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2017大连市优秀文学作品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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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布拉吉

十二岁半的时候我知道我是大姑娘了,妈看着我隆起的胸脯,眼睛里竟满是泪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长大了我妈却要流泪。

那年开春,我把一根橡皮筋拴在两棵桃树上,唱着,笑着,跳着,我快乐的情绪感染了很多人,几个邻居一迭声地夸我:“秀是越长越漂亮了。你看她那一头秀发,要是再扎上两个蝴蝶结,穿上条好看的布拉吉,一定比那几个城里来的小姑娘更像城里人!”

妈在一旁开心地笑。妈最喜欢听别人夸我漂亮,也许,漂亮的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美能够在女儿身上得以延续。

晚上妈对我说:“秀,妈要给你攒钱,你生日的时候——最晚下学期开学,妈给你做条好看的花裙子,要是攒的钱多就给你做条布拉吉。”

那一晚,我梦里笑醒好几回,我梦见我穿着漂亮的布拉吉故意在那几个城里来的同学面前晃来晃去:“哼!看你们谁还瞧不起我!”

妈说到做到。农忙的时候她拼命地摊煎饼,春末夏初的时候她不分昼夜地用手孵蛋。妈摊的煎饼又薄又匀,特别是她做的水磨煎饼、榆树煎饼,又筋道又好吃,而且这都是她自己的发明。妈用手孵蛋比母鸡孵出来的小家禽成活率高,也更健康。所以还在春天的时候,村里村外的乡亲们就开始向妈订购了。

妈日忙夜忙,到6月初的时候已孵出七十多只小鸡、四十多只小鸭和十几只小鹅,另有二十几个鹅蛋也快钻出小鹅了。妈说:“最多再等二十天,等这些小东西们都长大,卖了还上欠生产队的钱,剩下的应该够给你买条布拉吉的。”

我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放学就去看那些小家伙们,不停地对着它们喃喃:“小鸡小鸭小鹅,你们要快快长大哦!”

6月中旬的时候,远在山东老家的堂哥来我家,那年月的山东农村比东北还穷,堂哥前搭后扛地带着从山东带来的土产品进村,好多人露出鄙夷的眼神,更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夸张地用手捂着鼻子。他穿得实在太破了,像叫花子。

妈第二天去邻居家借了三十五元钱,把堂哥从里到外连裤衩背心都换成了新的。

我并没有意识到堂哥的到来会是我的一个“灾难”。妈带着我们兄妹五个从继父家搬出来后,我们这个没有男主人、家徒四壁,又是从山东“漂洋过海”来的外来户便成了不受欢迎的一家,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来串门的。所以,看见这个只比我大五岁的堂哥,我高兴得不行,整天和他腻在一起。

小家禽们一个个出窝了,我心里合计着,我的花裙子就快到手了。

第一批最后几只小鹅被买走的那天晚上,我问妈:“什么时候给我买裙子?”妈长叹一声说:“晚些时候吧,加给你堂哥买衣服和回去做路费借的钱还差四十多元没还上,等——”

我没等妈说完就急哭了,现在正在孵着的只有几个鹅蛋和十来个鸡蛋和鸭蛋。就算这些蛋都能变成小家禽卖了也不够还债,而要想给我买花裙子最少也要比现在再多孵两倍不止。可那得那些老家禽们配合才行,马上就三伏天了,这个季节的家禽们向来偷懒耍滑,动不动就“罢工”……

“我就不明白,堂哥不是你亲生的你都能为他借那么多钱,为什么就不能晚几天还钱先给我买一条花裙子?”我哽咽着磨妈。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都知道咱们东北的生活比老家那边好,咱总不能让人小瞧了去。再说,亲戚十几年没走动了,他大老远来一次,总得打点他高兴。你还小,这些人情世故你不懂,但你要从现在就学着点儿。”我听不懂也听不进妈说的这些大道理,但妈的性格我知道,再磨下去准没我的好果子吃。

终于,第二批小家禽一个一个破壳而出。

“小家伙们,你们要快快地长大、健康地长大,我的花裙子可全靠你们了!”

我每天一放了学就去跟它们说话,它们像是能听懂我的话,一天一个样疯长,我的心充满期待。为了它们更健康更快地长大,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十分惊人的举动,我把几条舍不得吃的小咸鱼剁碎拌在玉米面和菜叶子里喂给小鹅吃。我知道鹅是喜欢吃鱼的,我亲眼看见过大鹅在水里捉鱼吃。大人们也总是说吃鱼会长个儿。

我并不知道我惹了祸。那一夜我和往常一样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又梦见我穿着漂亮的布拉吉、扎着好看的蝴蝶结在学校操场上晃来晃去,同学们都抢着和我玩,和我交朋友。只可惜好梦不长,快天亮的时候我好像被什么声音惊醒。是妈,她竟一夜没睡!我醒的时候妈正用手捋着我的头发哭。妈说:“秀,布拉吉又买不成了。”

我一下子爬起来:“为什么?妈,你不是好人,说话不算数!”

妈说:“孩子,那些小鹅都死了!我拿什么给你买啊?!”

我跳下炕光着脚就去了外屋,二十几只就要出窝的小鹅一个压在一个身上,僵硬地向后面伸着两条腿,那样子好可怜。

我心里十分失望,却仍然做着最后的努力。“可是前面出窝的那些鸡鸭鹅卖的钱除了还欠款最少还够买块花布的,我数过!”我大声说。

“傻孩子,死了二十几只小鹅,我要买三十多个鹅蛋再孵小鹅出来赔给他们,做人要讲信用。而且,就这样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因为再孵出的小鹅已经过了最好的生长季节。”

“我不管!我就要我的布拉吉!我就要我的花裙子!”

我跳着叫着,然后躺在炕上不停地打滚,哭得像泪人似的。妈要给我做花裙子的消息学校里早就尽人皆知了……

妈终于忍无可忍地打了我一巴掌:“你还好意思哭?你还好意思跟我耍赖皮?那鹅食里的咸鱼是谁拌进去的?要不是因为今年又买不成花裙子感觉对不住你,我早打你个半死了。”

我一下就蒙了,原来这竟是我自己闯的祸!可我却还是没有办法接受我今年又买不成花裙子的事实。我跳下炕大声叫着:“不用你打死我,我自己去死!我现在就去死!”然后冲出门奔向河塘。

妈只穿了一只鞋就追出去了,一边追一边对路人大声喊:“你们快帮我拦下她啊!”妈最知道我有多倔强。

当然我没有死成,而是跑到河边对着河里那些戏水的鸭子还有岸上蹒跚的鹅哭。

整整一天我没吃饭,晚上早早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那一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失眠,那一年的夏天我刚满十三岁。

后半夜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突然被妈的惨叫声惊醒,昏暗的灯光下妈捧着流血的手兀自抖个不停。桌子上,妈的旗袍已经被裁下来好几块。一定是那把锋利的剪刀惹的祸!一定是妈心绪不宁的结果!妈眼睛红红的,这一夜妈一定哭过好多回,那件旗袍是妈唯一能穿出去的衣服,除了重要节日或参加婚礼,妈平时一直舍不得穿。

我哭着捧起妈的手帮她用嘴吹气:“妈,我不要你太辛苦!我不要你剪了你最心爱的旗袍!我不要花裙子!我不要布拉吉了!”

妈勉强让自己的脸上带着笑容:“傻孩子,剪都剪了,妈说过今年一定要给你做件布拉吉。是妈对不起你,是妈无能。下学期你都初二了,可你还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没带补丁的衣服。这件旗袍刚好够给你改条布拉吉,妈保证,最晚到开学的时候让你穿上它。妈保证再也没有同学敢笑话你!”

终于,十三岁生日那天我穿上了漂亮的布拉吉。最后一批小鹅也孵出来,长大,还给了人家。但,妈却病了,病了很久。邻居刘婶说:“你妈是累着了,而且她贫血得厉害,是孵蛋过程中被那些小家禽们吸光了身上的血。”

我没有办法知道妈的病是不是真的如刘婶所说,但孵蛋过程中一定需要妈的体温,而那体温是妈身上消耗掉的热能!初二的物理课本上我弄懂了这一点。

我几乎丢弃了所有曾经不堪的记忆,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年夏天的情景,我还一直保留着那条旧得不能再旧的、带着母亲体温的布拉吉。我会一直留着它,那是我对母亲的念想。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也是母亲了,这条带着母亲体温的布拉吉会时刻提醒我怎样做个合格的母亲。

原载《鸭绿江》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