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云雾不飘别处
《望庐山瀑布》,诗仙酣情飙诗,赚走了千百年来游人的眼球。谁想,庐山最先嵌入我视野的,却是飘忽变幻、气势纷呈的云雾。
刚下过雨,行走在山路上,目光所及都与雨水及其散发的湿漉漉的气息沾上了边。山坡的岩隙中水流汩汩,路旁沟渠的水清凉凉的,断断续续映照出天上掠过的白云。太阳时隐时现,在云聚雾散中光顾着远近的山峰,洒染着许多峰堞悬岩上簇簇树木,影影绰绰地淡漠了山体的褶皱和纹理,时不时招引了团团云雾随风袭来,开阖自如,飘然若流风回雪。
“看那飞瀑——云,”突然,旁边的同志手指右前方山岭,“是香炉瀑布?云?”
只见一大片云团波汹浪涌地从山上一个岭脊流泻过来,其色如漫山“千树万树梨花开”,其势若壶口瀑布激泻贯长虹。它弥漫着,翻腾着,摧枯推阻,咆哮着向岭下倾泻而去。这天上捅漏的水瀑会否淹到我们?心扑通扑通的。当它由山上涌泻到山下,一道大气磅礴、神妙无羁、奇伟壮观的云雾飞瀑跃然直挂。
三十多年前的那情那景,我至今历历在目。过后听人说,那是庐山小天池的云瀑。那次我们虽然到庐山脚下出差,却没有上山游览。那位同志说:“出来时单位没留话,待以后有机会吧。”他学过中国画,又用国画术语添了一句:“留个白吧,有个想头。”
退休后,我终于有机会游庐山,饱览了庐山云雾。
在庐山转转,几乎随时随地都能碰上云雾。说不清是你围着山水转,还是云雾围着山水转,是云雾离不开山水,还是山水离不开云雾。
那日在锦绣谷一带仰观俯瞰,远处峰耸岩突,树葱草绿;眼下幽谷空灵,花木寂然,虫鸣入耳。不知什么时候,云雾说来就来,漫溢四塞,遮住了万般景色,什么也看不到了。听见近处有歌声婉转悠扬,却不见歌者,你干脆席地而坐,接过歌者的音韵,回复云雾的亲密和爱抚。不知什么时候,云雾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你。去访仙亭的路上,一款款白色云雾从树林中像奔月嫦娥拂袖从你身边袭过,须臾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走过一段路后,又一模样的雾跑出来,它像温泉冒出的蒸汽,一股股从林间、岩缝往上蹿,好像清晨的乡间炊烟在你头上袅袅蹒跚。它不想遮蔽什么,不想占领什么,只想自由自在地潇洒,哪怕成为另一景物的陪衬也不在意。它轻柔而缱绻,朦胧而淡薄,变幻不定,来去如风。
而当日光融然如初,携微风徐徐吹动,这里树林岩间和幽谷深涧的云雾缓缓地向对面大林峰下转移集结。虽然之前有些云雾在那儿玩着花样,它好像根本就无视已缠绵在山腰的玉带似的云雾,不屑缭绕在峰上白纱巾似的云雾,它要玩自己的重头戏。当它认为自己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后,不耐烦了,要拔营夺寨,越岭攻峰。在一团雾气带领下,一团团云雾沿着岭坡向上冲去,谁也呼唤不住它们,谁也遮拦不住它们。其步履如疾风骤雨,其势如大军压境,其状如骁勇善战的兵士驾驭千千万万白色的战马向攻袭目标征驰,又似大风天的浪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一浪高过一浪,越过山腰,直冲峰顶。那浪碰上峰上岩丛,唰地激起了几丈高的雪浪花。再冲,再退,峰上岩丛依然岿然不动。云团源源接续,雾多势大,猛冲不停,峰上岩丛终于像海上礁石一样被淹没。一座玉岭琼峰与大林峰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同游者无不惊叹。那是庐山云雾的“上冲”之志,壮怀激烈,“山高我为峰”。
又一日,本是要站在含鄱口看鄱阳湖日出的,可惜又遇上雾。居高临下,举目眺望,鄱阳湖早已隐藏无踪了。含鄱口成了云雾的万顷大海,厚重,深邃,莫测,烟波浩渺,不知山有多高,海有多深。一会儿,海水像被风吹散的棉花花絮,惬意恬适地在海面上优哉游哉。一会儿,海水像炮弹炸裂后冒出的硝烟,由内而外膨胀着,翻卷着,奔腾着;又似钱塘潮碾轧着水面,横扫竖吞,拓疆掠界,前呼后拥而去。忽然,有风从海上掀起,一块巨大的冰雕渐渐露出水面升起,瞬间还有些许粘连和跳跃,渐渐升空,向天上游动的白云靠近。当完全走进云间,它也成了天上的白云。白云下,海静流潜,深奥不测,深邃之境能装无穷。
当日傍晚,伫立在下榻宾馆的外廊向旁边的如琴湖望去,湖水平静如梦,薄雾在湖心的如琴亭和水榭廊桥上若有所思地踽踽徘徊。湖近处小树林旁,有几个伸着长长鱼竿垂钓的人,雾似乎浅浅地涂染着他们的心绪。过了一会儿,雾有些浓了,远处偶尔传来隐约的雷声,他们头上撑起了几把梦幻般的雨伞。雾里垂钓,别有一番滋味,能钓出雾的万千风华吗?半夜似睡似醒,雾不唤而至,扑窗而来。卧榻静听,它们一路走来似乎发出天籁般的声音,宛如龙宫仙洞的玉女轻拨琴弦溢出的《高山流水》,寺观殿宇飞檐翘角上风铃的“叮当”善解人间风情,似闲人雅士草屋陋堂赋诗泼墨发出的低吟浅唱。这雾声里似乎还有白鹿洞书院程朱弟子翻动书页的“窸窣”,《桃花源记》里男犁禾田的轻吆和女摇纺车的“吱呀”,铁船峰昂首远行、划桨击水的“哗哗”。雾越来越浓了,它携带风雨敲打窗户,从洞开的气窗口挤进来,声音大作,犹如带来了天桥脱险后骏马的嘶鸣,七夕夜牯岭上牛郎对织女发出思念的呼唤。
这雾带着往昔的欢乐和忧伤,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从第四纪冰川溶蚀的庐山崛起走来,从飞瀑流泉、清溪幽潭的灵韵秀致走来,从剥落的红墙寺庙香火相传的操守走来,从红瓦别墅前花径林道的踱步沉思走来。这雾包围你,走近你,抚摸你,亲吻你,向你诉说着自己行路的顺达和坎坷,诉说着自己对庐山相生相依相伴的眷恋,诉说着自己顺势的变幻和永恒的固守。作为由微粒水珠组成的结合体,依据所处的时间、位置、温度、风力等诸多客观环境和条件的不同,随应变化,云雾产生出多姿多样的形态。有时冷凝成雨,飘飘洒洒,如汁如乳,滋润大地;有时冻结成霜雪,纷纷扬扬,晶莹剔透,净化凡尘。无论怎样变化,哪怕终归消弭于天地,但怀揣于心的对美执着追求的“水”的品质从来没有变。
这就是庐山的云雾。无怪乎古往今来无数游人看客为之如痴如醉。你看这诗写的——“去来幻境隐苍烟,自比山人不做仙”;“不识庐山真面目”;“一峰千姿匡庐云”。庐山云雾的“痴者”、清代著名学者舒天香还曾这样撰文:“欲绝粒而餐云,欲幞被而眠云,欲编竹而巢云,欲倚瑟而看云,欲扫迹以栖云,欲禁寒以衣云,欲负耒以犁云,欲种竹以生云,欲为山以兴云,倘作霖以济物,则幡然吾亦行云。”——道不尽的庐山,说不完的庐山山水,看不厌的庐山云雾!
浓雾扑屋,雾声依依,湿漉漉的思绪绵软悠长,难以入眠。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三十多年前意外看到庐山云瀑的情景,想到当时感慨不已的那位同志。倘若他如今能同到庐山观赏云雾,会作何感想呢?不同年龄和阅历,哪怕对同一山水的重复游览,也会有不重复的发现和感受。人生如雾,变幻无常,或穷或达,或健或疾,或成或败,或得或失,但只要内心坚守如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则依然故我。
心神已定,似乎又产生了几许期待:再做一次庐山游,只因那里的云雾不飘别处。
原载《海燕》2012年第12期旅游文学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