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2017大连市优秀文学作品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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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哑

我说的是我的母亲,我的嗓音有一些嘶哑的母亲。

小时候的傍晚,是在东街西屯的疯跑中度过的。在蹦蹦跳跳中,在争争吵吵中,家家户户的烟囱早已经开始了歌唱,在夏天无风的黄昏,炊烟袅袅而起,仿佛吟唱着悠远的小调。

房前屋后的人家飘着饭菜的香味,有的玩伴被爸妈喊回家吃饭了,剩下的人接着玩,直到这支玩耍的队伍溃不成军。这个时候,我也常常听到妈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喊着我的名字。我答应一声,扔下正在玩的东西,跑向声音的源头。这时候,夕阳已经落山,红红的晚霞燃烧着西山上的一大片天,奇形怪状的云彩变换着模样,像山川,像鸟兽。这样的情景令我沉醉。少年时的我,总要守候着太阳从天空慢慢坠入山后的时刻。以至于后来学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样的诗句,我的心总是会颤颤地萌生出感动,一种悲悯的情怀充满于胸,仿佛听到一只忧郁的二胡,在黄昏时分,在落花时节,低吟出一场纷纷乱乱的感伤。

我早已经记不清母亲看到我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也许,我从来没有认真地观察过她的眼睛和脸庞。我只是清楚地记得她的声音,那种有几分苍凉的嘶哑。以至于这种声音从那时一直到现在,都在我的耳边回响。

该怎样描述母亲的声音呢?我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言语和词句。我只能说,这种声音已经扎根在我的身体深处,我能从大自然的万籁之中,从纷繁嘈杂的市井之声中,准确地捕捉到母亲的声音,就像我不必精心描述母亲的面貌,但我能从攘攘人流中瞬间把她辨认出来一样。

而且,我的声音中,必定有一种跟母亲的音质相同的成分,这是我无法抹去的胎记。

长大之后,我常常有意无意地探究母亲的嘶哑,因为我觉得,在嘶哑背后,是她的哭喊和挣扎,是一种无法逃避的苦难。当她的哭喊已经失去了声音,当她的泪水已经失去了温度甚至渐渐干涸,那样的嘶哑才是我们永远无法释怀的痛。

姥姥病逝那年,母亲二十五岁。那时的我无法感知她失去至亲的痛楚,就像无论怎么抚摸都无法感知她身上的痛一般。

那年深秋,姥姥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小村到城里治病,然后以一把骨灰的形式回到小村。迎接她的是母亲怎样的哭声?我至今没有询问母亲当时的情景,我不忍心触及,甚至无法想象母亲的痛。她只是说起,她回家看望姥爷的时候,从来都是站在堂屋把什么好吃的东西放下,简单聊几句就离开了。她不愿意到里屋坐下,因为里屋的那铺炕还在,姥姥已经不在了。

母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失去了百般呵护疼爱她的亲人,这种痛彻心扉的苦难,用怎样的号哭才能掩盖心灵的创伤?

我想,这种号哭之后,母亲的双唇再也无法碰撞出“妈妈”的音节,而她的声音必定开始嘶哑起来,成为永远的伤痕。

因为家境贫寒,天性聪慧的母亲只读完小学就务农了,老师们都很惋惜。这是我初中的老师对我说的,我的老师是她的同学。母亲虽然只上到小学,但是却能识文断字,保持着阅读的爱好和习惯,直到今天。这种潜移默化的熏陶,使我今天能与文字打交道。

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常常辅导我的功课。有几次,她说梦见跟我一起上学,上课举手发言的时候,她回头看看我,发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思考呢。我们就一起哈哈大笑,笑这梦境的荒诞。笑声之后,一种淡淡的落寞总是浮在母亲脸上,挥之不去。母亲不知道我是不是足够聪明,但是知道我从小身体孱弱,就一门心思供我上学。“什么时候你读书读够了,我就不供你了。我不想让你像我一样啊。”母亲幽幽地说,她的表情,像是猫咪在舔着幼崽的皮毛。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告诉母亲说,大队书记通知老师,不让我上学了。母亲一下子脸色煞白,转而涨得通红,眼里燃着怒火,转身冲出门去。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时候,农民承担的杂税很多,农业税、土地税、治保税、三项提留,还有很多我们说不清楚的什么费用,就连过年的时候杀一头年猪还需要交屠宰税呢。我们家很贫困,有的税没有钱交,能借的人家都走遍了,老实而懦弱的父亲又不能找人通融,于是就被人逼债上门了。我清楚地记得大队书记到我家来要钱的时候,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默默地听着母亲跟人家理论。大队书记的理由很简单,你们家没钱,怎么有钱供孩子上学?

后来听说,母亲到了大队找到大队书记,怒不可遏地说:“我又不是不交钱,只是求你宽限几天。我孩子又没欠你钱,你凭什么不让我孩子上学?!”那个时候,母亲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困兽,为了保护她的幼崽,即使明知会失败,她也要跟面前的强敌奋力撕咬一番。她用一种近乎野性的咆哮护卫着孩子上学的权利,其实是护卫着全家的希望。

当然,在权势面前,一个弱者的权益绝不是一个家庭妇女的斥责所能换来的。经过父母两天东挪西借的凑钱之后,我才重新回到了课堂。那一天,我注意到了母亲欲哭无泪的脸。从那时起,母亲再也没有跟那个大队书记搭过腔。

多年之后,我从城里回到老家,偶尔会遇到那个大队书记。他一副苍老不堪的样子,据说境况有些惨淡,令人心生怜悯。然而母亲,却始终不肯原谅他。

我无法要求母亲具有怎样宽广的胸怀,因为我知道,在寒冷面前,她没有得到她所渴望的阳光和温暖,已经有一种寒冷浸入她的血脉深处,无法消融。或许,曾经有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在父母心里,飘落在岁月深处,它让父母在无边的阴霾中无法感受到生活的暖意,只能瑟瑟缩缩地向前行走,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倔强和顽强。

这种倔强和顽强背后,是凄风苦雨无边无际的侵袭,是她那悲壮的嘶哑。

我多次听到过母亲的哭泣。

很多时候,我不喜欢看到女人哭泣,包括母亲。我不会陪着母亲掉眼泪,一听到母亲的哭声我会更加烦躁。我总在想,有事说事就行了,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多年之后,在我见过了很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之后,我终于渐渐理解了母亲。在刚强和微笑背后,她总要排遣心中的哀怨吧?可是,当我理解到这些的时候,母亲已经年逾花甲。我能做的,就是让她生活得开心一点儿,不要让我听到那嘶哑的嘤嘤声。

好在,母亲是一个开朗聪慧的人。在经历过太多的阴霾和忧郁之后,母亲对一丝一毫的温暖也倍加珍惜,并且充满感念。年老之后,她不再提起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和事,反而常常念叨着曾经帮助过她的人。她对稍微改善一点儿的生活状况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满足,这种满足常常让我愧疚于心。

只是,她的声音依然嘶哑,正如她再也无法回到青春和健康。

在城里,我经常看到与母亲同龄的女人,看到她们风韵犹存的脸,听到她们依旧清亮的声音。我羡慕不已,替我的母亲。我相信,在母亲幼小的时候,她一定对未来充满向往,一定在梦里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美丽的公主,因为她是女人。我相信,如果母亲能够如愿以偿地上学,以她的聪慧,必定会是有另一种生活轨迹,她可以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以拥有优越的生活,可以优雅地说话或者歌唱。那么,她的声音,必然不会如此嘶哑,她的内心,必然会恬然而幸福。

可是这些,只能是假设。

嘶哑,难道是母亲的宿命?在那样的时代,在那样的处境,母亲艰难地生存着,嘶哑,是母亲的生存状态。那么,在今天,在这里,还有多少这样的用嘶哑的声音奔走呼号的人?

或许是因为一种天生的敏感,我常常可以听出人声中的那一缕嘶哑来,尤其是在老家,在海岛渔村的街巷中间,听到无论年长或者年轻的女人用不尽相同的嗓音谈笑的时候。

嘶哑,在我看来,简直成了一种生存状态,一种夹杂着悲苦和艰难的生存状态。

我仿佛看到,从海上扶摇而来的长风,向海岛的各个角落长驱直入,一直入侵到每个人的心里,一些还算光鲜或者早已经皱纹纵横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深深的灰尘。

原载《海燕》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