛里传来了枪声。朱大可很快了解了情况,在河对岸发现了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起码二十人以上。从衣着判断,那些人不是冯大牙的队伍,更像是土匪。朱大可说:“要不干脆把这伙小蟊贼收拾了?半个小时解决战斗,还能缴获一些战利品。”刘岚芝想了想说:“我们有任务在身,最好别节外生枝了。”朱大可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们有伤亡,没事。”刘岚芝反问道:“那你能保证没伤亡吗?一旦交火,子弹可不长眼睛。我不希望警卫班刚划过来就有损失,以后我还指望警卫班啃硬骨头呢。”
本来想表现一番的朱大可目光黯淡了。“是!”朱大可敬了一个军礼。
刘岚芝在警卫班的掩护下很快摆脱了不明武装的纠缠,进入一个芦苇连片的洼地里。他们辛苦地跋涉了大半天,可还没有走出洼地。傍晚起火做饭,朱大可才发现邹富贵的粮袋瘪了,大概是在奔跑时把粮袋剐破了,米粒流出。朱大可上前一脚踹在邹富贵的后腿上,骂了一句粗话。邹富贵跪倒地上,他知道自己失职,满面羞愧。刘岚芝过去拉起了邹富贵,厉声对朱大可说:“你怎么打人骂人呢?我们是革命军人,不是反动军阀。都是自己的同志,有错误可以批评,但不许打骂。”朱大可想辩驳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朱大可说:“大家坚持坚持,到下一个村庄就有饭吃了。”
邹富贵迟疑着,最后还是讷讷着说:“我去给大伙打大老雀儿。”朱大可一听,想起邹富贵身上那杆鸟枪。按理说,警卫班的装备是比较齐整的,邹富贵虽然负责班里的炊伙,但仍然配发了苏制莫辛-纳甘步枪。邹富贵原来有支青岛仿制的鸟枪,不舍得上缴,考虑他的工作性质,可以偶尔打几只鸟改善一下伙食,就稀里糊涂地保留下来。在警卫一班里,有两支枪的不只邹富贵一人,班里的七名骨干都配两支枪,一长一短,唯一缺乏的就是子弹。还说邹富贵那支鸟枪,粮食充足的时候,没人注意到那支枪的存在,只有这会儿,邹富贵才显示了能耐。
天黑之前,邹富贵用那支装上黑色土药和散碎铁砂的鸟枪打了一大堆麻雀,他指导大家用盐碱滩上的泥将麻雀裹住,放在篝火里烧。
香味出来了,鸟也熟了。
朱大可带头把鸟身上的泥巴摔开,鸟的羽毛全随泥巴壳脱落,露出粉嫩的肉来。朱大可递给刘岚芝:“趁热乎吃,好吃!”
刘岚芝接过来,问脸上抹着烟灰的邹富贵:“你管这叫什么?”
“大老雀儿。”邹富贵说。
刘岚芝扑地笑了。不过那真是鲜嫩的美味,盐碱土的矿物成分渗进鸟肉里别有风味。
三、长果儿
刘岚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个县长还没进县城,县城里已经有了县长。县长叫孙秉恕,是日伪政权委任的县长。更为巧合的是,这个孙秉恕还是她的未婚夫。原来,刘家和孙家都算是殷实之家,刘岚芝十二岁时就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孙秉恕订了婚。读女子中学之后,刘岚芝就开始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给孙秉恕写了一封“罢婚信”。孙秉恕怒气冲天,也给刘岚芝写了一封“退婚信”,两个年轻人私下里闹腾,两家老人却毫不知情,仍旧推杯换盏,商量婚事。就在这个时候,七七事变爆发,刘岚芝私自离校,从此和家人断了联系,自然也无从知晓孙秉恕的消息。
刘岚芝根据特工委的指示驻扎在距离乐津县城三十五华里的大宗庄,在大宗庄挂出乐津县民主政府的牌子。民主政府的构成是冀鲁边区军政委员会统一推行的 “三三制”,并实行新的经济政策。刘岚芝的板凳刚坐热乎,就有人来打官司告状了。
早晨,刘岚芝刚要吃早饭,就听外面嚷嚷着要告状。出门一看,是一个连鬓胡子的中年汉子。刘岚芝从未有审案子的经历,脑子里立即跳过说书人讲的县官断案子的情景。她对身边的朱大可说:“问问,来者何人。”朱大可显然也没有经过这阵势,大嗓门嚷嚷:“来者何人?”中年汉子扑通一声跪下,回答:“小民是杨家村的杨木匠,要打官司告状。”
朱大可问:“因为何事?要告何人?”居然还带上了家乡古装戏的味道。顺这路子下去,还真的就成了县太爷断案了。
刘岚芝意识到了,态度也立马转了大弯。她走过去拉过杨木匠:“起来起来,民主政府不兴这个。有什么事坐下来谈。”杨木匠愣了下,望了望挎短枪的朱大可。朱大可说:“县长让你起来你就起来!”
杨木匠还迟疑着。
朱大可大声说:“你没听清楚啊?”
杨木匠一哆嗦,连忙站了起来。
刘岚芝用的责怪眼神瞅了朱大可一眼,让他别吓杨木匠,然后开始打量杨木匠。杨木匠光着脚丫子,初春时节,地面寒气十足。刘岚芝还注意到,杨木匠衣着整洁,衣服上没打补丁,好像刚刚浆洗过,穿这样衣服的人应该不会没鞋穿。不穿鞋打官司算是一种特别的含义还是一种风俗呢?刘岚芝很好奇,就直接问上了:“地这么凉,你怎么没穿鞋?”
杨木匠转过身,他的后腰里插着两只鞋,黑帮白边,锃新。杨木匠说:“有鞋,不舍得。脚磨不坏,鞋能穿坏。”
刘岚芝愣了一下,随口说:“可要是坐了病,得不偿失啊。”杨木匠露出一口黑褐的大麦粒牙笑了,他说做活的人没那么娇贵。
也许源自刘岚芝的平易近人,杨木匠也不拘束了,他断断续续地讲了要告白河村赵老六的原委。去年,杨木匠好不容易为儿子定下黄村农民马庆茂的二女儿为妻,准备彩礼花去了他两年的工钱。不想,前不久运河边的私盐武装队袭击了日本人。那个日本人的小队由六个人组成,其中有个中国翻译,其余五个人均为日本人。那几个日本人本来是在运河边测绘的,不想,双方动起手来,私盐武装队并没占到便宜,只打死了两个日本人,自己却伤亡十余人。日本人逃窜时并没有丢下私盐武装队希望缴获的“快枪”,只丢下一些测绘仪器,那些仪器对他们没有任何用处。私盐武装队大概是轻敌了,以为测绘人员没什么战斗力,结果吃了大亏。乐津县城的日本人注定会报复的,打没打着私盐武装队不得而知,却抓了一些人,其中就有马庆茂的二女儿——杨木匠未来的儿媳妇马二丫。据说罪名是马二丫给私盐武装队通风报信。马二丫被抓第五天,就被乐津县的鬼子给杀害了,尸体埋在县城护城河外。马庆茂第二天去给女儿收尸,挖开黏土,发现尸体没了,夜里被人盗走了。盗尸体的人把马二丫的尸身卖给了白河村的赵老六,赵老六的哥哥两年前病亡,弟弟为了孝敬光棍的哥哥,买了只有十八岁的王二丫的尸身,给他们举办了“冥婚”。
刘岚芝听糊涂了,关系从阳间复杂到阴间,就是婚姻官司她刘岚芝也不一定能断,何况还是“冥婚”。
杨木匠见刘岚芝发愣,突然想起什么,他解开布腰带,从裤裆里掏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说:“俺找村里的秀才写的状子……花了银子的啊。”
刘岚芝拿过来看了看,那状子写得半文半白,大意是:赵老六不讲道义,趁火打劫,要予以杨木匠赔偿云云。刘岚芝说:“从因果关系上来说,你是不应该告赵老六的。”杨木匠立即警觉起来,大声说:“赵老六抢了俺的儿媳妇,为吗俺不能告他?”刘岚芝说:“赵老六是从哪儿抢到的呢?”杨木匠说:“那俺不管。马二丫生是俺杨家人,死是俺杨家鬼,埋到他赵老五的坟里给他当媳妇,不是抢俺的是抢谁的咧?”刘岚芝问:“你认准赵老六抢了你的儿媳妇。现在马二丫死了,你儿子还活着,你想要马二丫的尸体给你儿子当媳妇?”杨木匠一时语塞。刘岚芝指了指状子说:“你要求赔偿,赔偿什么?赔偿多少?”杨木匠支吾着:“俺要的也不多,把俺给马庆茂的彩礼钱退了就行。”
“要彩礼应该向马庆茂要啊。”
杨木匠说:“向马庆茂要,要不了。”
“为什么要不了?”
“他家刚死了人,不太好……”
朱大可实在忍不住了,他飞起一脚踢在杨木匠的屁股上:“混账的东西,你还知道不好啊?马二丫为革命牺牲了,你还在这儿胡闹,我看应该先打你五十大板,然后再把你关起来。”
刘岚芝大声喊道:“朱大可!你是县长我是县长?你公开违反组织纪律,我看应该把你关起来,让你好好反省!”
听到喊声,两个战士跑了进来。刘岚芝对两个战士说:“我宣布朱大可同志暂时停职,独自反省,带朱大可下去!”
朱大可被带了下去。
刘岚芝扶起浑身发抖的杨木匠。对杨木匠说:“你先回去,我们要做调查研究,等了解情况后再审理官司,请你相信,抗日民主政府会给老百姓做主的。”
杨木匠走了,刘岚芝负担反而重了。
刘岚芝找来县政府组成人员冯秋成和邱书吏。农业学校校长出身的冯秋成和开明绅士邱书吏两个人的看法很不一致。关于赵老六的赔偿问题,邱书吏认为赵老六应该按民间习俗赔偿杨木匠,冯秋成则认为赵老六没理由赔偿杨木匠,因为他们俩之间没有因果关系。尽管他认为赵老六的做法是错误的,可买尸体本身也有损失。如果杨木匠一味地追究,应该先找马庆茂,马庆茂再找赵老六,赵老六再找卖尸体的人。这个追诉链条其实是不成立的,因为赵老六并不能找到那个盗尸贼,按当地的风俗,冥婚交易中的盗尸贼是不露面的。邱书吏不同意,他认为马庆茂已经够惨的了,不应该继续在马庆茂的伤口上撒盐。
刘岚芝准备亲自走访马庆茂,她认为妥善解决这个问题对新生的民主政府来说,是一件十分十分重要的事情。
下午,刘岚芝去看独自反省的朱大可,到了牲口饲料棚那个临时“禁闭室”,才发现朱大可并没有在里面写检查材料。
刘岚芝喊了几声“来人”,系着围裙的邹富贵跑了过来。刘岚芝问朱大可哪儿去了,邹富贵说,朱班长带两个战士出去了,他们一人带一个饼子,像是出了大宗庄。刘岚芝的血立即涌到头顶,她对邹富贵说:“你去给我备马,要快!”
邹富贵迟疑着。
刘岚芝说:“怎么,你也想不服从命令?我给你一袋烟的工夫!……我还真不信了,看看你们二十一支(队)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虾兵蟹将。”
没到一袋烟的工夫,邹富贵自己全副武装地牵着两匹马过来。
“干什么,你?我没让你备两匹马呀?”
这时,通讯员小顾跑进来。小顾气喘着报告说:“刘县长,有紧急文书需要处理!”刘岚芝打开小顾递来的公文包,里面掉出两封信。一封信是特工委的指示,要求刘岚芝紧急筹集军粮三百担,同时,为应付春季饥荒,动员全县农救会向地主开展“借粮”运动,并附有具体的政策、要求和注意事项。另一封信的落款居然是乐津县自治政府字样。刘岚芝打开信,信的落款是乐津县自治政府县长孙秉恕。刘岚芝的血又涌到了头顶,刚想把信撕了,平静了一下,还是把信读了下去。
岚芝:
见字如面。
前日得悉,汝已来乐津地界。纷乱世道,求生不易,壮态难酬。吾等本为夫妻同林,却各鸣他界。自上次书信互责,一直愧怍万分,反省吾所作所为,难自宽宥。为夫为婿有罪,没护好妻之娇羽,使汝误入歧途,飞临险地。我虽东洋留学,仍为中华儿孙,识潮流、明大理不易,背负汉奸之辱、卧薪尝胆更不易。谅你年少单纯,自难识破诡局,然为夫为婿更觉责任深重,欲救汝于水火,更加爱惜吾妻,百年修就之姻缘。吾时刻静候汝幡然悔悟,来投夫婿怀抱,比翼双飞,共担国难,光宗耀祖。
刘岚芝呸了一口。骂道:“真臭不要脸!”
刘岚芝问小顾信从哪里得来,小顾说交通站转来的。刘岚芝回到办公室写了一封回信。这次她要用大白话写,骂也骂得痛快。
上次刘岚芝给孙秉恕写信罢婚,就是用文言文写的,本来她早就习惯了白话文,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罢婚这样的信还是用文言文写有劲道。接受东洋教育的孙秉恕的回信却是白话文,写得怒气冲天,洋洋洒洒。奇怪的是,这次孙秉恕居然半文半白的。大概,他觉得刘岚芝习惯文言文吧。
刘岚芝写道:
你和我已解除了婚约,没有任何姻缘关系,不要再来卿卿我我那一套,说那些我觉得羞耻。看在你祖宗是中国人的分上,我代表乐津抗日民主政府郑重地告诫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不要做辱没祖先、背负骂名的走狗汉奸!
信写好了,封上递给小顾,刘岚芝又要了回来。刘岚芝补充一句:
乐津县是中国老百姓的,我代表乐津县人民警告你,如果你帮日本鬼子蹂躏作践中国人,我们会让你血债血偿!
落款是乐津抗日民主政府县长刘岚芝。
处理完公文,刘岚芝想起朱大可的事还没处理,而此刻邹富贵已经不见了踪影。刘岚芝喊邹富贵,小顾说:“刘县长你别找朱班长了,他知道自己错了,上午他让我抽了他三鞭子。”
“抽了他三鞭子,你有什么权力抽他三鞭子?”
小顾十分为难,他说:“我也没办法,不执行命令不行。”
刘岚芝从小顾那里了解到,朱大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过他不能写检讨书,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让他写检讨书不如杀了他。所以,他找来小顾,让小顾替刘岚芝惩罚他,惩罚时,小顾还必须“当”刘岚芝,还得说话。朱大可说:“刘县长我错了,你惩罚我吧。”小顾还得模仿刘岚芝的口气说话,问:“知道你错在哪儿啦?”朱大可说:“我错在违反组织纪律,说了不该说的话,错在打骂老百姓,犯了军阀作风。”小顾说:“就这样,他让我抽他三鞭子,我下不了手,可他逼我,没办法,我就闭眼抽了一下,朱班长火了,让我使劲抽他,我……他身上血淋淋的。后来他说要戴罪立功,带两个战士去找杨木匠赔礼道歉,他还说,你一定会找赵老六和马庆茂了解情况,他怕你去危险,所以替你去了。”
刘岚芝一时无语。
邹富贵从马棚后面露出头来,被刘岚芝看见。刘岚芝说:“什么戴罪立功,我看他是罪上加罪!”
小顾瞪着眼睛望着刘岚芝。刘岚芝说:“他自己犯错不说,还拉上我,让我犯军阀作风,我怎么能用鞭子抽自己的同志呢?你说,这不是罪上加 罪吗?”
小顾扑地笑了。
刘岚芝说:“你还好意思笑,我真服你们二十一支(队)的人了。等县大队的武装建立起来,我立马让你们归建。”
小顾说:“你这么好的首长,我们还没跟够你呢。”
刘岚芝说:“你甭嘴上抹蜜,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不是有人发牢骚吗?什么不属于正规部队啦,打不了硬仗啦,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啦!”
小顾问:“谁说的?”
刘岚芝说:“别问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邹富贵走了过来,他拿过一包油纸包的东西。小顾迟疑着说:“刘县长,有个事情开始没敢报告。”
刘岚芝问什么事。小顾不说,捅咕邹富贵说。邹富贵说:“长果儿。”
“什么叫长果儿?”刘岚芝打开油纸包,发现里面是油炸花生,香味 扑鼻。
小顾说,这个是随信来的。
刘岚芝笑了,她说这有什么不敢报告的,顺手捏了几个放在嘴里,嚼着,香溢满口。“来,有福同享,你们也吃点儿。”刘岚芝把花生分给邹富贵和小顾,两人都金贵地拿着,一口一粒,不舍得多吃。
刘岚芝问小顾是特委哪个首长送的。
小顾支吾着。
刘岚芝说:“咱不能稀里糊涂地吃了,得领人家这份人情啊。”
无奈,小顾说,是跟乐津城那封信一起来的。刘岚芝当时就傻了,呆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接着,刘岚芝吐了起来,随手把油纸包扔到地上,转身离去。
刘岚芝走后,邹富贵和小顾一个粒一个粒地捡地上的花生。邹富贵对小顾说:“这么金贵的东西不能糟蹋了,那个孙县长是汉奸,可长果儿不是汉奸。”小顾说:“对,这个我可以想明白,咱用的三八大盖还是鬼子 的呢。”
那天下午,他们捡地上的花生就像捡金豆子。
后来,刘岚芝知道了这件事,她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战士们的生活的确太清苦了。
四、讲 地
早春的大地仍寒气股股,而平原上的风在恣肆中却蕴含着暖意。桑树也羞涩地试探着开始冒芽了。
一个月下来,刘岚芝在忙碌中也体会到了价值。筹集三百担军粮的任务圆满完成,县大队也顺利组建。朱大可尽管心有不甘,可特工委的一纸调令让他彻底从“主力部队”落到了地方。人虽然“下嫁”了,可职务却提升了,朱大可正式出任县大队队长,手下由原来的十一个大头兵扩编到一百零一人,小一个连人马,他朱大可也算是破格提拔了。
朱大可任命下来的当天,欢喜劲没过的他就被杨木匠挡在院子外。
打了一个阶段的交道,杨木匠不那么怕朱大可了。朱大可说:“你怎么总是缠着我,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赔偿的事解决不了。”
杨木匠说:“娶了我家的媳妇就得赔偿我的损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从古到今都是。”
朱大可和杨木匠说不通,还不希望杨木匠打扰刘岚芝。这段时间,刘岚芝忙借粮的事,已经搞得筋疲力尽。
杨木匠说:“我不跟你说,我要找刘县长。”
朱大可说刘县长不在。
杨木匠说:“你糊弄三岁两岁小孩啊?我早就盯着了,刘县长进了大院就没出去。”
一个要进,一个阻拦。吵吵闹闹的声音把小顾招来了。
小顾说刘县长真不在,去大潭镇了。
杨木匠不信,一定要闯关。
杨木匠面对朱大可一个人的时候不闯关,小顾出现之后开始闯关,说明杨木匠还是有他的智慧的,他怕和朱大可一个撕巴占不到便宜,而且还没有证人。小顾的出现让杨木匠来了劲头,他像准备用锛头砍木头一般,先是在两只圈起的手里吐口唾沫,吼了一声,闷头便向刘岚芝的办公室方向冲去。朱大可拉了杨木匠一把没拉住,大声给小顾下达命令,小顾却笑盈盈的像个局外人。
杨木匠冲到刘岚芝的办公室,里面空空荡荡。
小顾给一脸怒气的朱大可使了眼色。朱大可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刘县长不在!”
杨木匠眨了眨眼睛,不信,他那架势非要翻出刘岚芝不可。
此刻,刘岚芝真的不在办公室,她已经来到了大潭镇。刘岚芝离开办公室小顾知道,那个时候,朱大可正表情严肃心里窃喜地欣赏毛边纸任命呢。
刘岚芝到大潭镇是处理孙德礼抗拒借粮的问题。孙德礼是大潭镇的地主,还有一层关系,他是孙秉恕的父亲。也就是说,她曾经是孙德礼未过门的儿媳,两家还曾有多年的旧交。大潭镇农救会应该知道刘岚芝和孙德礼的关系,不然,不会在矛盾激化的时候三番五次地派人请她出马解决问题。
“春借平斗,秋还尖斗”,一斗四十斤左右,由农救会打条盖章,兑付现粮,再由农救会分头借给贫困户,让受灾的农民度过春荒,好有力气“讲地”。一开始刘岚芝并不明白“讲地”的意思,经过解释她才明白,讲地就是种地。方言就是这样,一县不同调,一乡不同音。按县政府推行的“借粮”政策,叫先易后难、先礼后兵。很显然,孙德礼是个老顽固,光“礼”不好用。大潭镇农救会开始对孙德礼用“兵”,原因似乎可以理解,孙德礼不同于一般的地主,他的儿子是汉奸县长。所以,当孙德礼不配合借粮运动时,农救会就把孙德礼给绑了。
对孙德礼用“兵”刘岚芝是知道的,父亲百里之外来找她说过情。原本因刘岚芝罢婚和离家出走而恼怒的父亲是很难主动找她的,经不住孙德礼家人的哀求,父亲只好牵一头小毛驴、穿越过不同武装割据区来找刘岚芝说情。刘岚芝没给面子。父女俩谈了两天,不欢而散。这期间,孙秉恕也派人来找过刘岚芝,敌我对立,刘岚芝更不会理睬了。那段时间,华北日军主力南下,为保护京浦线的安全,日军驻守的几个师团、旅团都集中在津浦路德州至济南段。仰仗日本人的孙秉恕无力顾及乡下,日本人也不会单单为了这个傀儡县长的父亲被扣押而采取军事行动。
刘岚芝到了大潭镇之后才知道,事情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孙德礼不单被扣押,而且被农救会用了刑。如果孙德礼老实配合,也许事情还有些转机,谁知考过前清秀才的孙德礼是个死硬派,拒不配合,农救会有人气不忿,给孙德礼坐上老虎凳,可孙德礼死活也不提供藏粮地点,不仅不配合,还采取了绝食的办法。后来农救会怕死了人,突破了政策的界限,只好请刘岚芝 出面。
刘岚芝了解情况之后,让大潭镇农救会立即放人。谁想,孙德礼死活不肯离开。无奈,刘岚芝亲自去见孙德礼。孙德礼被关在原来镇公所的一个地下室里,阴暗潮湿,充满了霉菌和腥臭的味道。刘岚芝向孙德礼说明情况,并代表县民主政府向孙德礼道歉。孙德礼始终不理睬刘岚芝。
刘岚芝去孙德礼家拜访,接待她的是孙德礼的小妾蓝花。丫鬟出身的蓝花没见过刘岚芝,不过她早就知道刘岚芝的名字。一见面蓝花就嘤嘤地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刘岚芝说大潭镇农救会违反了工作纪律,行动过激,委屈孙德礼老先生了。蓝花问老当家的还活着吗。刘岚芝说还活着。蓝花又是哭天抢地的。刘岚芝说:“我来就是要放孙德礼老先生回家的,可是老先生不肯自己回来,希望你们家里多派些人,如果他不回来,就把他抬 回来。”
蓝花愣了一会儿,小声对刘岚芝说:“我知道老爷子没抖搂……所以你才来找我。”刘岚芝回头瞅了瞅随行人员,农救会的人对刘岚芝说:“‘抖搂’是鲁北方言,就是交代的意思。”刘岚芝明白了。她对蓝花说:“孙德礼老先生的确没‘抖搂’。”蓝花说:“我豁出去了,就算老爷子回来责怪我,打我骂我休了我,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了。粮食……粮食藏在后院的地 窖里。”
刘岚芝说:“我知道你们已经不信任我了,可我这次真的是来放人的。”
蓝花小声对刘岚芝说:“大潭镇的人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幕后操纵。我知道,大少爷当了汉奸县长,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不忿他,只是不知道大少爷怎么把你伤到这种程度。”
刘岚芝说:“我和他没关系,也没有个人恩怨,如果有恩怨也是民族 大义。”
蓝花带人把孙德礼连拉带架地抬回了孙家。后来刘岚芝听说,大潭镇农救会把孙德礼藏匿的粮食挖了出来。刘岚芝也听说,孙德礼回到家,一气之下沉疴不起。
大潭镇借粮事件引起特工委的关注,特工委派一名副书记带工作组来了解情况。三天后,刘岚芝匆匆忙忙赶回大宗庄,第一眼就见到了陈黎明。
刘岚芝十分兴奋,她说:“回来的路上两只喜鹊还陪伴着我,没想到见到了你。”陈黎明并没有表现出刘岚芝希望看到的热情,他板着面孔说:“我是来工作的。”
进了办公室刘岚芝才知道,陈黎明已经调到特委任副书记,这次带工作组下来,主要是调查大潭镇借粮事件并指导春耕前的减租运动。
“还没吃饭吧,我让炊事员给你做点儿饭。”刘岚芝说。陈黎明耷拉着眼皮,冷冰冰地说:“我和工作组生活上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这两天你先写材料。”刘岚芝笑着问:“写材料?是检查材料吗?”陈黎明说这样理解也行。刘岚芝心凉了,她问:“要停职审查我吗?要不要关禁闭?”陈黎明说:“我们要先了解情况,至于组织处理问题还要等情况调查清楚之后。”刘岚芝苦笑着:“当初我跟你说我不适合当县长,你根本不考虑我的意见。真的当了县长,我几乎倾尽所有心血,这两个月,我几乎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可还是有顾不到地方,还是出了问题。我可不是神仙……”陈黎明说:“这是两回事,主观和客观是不同的,我们就事论事……对了,材料要全面细致,包括大潭镇借粮事件的过程、存在的问题和教训。等你的材料完成了,我们也全面掌握了情况,我再正式跟你谈话。”
刘岚芝问:“什么都不想跟我说了?”
陈黎明说:“我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那工作呢?都停下来吗?”
陈黎明有些不耐烦了,他说:“我说得很清楚。”
刘岚芝眨了眨眼睛,觉得陈黎明说得并没有那么清楚。
朱大可回来了,几天前,他拉走了县大队主力,配合二十一支队围歼盘踞在小河沿村的冯大牙武装。围歼冯大牙武装已酝酿一段时间了,刘岚芝并不了解内部情况,她所知道的是,冯大牙已经向驻德州的日军投降,屡次向八路军挑衅,在大赵村、丁村一带挖沟垒墙,扣押八路军过往人员,活埋抗日干部。谈判无效后,边区军政委员会决定收拾冯大牙。乐津县大队主要是配合主力部队打阻击,防止驻乐津的日军岩下大队和伪军增援。
“我听说打得不错。”刘岚芝说。朱大可说:“大获全胜,大获全胜啊。县大队只牺牲一人,伤六人,可咱们阻止了鬼子和伪军一个下午的进攻。”说着,朱大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油印的嘉奖通报。刘岚芝接过来,看一看,说:“朱大可同志,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啊。”
“有什么问题?”朱大可显然有些扫兴。
刘岚芝说:“你看看这里写的,乐津县大队两百余名战士英勇参战……咱们县大队经过补充,满编不是一百二十三人嘛。留守大宗庄的周德胜中队二十三人,据说还有两名病号。这样一算,参加战斗的不足一百人啊。”
朱大可狡黠地笑了,他说:“这没什么,这是我的策略,现在各个县大队都在拼命地壮大自己,队伍壮大了,军分区才能提高装备和给养。我这是为了我们发展壮大留空。”刘岚芝说:“可这是弄虚作假啊。”朱大可说:“也不能算弄虚作假,你不希望咱们发展壮大啊?再说了,不足一百人完成了两百人的任务,就不应该算弄虚作假。”
“你真会狡辩。”刘岚芝嘟哝着,接着继续看通报。“我看就是弄虚作假。”刘岚芝指着油印单说,“经过一个下午的激烈战斗,共毙伤日伪军一百余名,其中日军三十余名。这个也太假了吧。你说说看,鬼子和伪军一共出动多少?”朱大可说:“日军一个小队,伪军一个连。”
“那就是说,你们基本把鬼子和伪军都消灭了。”
“那倒没有。”
“没有是多少?”
“大概……后来他们打了一阵子炮,就逃回乐津县城了。逃的时候抬了不少伤员和尸体。”
“你们缴获了多少武器呢?”
“不算多。”
“不算多是多少?要说具体。”
“五支长枪,三把军刺,七个水壶,六条武装带。”
“那你怎么判断出敌人死伤一百余人,而且其中鬼子三十余人呢?”
“嗐,就是个数呗,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这里有组织纪律问题。”
“刘县长,你可别吓唬我。”
“我没吓唬你,军事上你归军分区指导,可组织上,你还归乐津县委领导。你要回答我的问题,这个数是怎么得出来的?”
原本来报喜的朱大可像长得欢实的茄子遭遇了霜冻,脸上瞬间少了光泽。他说是下面各中队凑的数,他也没考虑就上报了。他没想数上有什么问题,数多了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可以鼓舞士气……
刘岚芝严肃地说:“其实你根本不用报虚数,你们一个中队阻击了鬼子和伪军的增援部队,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而且咱们的伤亡不大,这些足以够上嘉奖了。何必还违反组织纪律,节外生枝呢?”
朱大可不说话了。
“这样吧,”刘岚芝说,“回头你们大队重新写一份报告,说明实际情况,纠正谎报的数字,同时说明,由于打扫战场时间仓促,敌人伤亡情况不详……可以吗?”朱大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朱大可灰心丧气地离开。刘岚芝想,是不是自己太过严厉了呢?现在很多地方武装都那么干,朱大可不过是“学”来那一套,让他发明他可能还没那本事。这回朱大可一定是生气了。不想,天一擦黑,朱大可拎着饭盒进来了。
“刘县长,我给你煮的茶汤子。”
“茶汤子”也是鲁北方言,指白面粥。时间不长,朱大可居然也说上了鲁北方言。刘岚芝盯着朱大可手里两层墨绿色的金属饭盒说:“你从哪儿弄来的新鲜玩意儿?”朱大可说缴获小鬼子的,东洋货。
“缴获要归公的。”
“是啊,归咱乐津县抗日民主政府了……你别瞅我,这次的战利品是经过军分区同意留下的。”
刘岚芝笑了,问朱大可:“本来以为你生气了,我不叫你你是不会主动来见我的。”朱大可说:“怎么能呢,我下午想明白了,你批评得对。”刘岚芝有些好奇地说:“以往,你脑子没这么快就转弯的呀。”朱大可说:“惭愧啊惭愧,下午我才知道,你都反省写检查材料了,还有心帮助我,一比,我还能说什么?”
刘岚芝本来空落落的心有了安慰,对朱大可说:“你陪我吃吧,我还真饿了。”
朱大可坐下来陪刘岚芝吃饭,同时讲了敌我斗争形势。朱大可告诉刘岚芝,军分区和各县大队打了招呼,敌我斗争形势会越来越严峻,让各县抓紧训练队伍,积极备战,将来,血战、恶战在所难免。刘岚芝顾不上吃饭了,她打开了军用地图和朱大可一起研究起来。那张地图是她参加冀鲁边区特工委培训班时从首长手里软磨硬泡弄来的,那次培训班,萧华司令员做过《放弃武汉后的形势与当前的紧急任务》《游击战术》的报告。地图红色区域是冀鲁边区根据地,北面是国民党冀省主席鹿钟麟、民军司令张荫梧的势力范围,东南面是国民党山东省主席沈鸿烈的势力范围,伪军华北自治联军副总司令刘佩臣和日军驻沧州。这几股势力都相互交叉,犬牙交错。朱大可说情况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前不久鬼子兵力开始增加,还从“满洲国”调来程照瑞的“皇协军”,包括朝鲜人大队。据说,汪精卫的“建国军”和国民党高树勋的部队也开始进入鲁北。
刘岚芝说,这样看来,斗争形势的确越来越严峻了。朱大可说:“县大队整编和扩编的事是不是应该抓紧进行?”刘岚芝说:“我今天给特委写一份报告,明天让小顾送走,具体工作你抓紧做。”
“我想藏个心眼,把邹富贵那个中队做成双建制,表面是一个中队,实际上配备三个中队的人马,这样,即使上面不批,开战了咱也有了差不多一个大队的预备队。”
刘岚芝想了想说:“这样能行吗?”
朱大可说:“我知道你的肩膀担不动这么大的事,你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岚芝一脸难色:“那你不该跟我说啊。”
朱大可说:“这样吧,你本来就不知道,出了事我兜着。”
刘岚芝拿着材料去找陈黎明,陈黎明去大潭镇调查没回来。往办公室走的时候,正好碰到杨木匠。杨木匠说:“我算看明白了,从古到今当官的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当官的是为民做主的。”其实杨木匠还真是冤枉刘岚芝了,且不说刘岚芝有多少挠头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但就这个“冥婚”官司来说,处理起来也没那么简单。往往就是这样,民间纠纷的调解远比有些大的事情甚至武装斗争还费周折。从当事人那头说,杨木匠、马庆茂和赵老六三人的立场、想法和要求都不挨边、不接茬,而县政府内部几个人的意见也不统一。那天,刘岚芝连夜召集冯秋成和邱书吏研究“冥婚”案,冯秋成和邱书吏争得脸红脖子粗,还是没有结果。无奈,刘岚芝提出了一个方案,即将马二丫的尸体归还马庆茂,由马家重新安葬。冯秋成和邱书吏都觉得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不过,冯秋成担心杨木匠不会同意,邱书吏则担心赵老六不配合。冯秋成说,杨木匠在这一带很有名,他的口头语是“赚钱难吃屎难,赚钱比吃屎还难”,他的命可以舍,钱不能舍,彩礼打了水漂儿,他不会善罢甘休。邱书吏说,要说花钱,赵老六花的是现钱,如果从坟里把马二丫起出来,赵老六能让?关键是赵老六并不知道这个尸身是谁,他花钱买的只是尸身,跟谁有关系他并不在意。
刘岚芝说:“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马二丫是马庆茂的女儿,可马庆茂像与这件事无关似的,反而是有间接关系的人在打官司,没完没了。”
冯秋成说:“鲁北这地方就是这样,要么出来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要么就是老实得拿杠子压都压不出屁来的。很多都是马庆茂这样的人,胆小怕事,女儿死了都不敢放声喊几声。”
刘岚芝说:“那就这样吧,明天把他们三个人找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论一论。我总的想法是让马庆茂把女儿的尸体领回去,这也算是天理公道吧。”
刘岚芝这样说,冯秋成和邱书吏都没话了。
正如预想的那样,官司调解得并不顺利。赵老六死活不同意,杨木匠也坚决反对,只有马庆茂呆呆地坐着,仿佛这件事跟他无关。刘岚芝想,马庆茂的眼泪大概是哭干了吧,眼睛里一点儿湿润的意思都没有。
刘岚芝送走客人,回到办公室时就觉得气氛很不对。陈黎明和两名工作组成员凶神恶煞般地站在她办公室门前。陈黎明严厉地说:“刘岚芝同志,我跟你说得不清楚吗?”
刘岚芝懵懂地望着陈黎明。陈黎明说:“我让你写反省材料,没让你处理县政府的工作。”刘岚芝明白了,自己到底还是被停职软禁了。
两名工作人员过来,其中一个小伙子说:“对不起领导,只能关你禁 闭了。”
关刘岚芝禁闭的地方也正是刘岚芝关别人禁闭的地方——牲口饲料棚。那几天陈黎明没露面,只有工作组的人轮番来找刘岚芝谈话,按理说朱大可应该有办法来探望刘岚芝的,可一直没见到朱大可的影子。
工作组谈话的重点是刘岚芝和孙秉恕的关系,什么时候订的婚,什么时候解除的婚约,通过信没有,信里都写了什么等等。刘岚芝知道组织上误解了她和孙秉恕的关系,可她的解释似乎没什么力量。当工作组带着一脸伤痕的小顾出现时,刘岚芝真的恼怒了。刘岚芝说:“我的确收过孙秉恕的信,也吃过他给的花生,你们鲁北叫‘长果儿’。但信的内容我背不下来了,不入心的字,我根本背不下来。”
第二天早晨,陈黎明终于出现了,他先给刘岚芝倒了一杯水,走到刘岚芝的背后轻轻地摁了刘岚芝的肩一下。陈黎明长出一口气,说事情都搞清 楚了。
刘岚芝的眼泪瞬间涌出,她一句话都没说。
陈黎明说:“组织的审查可能严格了一点儿,请你无论如何都要理解,你和普通的干部不一样,你的角色十分重要,明面上你是乐津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背里你是县委书记,你一个人影响一个县啊。我这样说你该明白了吧?咱根据地七个县,丢一个人可能就丢一个县……当然,我之所以过分严格,也算有我个人的私心,我们是在一起工作过的老同志,更应该铁面无私,当然……我的意思是……岚芝同志,其实,我……我非常希望你纯洁无私,是最忠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对你有私人的感情……”
刘岚芝愣住了,问陈黎明:“你说什么?”
陈黎明摆了摆手说:“不说个人的事了。经过充分细致的调查,情况都搞清楚了,工作组认为,虽然你还有些经验不足,但你是个称职的好干部,好同志。”
刘岚芝抹了一下眼角,苦笑着说了声谢谢。
陈黎明和刘岚芝出了临时禁闭室,朱大可迎面走了过来。朱大可看了看刘岚芝,刘岚芝的心倒悬起来,从朱大可的眼神里,刘岚芝看到了杀气,而远处房顶还架着机枪,隐约闪动着人头。刘岚芝对朱大可说:“没事没事,我跟陈书记谈工作……朱大可你这一段跑哪儿去了,影都没有?”
朱大可愣住了,接着醒悟过来,他说:“参加军分区的军事行动。陈副书记,这个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陈黎明笑着说:“军事行动的事不归我分管。”
刘岚芝舒了一口气,还好赶在朱大可行动前解除了误会,不然,朱大可酿出大祸,她的命运也许由此而发生颠覆性改变。
陈黎明离开大宗庄前对刘岚芝说:“听说国民党高树勋部已经进入鲁北,同时任命了各县的县长,你面临的压力会更大。”
刘岚芝说谢谢。其实那句话完整的意思是谢谢老领导的提醒。礼貌到那种份儿上,其实刘岚芝的心已经和陈黎明疏远了。不过,陈黎明后来嘱咐她的话她却记在了心上。陈黎明说:“现在看来,一个县的地界上有了三个政权,三个县长,要我看啊,归根结底,并不是看哪个县长能用武力威胁人,有钱有势力,关键要看老百姓支持不支持,所以,争取民心是唯一的取胜法 宝啊。”
说是和陈黎明的心疏远了,可陈黎明走之后,他说的那句“我对你有私人的感情”的刻板的声音还是在刘岚芝入睡前时不时跳荡在她的耳畔。很显然,陈黎明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他就像一个没有温度的器物……比如桌子。与陶望之不同,陶望之是果敢的、生动的,在远处他是传说,描绘着天边的彩虹,在近处他刚毅的目光和身体里发出的男人气味吸盘般地牢牢牵引着她。奇怪的是,陶望之那彩虹太遥远了,以至于渐渐模糊了,而徘徊在她的眼前的正是那张呆板的“桌子”。刘岚芝有些厌倦去想那些,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减租减息和“讲地”上。减租是县民主政府推行的新经济政策,具体有两点:一是包租减租,一律按原租额减二成五;二是分租减租,佃户种地主的田,收获的粮食地主得四份,佃户得六份。春耕时节,对农民来说,抢节气就是抢一年的收成,而对刘岚芝来说,“讲地”关系到乐津县民主政府一年的未来。
那天下午,刘岚芝到白河村了解“讲地”情况。站在地头,春风拂面,刘岚芝也萌发了一种莫名的神秘力量,这种力量来自身体内部,也来自自己脚下的大地。
这时,小顾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给刘岚芝递来一个纸条。刘岚芝接到纸条,直看到脸色红润,其实纸条上只有几个字:
明天,我在乐津县城群英楼见你,望之。
刘岚芝对小顾说:“你告诉朱大可一声,明天我带你去一趟乐津县城。”
小顾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路上情况复杂,很危险。要不要多带些人去?”刘岚芝说:“不用,你自己陪我去就行。”
小顾犹豫了:“我个人家(自己)?可我怎么跟朱大队长说呢?”
刘岚芝说:“你什么都不要跟他说。”
纸条是陶望之写的。刘岚芝为了见陶望之,第一次对组织内部做了隐瞒。
五、刮拉报子
太阳明晃晃的,刘岚芝带着小顾一路阴影地来到挂着四个幌子的群英楼饭店。进了店门,刘岚芝就看到那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陶望之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陶望之看见刘岚芝没有说话,转身上楼去了。刘岚芝示意小顾在楼下等候,自己也随之上了楼。
在二楼一个小包间里,刘岚芝终于见到了自己崇拜也暗自思念的男人。
陶望之商人打扮,一袭长袍,还披了黑色的斗篷。刘岚芝则一副农妇的装束。两人相见并没有亲切的场面,见到陶望之,刘岚芝紧张得手心都是湿的。陶望之问:“岚芝,你还好吗?”刘岚芝的眼睛有些湿润,又怕陶望之察觉出来,咬着嘴唇使劲点了点头。“你呢?”刘岚芝问。陶望之说:“我挺好的。看到你健康的样子,我就放心了。”
彼此问候之后,他们似乎都关心分手后对方的情况。从陶望之那里,刘岚芝了解到当时的实际情况。当初,刘岚芝、胡萍随陶望之北上参加革命,那是阴雨绵绵的日子,他们一路泥泞地跋涉了一天,不想,那天晚上在运河边一个村子里被私盐土匪武装盘查。陶望之怕刘岚芝和胡萍落到土匪手里,就将刘岚芝和胡萍藏在一条破船上,他本想引开土匪,跑了一里路之后还是被土匪抓住了。陶望之在土匪窝里混了一个月,终于有个机会逃了出来,找到了济宁国民党党部。而陶望之在土匪窝里艰难度日时,刘岚芝和胡萍却跑到了八路军根据地。
“谢谢你,当初要不是你救了我们,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会怎样。”
陶望之说:“千万别这样说,我一直十分愧疚,是我把你们俩带出来的,可路上却把你们丢了。对了,胡萍现在怎么样?”
刘岚芝说胡萍很好,现在已经成了文艺队的名角了。陶望之有些感慨地说:“短短不到两年时间,世事竟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我是前一段才得到你的消息的,听说你在八路军这边,还当了敌占区的县长。所以这次我主动申请到鲁北来工作。岚芝,过来跟我一起工作吧。”
刘岚芝的眼泪快下来了。她说:“如果当初我们没分开,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陶望之说:“现在也不晚啊,现在国共合作,在哪儿都抗日。我介绍你参加‘CC’。”
“稀稀(CC)?”
陶望之说:“就是‘中央俱乐部’,英文Central Club的简称,国民党的精英汇聚组织……岚芝啊,不瞒你们说,我现在是国民政府乐津县县长,我这个县长可是正牌的。”
刘岚芝愣怔怔地瞅着陶望之。陶望之说:“我没有打击你的意思,毕竟我们这儿是名正言顺的,你那个县长最多也是过渡性质的。”
刘岚芝说:“我在共产党这里两年多时间,我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共产 党了。”
陶望之说:“这个应该不是障碍,你退了共产党加入国民党就行了,你到我们县党部来工作,我们……永远在一起。”
刘岚芝叹了口气,她说:“我现在不会离开八路军,八路军真心抗日,为老百姓肯做牺牲,我对这个党有信仰……望之先生,你到我们这里来吧,我……还有胡萍都希望你到我们队伍里来,毕竟是你引领我们走上革命道路的……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陶望之说:“我有责任,我没有彻底引领你们走上正确的道路,让你们走入歧途……”
“歧途?”刘岚芝看着陶望之。
陶望之说:“算了吧,短时间也不能把问题说明白,慢慢讨论吧!好在我们都在同一个县,你有时间来考虑我的建议,我会一直等你!”
这时,小顾上了二楼,砰砰地敲门。
刘岚芝过来给小顾开门。小顾说楼下有几个身份可疑的人,像是密探。陶望之说:“你们先走吧,这几个人一定是冲着我来的。”
刘岚芝思考了一下,唰地把陶望之的黑斗篷扯了下来:“你从后窗走吧。我来掩护你。”
“不行。”
刘岚芝说:“没问题,我披你的斗篷,等他们发现我是个女人时你应该安全脱险了。况且,我还有小顾保护。你放心离开吧。”
“我不同意。”陶望之说。
刘岚芝苦笑一下,她说:“望之先生,我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身子单薄的小女孩了,我现在是经过战火锻造的革命战士!小顾,送望之先生!”
陶望之还没反应过来,小顾抱起陶望之两条大腿,把他顺到了窗外,窗外是一楼的瓦脊。陶望之还想说什么,刘岚芝已经披起斗篷下了楼……
刘岚芝回大宗庄路过大潭镇,见路上一队人送殡,喇叭呜咽,纸钱翻飞。小顾上前一打听,说是孙德礼过世了。
刘岚芝还听说,孙德礼病倒之后就再也没爬起来,孙秉恕多次派人接孙德礼去城里治病,孙德礼死活都不要见汉奸儿子,以致悲愤地撒手人寰。刘岚芝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她为自己的过错而感到内疚,另一方面对孙德礼老先生的气节由衷敬佩。刘岚芝对小顾说:“你去和孙家人商量商量,让我去给孙老先生送送行吧!”
杨木匠的确十分难缠。刘岚芝一回大宗庄就见他蹲在长条凳子上抽烟。刘岚芝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朱大可骂道:“马二丫为革命牺牲了,你还在这儿胡闹。”关于马二丫为革命牺牲的道理,刘岚芝也曾经跟杨木匠讲过,可杨木匠怎么也想不通。
刘岚芝自己也拉过一条板凳,坐在杨木匠的对面。
刘岚芝问杨木匠:“你恨日本鬼子吗?”
杨木匠说恨。
“怎么个恨法呢?”
“我听说日本鬼子是杀人魔王。”
“仅仅是听说,所以你对鬼子并没有切肤的痛恨,所以马二丫被鬼子残害死了,你没有同情心,反而还计较你的彩礼损失。”
杨木匠说:“你没损失,你当然这样说,站着说话不腰疼。”
刘岚芝说:“那就只能这样了,把马二丫的尸身判给你家……”
杨木匠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说赵老六抢你的未过门的儿媳妇,现在把儿媳妇还给你。”
“行啊。可儿媳妇呢?”
刘岚芝说:“马二丫牺牲了。如果你想以儿媳妇的名义埋葬马二丫的尸身,我想大家会赞成的。毕竟,马二丫是被鬼子杀害的,也算是英雄,应该好好安葬。”
杨木匠快频率地眨着眼睛,支吾着说:“我要活人,谁家娶媳妇娶个死的?我儿子还活着……”
“所以呀,”刘岚芝说,“你不安葬马二丫,那我提议要把马二丫的尸身还给他爹马庆茂。我这样说你就理解了吧。”
杨木匠想了半天,刘岚芝本以为情况有了转机,不想杨木匠说:“可是,我的彩礼怎么办?”刘岚芝哭笑不得,她说:“你这个人啊,怎么一句话也离不开钱呢,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杨木匠说钱重要。刘岚芝被噎住了,她说:“如果命都没了,钱还有用吗?”杨木匠说那倒是,可是没有钱命也没了。
刘岚芝气得眼睛鼓鼓的,实在没办法跟杨木匠掰扯下去。
杨木匠还没走,朱大可就跑过来。
朱大可把刘岚芝拉到一边,气喘着告诉刘岚芝,昨天晚上鬼子和伪军频繁调动,恐怕有情况发生。
杨木匠抻脖子望着。朱大可大声说:“别找毛病啊!”杨木匠吓了一跳,脖子缩了回去。
刘岚芝说:“为了增加抗日力量,适当时机把‘大刀会’整编过来,这方面特工委早就有了指示。”朱大可说:“算了吧,那些人中了邪一样,只相信神灵附体,真的开战了枪炮也不长眼睛。”刘岚芝说:“可他们也是农民兄弟啊,也有抗日的真心和热情,朱大可我可对你说,真的打起来你一定要掩护好他们,少牺牲一个是一个,未来都是抗日队伍的有生力量,而且他们很多人的功夫都不错。”
朱大可说:“我宁愿招那些生蛋子也不愿意招他们。”
刘岚芝说:“这样吧,明天我们跑一趟运河口,去坛主那儿谈谈联合抗击鬼子、汉奸的事。”
夜里,刘岚芝向特工委写了一份报告,详细汇报了自己和陶望之的关系,以及私自去乐津县城见陶望之的情况。
那天星空繁闹,众多星星遥远而深邃,刘岚芝的心却空空落落。陶望之曾经救过自己,而今天她也救了陶望之,那个过程几乎没有经过大脑考虑,是自己本能地还陶望之的人情债,还是冥冥中已经预示她要与陶望之告别了呢?告别活的陶望之容易,告别心里的陶望之不易。此刻,黑暗中青蛙响声一片。鲁北管青蛙叫“刮拉报子”,刘岚芝小时候听长辈讲过,青蛙的叫声里含着某种预示,这组合的音响预示着什么呢?
第二天,朱大可带了一个中队的战士陪刘岚芝去拜访“大刀会”坛主麻道长。麻道长原是招远“红枪会”的成员,失败后隐居多年,七七事变后他再度出山,在乐津运河边组织起了浩浩荡荡的“大刀会”。
为了显示“大刀会”的实力,麻道长召集“大刀会”成员在河口村场院里列阵,设坛祭拜。场院的一侧挂着醒目的条幅:“驱逐日寇,光复中华。”另一侧几十杆幡旗猎猎飘荡。
麻道长手持燃香,大声诵道:“每日焚香一缕烟,先敬老母后敬天,老母闻香心喜欢,保佑弟子永平安。”然后三叩九拜,场面十分壮观。
拜祭仪式之后,麻道长亲自登场表演,他光着肩膀来到场地中央,让弟子把他绑在一块竖起的木板上。随后弟子后退几十米,那里有一尊老式的笔筒炮。麻道长做了个手势,独自念起了咒语。弟子点燃了火炮,轰隆一声巨响,带着铁砂的炮弹在麻道长身边爆炸。刘岚芝吓了一跳,她还没回过神来,麻道长从硝烟中威武地走了出来,神奇的是,麻道长毫发无损。
刘岚芝小声问朱大可:“真神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朱大可说:“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那个家伙一定搞鬼了。不信我给他一枪,看看他的肉身能不能挡住我的子弹。”
刘岚芝厉声道:“别胡来!”
朱大可说:“我没胡来,就是说一说。”
刘岚芝说:“想都不能这样想,还说一说?”
麻道长俨然胜利者的姿态,在“大刀会”成员的欢呼声中表情庄严地做了一个手势,瞬间,场院里鸦雀无声。
麻道长带头念咒语,他念一句,下面念一句。
天生老母传下令,八大金刚紧护身。水不溺,火不焚,刀枪不能入,子弹两下分。急请急请,快请快到,一时不到,灵官来罩。速速速,无量寿佛。
刘岚芝对朱大可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平等、友好地待人家,毕竟都是抗日的同胞。我必须强调的是,如果打起来,我们宁可做出牺牲,也要保护他们。”
朱大可笑了,他说:“你也看出他们那一套不行吧。”
刘岚芝说:“我看出什么啦?我是觉得他们手里大刀长矛的,你手里可是快枪铜弹。”
麻道长仍旧率领“大刀会”成员念咒语,喊声震天。
无生老母有规矩,爱护黎民切记心。烟酒不能动,素食能养性。天上不吃雁鸽鸠,地上不吃驴马牛。不爱财,不私吞,缴获东西要充公。不邪念,不淫欲,尊重民女和百姓。
朱大可寻思半天也没想明白刘岚芝的话,他对刘岚芝说:“还不是我 说的?”
刘岚芝和朱大可拜访麻道长的第二天早晨,初夏的平原雾气很浓,枪炮声却接连不断地传过来。
刘岚芝匆忙出屋,迎头撞到正进屋的朱大可。朱大可说:“刚刚接到命令,让县大队到大潭镇集结待命,我把邹富贵中队留给你……”话还没说完,朱大可就跑了。朱大可刚走,小顾就跑了过来,送来特工委的指示。特工委让刘岚芝立即组织县委、县政府机关向白河村西岸转移,那里是主力部队二十一支队的防区。
转移过程中,刘岚芝并不知道前方战事情况,到了运河边,邹富贵报告,运河里发现了鬼子的钢壳船(汽艇)。刘岚芝拿过望远镜一看,钢壳船上一个鬼子军官正用望远镜看着她。刘岚芝问邹富贵:“你手里有硬家伙吗?”邹富贵偷偷一笑,他说有一门小钢炮。刘岚芝说:“你怎么会有小钢炮?”邹富贵说:“你还不知道啊,咱藏的家底,别说小钢炮,咱这个中队可有一个大队的人马。刘县长你下命令吧,我掀了他个驴进的,让他们统统喂王八喂鱼!”
刘岚芝审慎地研判着形势,如果打,可能引来更多鬼子和伪军,如果不打,钢壳船眼看着就从身边溜掉了。刘岚芝又拿起了望远镜,她看到,钢壳船上的鬼子正在打旗语。在干校时,刘岚芝听一线部队的人说过,鬼子常常是通过旗语来指挥的,有打旗语的鬼子就有鬼子的指挥官。
刘岚芝暗自一喜,心想:谁让我碰上了呢?
刘岚芝把邹富贵拉到一边,对邹富贵说:“一会儿,三个小队都摸上去,越近越好。等这头炮一响,各小队就猛打猛冲,不打拉倒,要打就给我打个狠的,一个鬼子也别放跑了。”
邹富贵已经急得不行,这回终于有机会大显身手了。他说:“刘县长你放心吧,放走一个鬼子,我剁自己一个手指头。”
很显然,钢壳船上的鬼子也发现了刘岚芝他们,他们的队伍显得七零八落。鬼子犯了一个常规的错误,他们大概把刘岚芝等当成溃败的散兵游勇,决定打两炮吓唬吓唬。按他们的习惯思维,炮声一响,抗日武装就溃不成军,何况散兵游勇。
所以,刘岚芝的部署还没完成,鬼子的炮就响了。炮声成了命令,三个小队还没完成对钢壳船的合围,就喊叫着发起了冲锋。刘岚芝一看坏了,连忙指挥迫击炮发射,一连几炮都没打准,炮弹在钢壳船周围溅起了水柱。还好,邹富贵他们人多势众,战斗中渐渐占了优势,而众多的炮弹中终于有一发炮弹击中了开足马力逃离的钢壳船。事后刘岚芝想,如果钢壳船原地不动会是什么结果呢?那些炮弹本来是落向不动的钢壳船的,一直无法击中目标,恰恰因为钢壳船移动,攻击方歪打正着,鬼子那头却招致了覆灭的命运。
更令刘岚芝无法预料的是,同样是歪打正着,他们干掉了日军联队长松本大佐、两个中佐及下属八名鬼子,松本大佐是本次行动的最高指挥官,刘岚芝的行动对整个战局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刘岚芝由此名声大振。
六、连腿儿
半个月后,刘岚芝带县委、县政府机关返回了大宗庄。
战火硝烟早已散尽,可血腥的气息却远远没有散开,各村都在掩埋和祭奠死难的战友和同胞。
陈黎明来到大宗庄,他带来了特工委对刘岚芝的嘉奖,也带来了诱捕孙秉恕的“锄奸”命令——代号为“连腿儿”行动。锄奸行动小组由陈黎明担任组长,刘岚芝和朱大可担任副组长。时限为一个月。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上次日军的军事行动主要是针对二十一支队展开的,精心准备的鬼子攻势猛烈,二十一支队和配合的地方部队吃了不少亏。为切断二十一支队和八路军津浦支队的联系,作为整个战局的一环,日军在大潭镇、黄村和大宗庄一线部署了皇协军和伪军。那些皇协军和伪军均由日军指挥。孙秉恕参加了伪军的行动,他指挥乐津的伪军杀气腾腾,走一路杀了一路。孙秉恕在黄村杀了五名农救会干部,在大潭镇杀了十二名农救会和党地下交通站干部,在大宗庄杀了八名抗日积极分子。就在战局极其被动的时候,刘岚芝那儿抽了彩头,炸死了日军指挥官,孙秉恕才停止杀戮,随日军撤回乐津县城。按老绅士邱书吏的话说,孙秉恕血债累累,罄竹难书啊。乐津县抗日民主政府联名上书特工委,于是,特工委决定除掉孙秉恕这样的铁杆汉奸,杀一儆百。
如豆的油灯下,陈黎明与刘岚芝、朱大可研究诱捕孙秉恕的方案。推翻了一个方案又一个方案,很难找到最有效而又最满意的办法。
日伪军撤退时,孙秉恕把大潭镇的家人都接到县城,他自知罪孽深重,为防止有人暗杀他,他不但加强了住所的安全警戒,而且深居简出,处处谨小慎微。在乐津县城杀孙秉恕很难,可把孙秉恕调出城又谈何容易?
讨论到半夜大家都困倦了,朱大可提议搞点儿夜宵,陈黎明严肃地说,干部不能搞特殊化。朱大可伸了一下舌头,偷偷对刘岚芝撇了撇嘴。
陈黎明对朱大可说:“你别在下面搞小动作,你以为我没看见我就不知道了啊,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个人优点不少,可毛病……”突然,陈黎明意识到了什么,他一拍脑门说有了。
刘岚芝、朱大可他们重又围绕在陈黎明身边。陈黎明说:“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孙秉恕是个刻板严谨的人,不抽不嫖不赌……不过我相信人都有弱点,孙秉恕也不例外,要想诱捕他就得从他的弱点入手。岚芝你说说看,孙秉恕的软肋在哪儿呢?”
刘岚芝想了想,一下子想不起来。“我只是隐约地感觉他很凶残,脾气也很火暴。”刘岚芝说。
朱大可说:“凶残是肯定的了,可我们怎么能从他的凶残中抓弱点呢?”
刘岚芝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说:“据我所知,孙秉恕还算是孝顺的,当初为他爹的事他找过我好几次。对了,这几天孙德礼应该烧七期了吧,七期在鲁北可是大日子,孙秉恕完全可能去给孙德礼上坟。”
“去大潭镇西山上坟?”朱大可站了起来,“那他的狗胆子够大的。”
陈黎明打开地图察看着,他指点着说,大潭镇西山离乐津县城不足三十华里,东面公路边有鬼子炮楼,西面有伪军驻守的洼子炮楼,他完全可能冒一次险。只要他带一个连的警卫,风险就很小。一旦双方交火,他可以在二十分钟内躲到洼子炮楼里。
陈黎明经验丰富,说服力也强。刘岚芝瞅了瞅朱大可,朱大可瞅了瞅刘岚芝,两人只剩下佩服陈黎明的眼神了。
陈黎明说这个可以试一试,不过整个计划都要十分周密才行。
方案初步确定下来时天色麻麻亮,陈黎明说不早了,大家早点儿睡吧。刘岚芝一下笑了,天都亮了,还早睡什么?
接下来的任务就落在了刘岚芝政委和朱大可支队长身上——上次战役,乐津县获得了荣誉也得到了实惠,冀鲁边区军政委员会特批乐津县大队扩编为“小延安”支队,水涨船高,朱大可当上了支队长,刘岚芝兼任政委。刘岚芝和朱大可调邹富贵的大队随他们去大潭镇,天亮以前分三条战线埋伏在西山周围。
草丛中,刘岚芝突然有了一个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怪念头,她不希望孙秉恕出现在上坟的队伍里,好在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当时刘岚芝想,如果没有鬼子入侵,没有孙德礼老先生的死,孙秉恕会那样丧失理性地疯狂杀人吗?假设是没用的,刘岚芝告诫自己说,孙秉恕毕竟是大汉奸,手上沾满了同胞的鲜血,他罪有应得。……孙家人果然出得城来,也有一队伪军护送,不过从护送的人数上看,刘岚芝有些失望,她小声对朱大可说:“如果孙秉恕没来千万不要行动,打草惊蛇,我们就会更加被动。”
朱大可不认识孙秉恕,所以整个行动都仰仗刘岚芝指挥。
透过望远镜,刘岚芝一人不漏地查找孙秉恕,遗憾的是,孙秉恕并没有出现在上坟的队伍里。“孙秉恕料事如神吗?”刘岚芝想。
诱捕孙秉恕失败了。
从大潭镇回到大宗庄,刘岚芝看到远处的杨木匠半罗锅的样子,她想,应该把杨木匠的官司彻底解决一下了。
刘岚芝找来冯秋成和邱书吏,对他们说:“过去我们走了一条弯路,老在杨木匠提出的要求上打转转。其实,在日寇的铁蹄之下,普通的老百姓都是牺牲品和受害者。马庆茂痛失女儿,杨木匠好容易给儿子订了婚,却人财两空,赵老六花钱为哥哥办了个冥婚……所有这些都和当前这个世道有关。我想,县政府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向老百姓大力宣传抗日救亡的道理,官司也会随之解决了。”
冯秋成说:“对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呢,最可恨的是鬼子,咱不一致对外,自己家里闹腾什么呢?”
邱书吏说:“杨木匠这段时间没来找,大概也是因为前一段的战乱,他的木匠房被战火烧了,我听说,他儿子正闹着要参军呢。”
几个人正说着,杨木匠进来了。
冯秋成对杨木匠说:“说曹操曹操到,又来打官司来了?”
杨木匠脸色难看,他说:“本来我打算要回些钱,想再给儿子张罗个媳妇,可眼下的光景,饭都没地方要。 ”
“官司不打了?”邱书吏问。
杨木匠没说话。
刘岚芝说:“所有的一切都是鬼子害的。杨大爷你想一想,如果鬼子不杀害马二丫,你儿子不就成亲了吗?讨公道也好,申冤也好,我们都得向鬼子讨,向鬼子申。……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杨木匠突然哭了起来。
冯秋成说别尿叽(哭)了,大伙都看着呢。
杨木匠说:“都是俺不好,俺老糊涂了……求求几位大人了,让俺儿子吃当兵粮吧。”
杨木匠走了之后,刘岚芝和冯秋成、邱书吏达成一致意见,由刘岚芝代表乐津县抗日民主政府征求马庆茂和赵老六的意见,将马二丫的尸体埋在大宗庄的烈士公墓里,并将杨木匠打官司的事作为典型在全县做宣传,号召广大农民兄弟团结起来,齐心协力抗击日本侵略者。
第一次诱捕孙秉恕失败,陈黎明的脸色就阴沉起来,一阴就阴了好多天,没一刻放晴。陈黎明找刘岚芝和朱大可,绷着脸说:“时间越来越紧迫了,孙秉恕多活一天就多一天危害。”朱大可说:“不行我在短枪队里选几个身手好的弟兄,进乐津城亲手把那小子宰了。”刘岚芝说这件事不能鲁莽。陈黎明说:“对啊,特工委的指示很明确,对付孙秉恕不能强攻要智取。”刘岚芝说:“这几天我也一直想办法,孙秉恕是铁杆汉奸,最听日本人话了,你们说,可不可以让日本人调动他呢?”
陈黎明说:“这个我也想过,关键是怎样才能让日本人调动他呢?”
朱大可说:“找人冒充日本人,到‘红心萝卜’伪军据点给他挂电话,把他调出城来不就行了吗?”朱大可说的“红心萝卜”是指被争取的伪军下级军官,表面给鬼子做事,暗地里给八路军做事。刘岚芝说:“孙秉恕在日本留过学,他的日语非常好,一听就能听出是假冒的,不露馅才怪呢。”
朱大可说:“对了,二十一支队那边不是有日本俘虏吗?听说还有个医生出身的卫生员。让那个卫生员给孙秉恕挂电话不就行了。”
陈黎明想了想,认为这个方案可以考虑。
陈黎明出面和二十一支队商量,支队长曾四方还真给面子,把日本俘虏借给了陈黎明。陈黎明、刘岚芝和朱大可带日本俘虏去了毛集的伪军据点,在那里让日本俘虏给孙秉恕挂电话。
日本俘虏说他是盐山县的日本指挥官池田大佐,让孙秉恕明天到盐山县来介绍县治的经验。孙秉恕态度谦恭地答应了。
事情进展得比预想的顺利,朱大可带县支队装备和素质最好的第一大队,也就是邹富贵大队连夜急行军七十多华里,埋伏在乐津县城到盐山县城之间的一片树林里。
刘岚芝本来要参加这次行动,被陈黎明强力阻止了。陈黎明和刘岚芝焦急地等待朱大可的消息,小顾跑了进来。
“怎么样?”陈黎明问。
小顾说国民党的二政府来了信函。
“朱支队长还没消息?”刘岚芝问。
小顾说还没消息。
刘岚芝打开信函,信函是陶望之以民国政府乐津县长的名义写的,约定下午在黑牛背镇公所见面,讨论规范政权工作。刘岚芝把信递给了陈黎明。陈黎明看过之后,嘴角露出一丝不屑。陈黎明说:“说是见面,我看是谈判!”
刘岚芝说:“确实应该真刀真枪地碰一碰了,这一段时间,国民党方面在很多村镇都挑动事端,迫害抗日政权的干部。”陈黎明说,对待国民党“二政府”和对待汉奸的伪政府不一样,要坚持独立自主的原则,也要讲统一战线的政策,要斗争更要联合,坚持对的反对错的。
刘岚芝说:“上次你对我说的话我一直铭记在心,政权的作用和合法性关键看人心向背,绝大多数老百姓还是支持咱们的。到目前,陶望之这个县政权还没什么大的作为,他们的人都在大的城镇发号施令,和老百姓很少有接触。”
陈黎明说:“时间很紧,你收拾一下就去黑牛背谈判吧,注意,要特别向他们强调,要求他们停止对抗日民主政权的破坏,重点是划分工作领域范围和配合的事项。”
刘岚芝起身要走。陈黎明说:“多带些人,一定要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刘岚芝去黑牛背镇的路上听到锄奸再次失败的消息。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刘岚芝一时想不明白。他们大概忽视了孙秉恕的智力,孙秉恕狡猾多端,他是不是从日本俘虏的说话方式里察觉到什么,或者口音不怎么对劲,还有,孙秉恕完全可以给盐山县的真池田大佐回一个电话,这样什么皮都破了,什么馅都露了。
陶望之一身深色的中山装,静静地在镇公所的房子里等刘岚芝,刘岚芝推开房门,阳光打在陶望之身上。光线里飘浮着棉絮般的尘埃,那个房间的旁边就是弹棉花的工棚。
陶望之先是递给刘岚芝一杯水,接着推过一份盖着蓝色大印的“通告”。刘岚芝没有拿起那份“通告”,只是低头看着。
“通告”的内容大概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对各抗日民主政权在抗日斗争中发挥的积极作用给予了原则性的肯定。第二部分指出了问题,如“破坏抗战大局”“鱼龙混杂”“乡下为非作歹”等等。第三部分是实行统一的政令,限令各村镇各类旗号的政权组织七日内向民国县政府递交报告书,包括人员组织、资产明细等。整体移交政权的原班人马可在民国政府整训之后继续担任职务。只移交政权不移交人员的,中心村镇由民国政府派人接管,村以下由国民政府指导选举。对“乐津县抗日民主政府”专门做了一条说明,政权移交办法参照上述训令。
刘岚芝看完了“通告”,她拿起水杯,把水杯里的水一气儿喝干了。
“还有吗?”刘岚芝问。
陶望之说内容就是这些。
刘岚芝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水。”
陶望之连忙给刘岚芝倒水。
“岚芝啊,”陶望之一边倒水一边说,“你知道我多么希望你回到正轨上,尤其是你,在鲁北已经成了大英雄。不瞒你说,我已经向上峰建议,给你留了更好的工作,如果你肯投身国民政府……”
刘岚芝咕嘟咕嘟地喝水。
“岚芝啊……”
刘岚芝说:“原来我以为你要跟我谈判的,现在看来,咱们已经没什么可以谈的了。”
“没什么可以谈的?”陶望之愣住了。
刘岚芝说:“你根本没想跟我谈。你这是什么?这是命令我们怎么做!按你们的想法做!现在鲁北斗争形势这么严峻,大家不齐心协力打击鬼子,还窝里斗,让人心寒啊……望之先生,我怎么都不会想到你会这样!”
陶望之说:“规范县治不正是为了更好地完成抗日统一大业吗?”刘岚芝说:“可你不能不顾及目前发展的新形势和鲁北的现实,单凭自己的想法去要求别人。”陶望之想了想说:“我知道你被洗脑了,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来。”刘岚芝说:“你和很多国民党干部一样,动不动就用洗脑来说事。我跟你说心里话,望之先生,我是从泥里尘里、血雨腥风和死亡里爬滚过来的,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道路。”
陶望之叹了口气,他说:“咱们先不谈大道理,还是说具体事吧。”
“什么具体事,你的这个‘通告’?”刘岚芝说,“如果是这个‘通告’,我们就没必要谈了。回大宗庄之后,我们也会发一个通告,到时候会送你的。”
“通告,什么通告?”
“县抗日民主政府的通告啊,我们也可以提要求,尤其是针对你们提要求。知道老百姓怎么叫你们吗?叫你们‘二政府’。”
“岚芝……你别这样,我们慢慢谈,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别的不说,上次你救了我,我连感谢的话还没说呢。”
刘岚芝说:“不用说了,当初你也救过我,我们两清了。”
“两清是什么意思?”
“就是两清的意思!”
刘岚芝返回大宗庄,路上风大,她的眼睛一直流泪,她不承认流泪是因为陶望之,她认为是风的原因。
陈黎明和朱大可的心情似乎不错,不知道朱大可在哪儿掏弄到了猪大肠等猪下水,进了小食堂,味就飘了过来。刘岚芝好久未闻到荤腥味了。“有什么好消息吗?”刘岚芝问。朱大可说,孙秉恕又有消息了。
刘岚芝问陈黎明什么消息,陈黎明说吃了饭之后再说吧。
刘岚芝处心积虑地想办法诱捕孙秉恕,可她无论如何也不知道,对方同时也处心积虑地想办法诱捕她。联队长松本大佐被刘岚芝炸死之后,被授予少将军衔。刘岚芝打死了日本少将,同时也上了鬼子诱杀的黑名单,诱杀刘岚芝的任务就落在了驻守乐津县的日军大队长岩下中佐和伪县长孙秉恕身上。也就是说,刘岚芝计划诱捕孙秉恕时,孙秉恕也正诱捕刘岚芝。对此,刘岚芝一无所知。
吃过饭,陈黎明递给刘岚芝一份《挺进报》。刘岚芝连忙打开报纸,却发现里面有一封信。信是孙秉恕写给刘岚芝的,信的大意是,孙秉恕要面见刘岚芝,想最后一次挽回他们之间的“婚约”。孙秉恕表示,在战乱中他也成了受害者,家破人亡,现在,他心灰意冷,有了强烈的厌倦情绪,如果刘岚芝同意和他保持婚约,他则退出自治政府,携刘岚芝到乡下教书,过田园生活。见面的时间地点由刘岚芝定。
“假的。”刘岚芝说。
陈黎明说:“我也觉得不那么真,可这毕竟开了一个口子。我和朱大可分析了,如果是真的,事情不那么好办;恰恰因为是假的,事情好办多了。”
“怎么好办多了?”刘岚芝问。
陈黎明说:“你想啊,如果是真的,孙秉恕一定不会出城的,他会让你进城见面。可如果是假的,他完全可能出城。”
“你的意思是……”
陈黎明说咱不妨来个斗智斗勇,假戏真做,真戏假做,几个回合下来,一定会引蛇出洞的。
刘岚芝说:“看来你已经想成熟了。那,说说你的方案吧!”
接下来,刘岚芝和孙秉恕书信往来了好几个来回,孙秉恕坚持城里见面,刘岚芝坚持大潭镇见面,僵持不下时,刘岚芝回信不谈了,孙秉恕也使了性子,连信都不回了。
陈黎明糊涂了。
那天晚上,地下交通站得到确切情报。孙秉恕要参加在大埔镇召开的现场会,日军在大埔镇建了炮楼,挖了壕沟,加强了伪政权建设。在大埔镇召开现场会就是为了推广伪政权建设的经验。大埔镇在县城的西面,离大宗庄很近。
“真是绝处逢生啊。”陈黎明说。不过陈黎明同时也说:“不排除这里面有诈,可就是圈套我们也得钻了,我倒要会一会这个孙秉恕,我不信他有三头六臂!”
刘岚芝说:“你不能去,你是指挥员,你不认识孙秉恕,别误了战机,还是我去吧。”陈黎明说不管谁去,这次一定要周密布置,确保万无一失。
按理说这次行动组织得还是无可挑剔的。大埔镇鬼子现场会头一天晚上,朱大可已经带第一大队一中队埋伏在县城和大埔镇之间的公路两侧。第二天天不亮,刘岚芝带第一大队另外两个中队出发,留一个中队在大宗庄外围接应他们,他们要带活的孙秉恕回来,准备召开公审大会之后处决。
行动开始也比较顺利,刘岚芝他们刚到了预定的伏击地点,三辆汽车就开了过来。随着刘岚芝的枪声,战斗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结束了。打死两人,俘虏九人,其中有孙秉恕在内的三个伪政府官员,三个伪军和三个穿日本军服的伪满洲国司机兵。伏击战还是引来了鬼子,县城方面和大埔镇的鬼子、伪军都出动了,等他们追过来时,刘岚芝他们已经越过了封锁线,眼看就进入大宗庄的地界时,他们才歇下来喘口气。
刘岚芝过去看孙秉恕。孙秉恕脸色酱紫,气喘着,只对刘岚芝说了一句话:“夺命冤家啊!”孙秉恕的话音刚落,一发炮弹呼啸着落了下来,接着一发挨着一发,爆炸声此起彼伏,气浪环环相抵,硝烟弥漫。
炮声停歇,枪声就响成一片。朱大可跑了过来,扶起腿被炮弹皮炸伤的刘岚芝,他告诉刘岚芝,现在三面都有鬼子,只有通往大宗庄一条通道,那个通道必须渡河,他担心那个渡口有埋伏。刘岚芝把战场指挥权交给了朱大可,让他组织战士突围。
事情远比想象的严重,在很短的时间内鬼子和伪军已经冲过来,把刘岚芝他们分割开了。好在小顾还跟在刘岚芝身边,刘岚芝对小顾说:“你别管我,快去找孙秉恕,带不走就把他崩了吧。”小顾死活不执行命令,背起刘岚芝就跑。
小顾跑的方向是远处的玉米地,那时玉米棵子已经长到人肩高,跑进地里就可以阻挡隐蔽一下。谁知,这时一队鬼子骑兵喊叫着冲了过来,小顾丢下刘岚芝,跪在地上向骑兵射击,可小顾毕竟势单力孤,无法阻止越来越近的鬼子骑兵。
就在刘岚芝绝望的时候,玉米地里突然杀出一支队伍,仿佛神兵天降一般。陈黎明带邹富贵冲了出来,同时指挥一部分战士从侧面冲击围堵,形成了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混战场面。战斗可以用激烈和惨烈来形容,一直激战到天黑,枪声才慢慢稀落下来。
刘岚芝被抬回了大宗庄,陈黎明也被抬回了大宗庄。所不同的是,陈黎明早已牺牲,身上有四五处穿透伤。
后来刘岚芝听说,陈黎明仿佛有什么预感一样,下午命令邹富贵带队伍跟他去接刘岚芝。这个命令不在计划方案之内,完全是陈黎明临时做出的决定。正是这个决定救了刘岚芝和朱大可,如果接应部队不是早走了两个小时,而是听到枪炮声再去接应,刘岚芝和朱大可他们早就全体壮烈牺牲了。
夜晚的屋子里出奇地静穆。下午小顾送来一个包裹,一个染了血的手绢包裹,里面是一支钢笔和一块磨得发白的手表。小顾说陈书记咽气前嘱咐给您的,他说这是他全部家当和他的心。刘岚芝抚摸着钢笔和手表,一直坐到了天亮。
还有,刘岚芝没想明白,陈黎明为什么给这个行动取了个古怪的代号“连腿儿”呢?事实上,诱捕成了双重的诱捕,也许冥冥之中有某种暗示吧。这些,随着陈黎明的牺牲,一切都无法查证了。
七、赶等着
天空高远,大雁南飞。刘岚芝院子里的红枣、杜梨也挂上了枝头。秋天本来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收获意味着喜悦,然而,鬼子扫荡的局势令鲁北各村人心惶惶,手忙脚乱。刘岚芝见了陶望之一面,不过陶望之是来向她道别的。之前,刘岚芝和陶望之的较量主要在征粮上,抗日民主政府动员各村镇对“二政府”抗粮,轰轰烈烈的抗粮运动让陶望之一败涂地。老师败在学生手里,按陶望之的话说,不算丢人。
陶望之离开跟征粮失败无关,高将军调防到津浦路以西,乐津等冀鲁北七县的国民政府随之消失。陶望之对刘岚芝说:“如果我们命大,如果我们还有缘分,等抗战胜利的时候我们再洒泪相见吧……”
刘岚芝安静地看着陶望之,她轻轻地笑了笑。
反扫荡的主战场在白河村,津浦支队主力被日军一个旅团和伪军五个团包围,二十一支队前来解围,结果与乐津、盐山的鬼子遭遇,战斗十分激烈。
朱大可本来参与大潭镇阻击战,激战中接到军分区的命令,让他们放弃大潭镇向大宗庄撤退,掩护大宗庄机关、被服厂向山里撤退。
县委、县政府机关早就做好了撤离的准备,被服厂和一些老百姓提前就撤离了,所以接到命令的晚上,七八辆马车拉上县政府机关的家当和人员顺序撤离,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车老板的吆喝声和马蹄声。第二天早晨,大宗庄几乎空空如也。
朱大可对刘岚芝说:“你不撤离,上级会批评我的。”刘岚芝说:“我就是你上级,别以为你当了支队长我就不是你上级了。我已经派小顾给特工委送信了,我要在乐津打游击,要亲手除掉孙秉恕,替老领导陈黎明报仇。”
朱大可说:“报仇有我就行了。”
刘岚芝说:“你别啰唆了,大宗庄守不住,我们就化整为零打游击。总之,我是乐津的县长,我决不离开乐津的地界。”
一直到了下午,日伪军才大摇大摆地向大宗庄发起进攻,几番进攻失败之后,鬼子驶出了两辆装甲车。坚守外围阵地的三大队拼命抵抗,以巨大的牺牲打退了鬼子又一次进攻。朱大可知道,如果以这种打法消耗下去,大宗庄外围阵地很快就危在旦夕了。这时,小顾跑过来报告,上级派的增援部队到了。
刘岚芝和朱大可连忙跑到村南头。河的对岸,旌旗招展,呐喊连天。朱大可把望远镜递给刘岚芝,失望地说:“什么增援部队,‘大刀会’!”
刘岚芝说:“‘大刀会’也是咱们的帮手啊。”
朱大可大声说:“胡闹!”
刘岚芝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说话。”
朱大可说:“本来就是胡闹嘛,你仔细看看,他们抬的什么?”
刘岚芝仔细看了看,“大刀会”队伍前面居然抬着土地爷的塑像。刘岚芝说:“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时候有人帮咱,咱就该感谢人家。”
朱大可说:“得了吧,不帮倒忙就好,炮弹打过来,咱还得保护他们。”
后来刘岚芝想,如果麻道长过来商量一下协同作战的问题,也许“大刀会”的伤亡就不至于那么惨烈了。麻道长大概要坚持自己的独立指挥权,他在大宗庄南侧布阵,正面迎击鬼子的装甲车。结果,血肉之躯在钢铁、炸药中一排排倒下,刘岚芝都不敢正眼去看。
那天晚上的场面太揪心了,大宗庄的空地上布满了尸体和伤兵,伤兵有呻吟的,有喊叫的。麻道长也奄奄一息,他似乎在运功护体,遗憾的是,他每一次用力,拳头大的伤口就汩汩冒血。刘岚芝拉着麻道长的手,安慰他说,坚持一下,等卫生员来了就好了。
麻道长似乎知道自己不行了,他小声对刘岚芝说:“我该做的做了,当不了英雄,但可以做个好汉。”
刘岚芝说:“你很了不起,不只是好汉,你是个令人敬佩的大英雄!”
麻道长说:“遗憾的是,有些弟子昨晚和老婆合房了,我们有严格的戒律,战前合房必亡啊。”
刘岚芝拍了拍麻道长,示意他不要多说话,节省一些体力。刘岚芝回头问小顾:“卫生员还没找到吗?”小顾说找不到,也许在别的地方,伤员太多了。其实卫生员牺牲了,这一点刘岚芝也想到了,只是她不愿意承认 罢了。
没多久,麻道长开始大口大口倒气,血沫子糊满嘴巴的时候,麻道长咽气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圆,不知道月亮是不是闻到了血腥和死亡的气味,显得很冷酷很凄清。
天亮之后,刘岚芝组织人掩埋支队战士和“大刀会”成员的尸体。小顾跑来说不好了,部队的首长要带走朱大可支队。刘岚芝连忙跑回县政府大院,进了院子一看,一个首长模样的人正在教训朱大可。
“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么快就不认老部队、老首长了?亏你还知道你叫朱大可,怎么……你还真当你是支队长啊?就算你是支队长,老子总还是纵队长吧?不服从命令是不是?”说着,首长模样的人吸了两口烟。烟灭了,朱大可连忙过去给他点烟。
刘岚芝走来,问朱大可怎么回事。朱大可没说话。
首长模样的人热情地对刘岚芝说:“哎呀,这不是小刘老师吗?对了对了,应该叫刘县长。我是曾四方啊。”
“曾四方?”刘岚芝想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了,原来是二十一支队队长。
“首长有什么指示?”
曾四方说:“刘县长,我也不瞒你,我的部队打散了,现在我要收编朱大可支队,跟我去增援白河村。”
刘岚芝说:“这不行,‘小延安’支队是地方部队,需要有特工委批示,有军分区的命令,别人谁也别想调动。”
曾四方说:“眼前都火烧眉毛了,还这个命令那个命令的,谁的命令也不会反对打鬼子呀。”
“总之,”刘岚芝说,“没有命令就不能调动。”
曾四方哈哈大笑,他说:“小刘老师不光长得漂亮,性格也干净……不过,道理我们还是要讲的。我这个人呢喜欢不喜欢都挂脸上,也体现在行动上,当初,把警卫排中最精华的一班调给你,是因为我喜欢听你讲课,敬重你。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成了光杆司令,还要去解救兄弟部队,你说,我该怎么办?”
刘岚芝说:“给我点儿时间,我马上向上级请示。”
曾四方说:“等你请示完了,津浦支队得有多少兄弟遇难啊。”
刘岚芝说:“要不这样,你给我写个借条,临时调朱大可参加行动,完成任务后及时归队。这样既解决了问题,对我们也是公平的。”
曾四方火了,他说:“屁,当初朱大可就是借给你们的,现在该我收回去了,你就这样向你的上级报告吧。朱大可!”
朱大可一个立正:“到!”
“集合队伍,清点人数。”
“是。”
刘岚芝上去跟曾四方理论,被曾四方的警卫推开。刘岚芝大声喊:“你这算什么首长,不是明抢吗?”
曾四方不理刘岚芝,偷偷地笑了一下。
朱大可集合完队伍,向曾四方报告:“‘小延安’支队原有八百二十七人,除牺牲和伤员外,现有二百一十二人,请指示!”“请指示”的声音挺弱。曾四方当然听得出来,对朱大可说:“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吧?”
朱大可底气不足地说:“所有的都走吗?大宗庄……”
曾四方笑了,他说:“我怎么能做那么绝的事呢,大宗庄需要保护,小刘老师也需要保护,再说,你们支队的编制也不能撤啊。朱大可!”
“到!”
“留下一个成建制大队,人员你定。”
“是。”朱大可站到队伍面前,高声喊道:“第一大队出列。”
出来三十多人。
“警卫排出列。”
出来十多个人。
“第一大队大队长邹富贵出列。”
朱大可大声说:“现在我宣布,你们四十几人就是‘小延安’支队的家底,就是火种,要保护好县政府,保护好咱乐津的老百姓,保护好咱刘县长,明白吗?”
大家齐声喊着,似乎从来没有那么悲壮过。
朱大可被曾四方带走了,走的时候,朱大可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刘岚芝分明看到,一脸油污的朱大可,眼里含着泪花。
朱大可走的第三天,孙秉恕带乐津城里的皇协军攻占了大宗庄。刘岚芝离开大宗庄时,以为所有村民都离开了,后来知道,邱书吏和杨木匠,还有九名年老体弱的村民没有离开,这十一人都被拉到大潭镇,他们无一例外没有一个孬种,最后被皇协军集体枪杀在大潭镇炮楼外,草草掩埋。
刘岚芝带人返回大宗庄时,县政府机关的房子都已化作一片瓦砾和炭黑木桩。村民陆续回来了,打散的县支队战士、伤愈的“大刀会”成员也陆续回来了。刘岚芝带领大家为死难的战士和乡亲举行了悼念大会。在战后的残垣断壁之间,大家没有喊革命口号,而是清一色的那种鲁北口音——
赶等着!
赶等着!!
赶等着!!!
按当地风俗,人死一定要入土为安。在激愤的人群中,刘岚芝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去大潭镇抢村民的尸体。
邹富贵提醒刘岚芝是不是向上级请示一下。刘岚芝说:“现在联系不到上级,我相信,为老百姓做出牺牲,上级不会反对的。”
那是最后一场秋雨,刘岚芝组织了抢尸队,兵分两路,半夜向大潭镇出发,到了大潭镇,刺骨的冷雨仍淅淅沥沥。
邹富贵负责掩护,刘岚芝则指挥大家在据点墙外挖尸体。炮楼里的日伪军发现了他们,夜里他们不敢出炮楼,只是胡乱打枪。
子弹时不时在刘岚芝的身边跳跃着,有一颗子弹还咣啷一声划过刘岚芝的铁锨。刘岚芝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带头用力挖着,她一声不响,却从容不迫。接下来,一个奇怪的场面出现了,几乎所有人都无视鬼子、伪军的存在,枪炮声成了装饰背景。雨夜里听不到大家的说话声,只有各种杂音合成一组怪异而又悲怆的交响曲。
枪声渐渐稀落,尸体也一具一具挖了出来,被小心翼翼地放在门板上。刘岚芝为每一具尸体包裹被子,怕惊动它们一般,她做得很精心、很仔细。
雨越下越大。
刘岚芝带着大家,泥里水里,一路颠簸了二十多里,天亮时,十二具尸体摆放在大宗庄的空地上。新增加的一具尸体是小顾的,他在流弹中意外 伤亡……
八、大前日个儿
四号高干病室离马路不远,中间隔着一个院子,院子里不规则地长着的柏树。刘岚芝在那间病房里住了四年。那四年里,刘岚芝最大的渴望是能在马路上走走,那个场景倒退着,越来越遥远。事实上,她所在的病房离马路并不远。
刘岚芝被认定为“植物人”之后,她的意识并没有完全丧失,她丧失的只是表现出来的能力,那些意识不稳定也不连贯。一会儿是冬天,一会儿是夏天,一会儿出现陈黎明的面孔,一会儿出现陶望之的面孔,一会儿是朱大可,一会儿是小顾……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新任通信员找她报到。
刘岚芝打量一番,发现他光着脚。
“你怎么没穿鞋?”
“不舍得。”小战士说,说着还转过身来,一双新鞋塞在后腰上。刘岚芝想起了什么,连忙问小战士叫什么。
“杨忠宝。”
“杨宗保?你是杨家将的后代啊?”
“是不是杨家将俺不知道,俺只知道俺爹是谁。”
“那,你爹是谁?”
“俺爹是杨木匠。”
——转瞬间,刘岚芝觉得自己置身关帝庙门前,在傍晚的光线下清点担架数。
一身戎装的邹富贵小声说:“让咱乐津县出这么多担架,准是要打大仗了。我听说咱八路军要出动一百个团,乖乖,一百个团啊。”
刘岚芝严肃地说:“注意保密纪律。”
邹富贵说:“这回孙秉恕那汉奸走狗跑不了了吧?等抓到他,一定让老百姓把他扔茅房里,用石头块子砸死他。”
——应该是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的瓢泼大雨吧,根据地最艰难的时刻,刘岚芝被围追堵截,身边只有杨忠宝一个人,他们沿运河支流白河跑了十几个村,在枪林弹雨中冲过一道又一道封锁线,每一次都得到乡亲们的掩护和救助,总能在危难中脱险。
他们踉踉跄跄冲破最后一道封锁线天就黑透了,刘岚芝病倒在牛家岔村。
晃动的烛光中,赵二嫂笑盈盈的面孔。
扭动的雨水里,赵二嫂在枪声中倒下。
刘岚芝记得,她艰难地翻过身子,拉着赵二嫂问:“二嫂,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赵二嫂咯咯地笑着,笑得干净、透明。赵二嫂说:“因为你是俺个人家(自己)的县长,你从来没见不上(瞧不起)俺,你的心给了俺,俺也把心给你……”
重症监护室里,外孙和外孙媳妇还在讨论刘岚芝为什么说“大前日个儿”,“大前日个儿”代表什么意思呢?突然,外孙媳妇说:“姥姥眼角好像有泪花。”
“我看看,我看看。”外孙走过来,他摇了摇刘岚芝,见刘岚芝没任何反应,回头对媳妇说:“瞎说,植物人怎么会有眼泪呢!”
原载《鸭绿江》2014年第1期,《小说月报》2014年第7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