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张谷若与《德伯家的苔丝》的翻译
张谷若在1936年出版《苔丝》时尚未成名。自19世纪末起,为引入新思想推动社会变革,中国翻译事业发展趋势迅猛。20世纪30年代尤其重视对西方名著的翻译,重译不断涌现。1932年至1936年之间有三种版本的《苔丝》全译本出版。第一本由顾仲彝翻译,1932年至1933年分期连载在文学杂志《文艺月刊》上。第二本由吕天石翻译,于1934年出版。译本出版时,顾仲彝是一位业已成名的剧作家兼7部译作的资深译者,吕天石是知名学者,在文学研究领域发表了多篇文章。和他们二人不同,张谷若在一所中学工作,尚未在大学谋得教职。在出版《苔丝》的译本之前,他没有出版过其他任何作品,默默无闻。作为一名三十出头的新手译者,《苔丝》的翻译为他赢得了“哈代专家”的美誉,也开启了他的学者兼译者生涯。他翻译的十几部小说、戏剧和诗歌屡获殊荣。
张译版《苔丝》深受读者喜爱。译作出版后的前二十年里,所有读者评论都非常正面。(Wang, 2013:4)20世纪50年代起,它被确立为《苔丝》的经典译本。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名著名译》也收录了这一译本。2000年,22本文学译作入选《教育部推荐大学生必读书目100本》,张译版《苔丝》便是其中之一。翻译教材和各类翻译文集更是对这一译本屡次进行摘录与讨论。据统计,顾译本没有再版,吕译本在1949年前重印3次,张译版《苔丝》在1932年至2012年间修订3次、重印23次,是《苔丝》43个全译本中寿命最长的译本。(余静,2014:73)
尽管张的译本深受读者喜爱,又被奉为经典,它却一直是《苔丝》最具争议的版本。1936年张谷若的译本一出版,其翻译策略就引起了译者和学者的激烈辩论(请参阅2-4)。不少读者发表各种评论,专门评价其翻译策略。相比之下,另外两位译者受到的关注几近于无。顾译本几乎未被讨论过,吕译本也仅仅在1949年以前的哈代研究中被简要提及。在对这两个译本非常有限的评论中,译者的名字及翻译策略均未被提及。而学术界对张译版,尤其是对其方言翻译策略的争论与评价,一直持续到21世纪。根据中国知网的发表数据,2000年至2014年发表的46篇有关《苔丝》翻译的文章中,有43篇要么单独讨论张译本,要么将张译本与其他《苔丝》译本作对比研究。而在43篇文章中,有12篇探讨他对方言的使用,3篇分析他的译者注,其余的则视角多样,例如讨论张译本的归化效果、伦理、美学和翻译风格。值得一提的是,张译本使用了特定地区方言来翻译《苔丝》中的多塞特方言,这一现象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成为张译本最显著、也最受争议的特征。
在翻译中使用方言是张译本和另外两个译本的主要区别之一。顾译本和吕译本策略上都以原文为导向。顾译本在语言和文化上都忠实于原作,导致译文中出现许多拗口难懂的硬译。吕译本尽力保持原作情节完整,同时尽可能保留了原文的表达方式。他的翻译属于直译,表达虽偶有不自然之处,但并不影响理解。此外他还在译文中添加了124条注释解释原作中的文化与文学问题。尽管顾译本和吕译本都采取了以原作为中心的翻译策略,但两位译者都未尝试翻译原文里的方言,也未在序言或注释中评论《苔丝》中方言使用的情况。
多塞特方言对哈代的《苔丝》至关重要。它的使用可以“产生多样化的语言效果,并颠覆当时人们有关社会地位的预设立场”。(Nemesvari, 2009:110)哈代在《苔丝》中赋予了多塞特方言双重功能。一方面,它起到方言在文学作品中的常规功能,用来标志人物受教育程度低和社会地位低下。另一方面,它被哈代创造性地赋予了新的功能,用来代表“具有自身独特魅力而独立存在的一种古老语言,而并非是偏离标准语的一种低等语言”。(Chapman, 1990:112)哈代笔下的多塞特方言既高贵又具有旧日情怀,挑战了上流社会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的道德观与价值观念。方言和标准语之间的冲突展现的是社会变革过渡时期两个世界与文化之间的摩擦与碰撞。哈代在选择方言标记和方言强度方面也非常谨慎,为各色乡村人物提供不同的腔调。而苔丝所使用的方言色彩较淡,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所用的方言明显不同——她的父母和其他奶农都讲带着浓重口音的多塞特方言。(Ingham, 1970:357-360)哈代小说中的方言特色一旦被抹去,不仅会消除多塞特方言在人物刻画方面的微妙之处,也会抹杀语言冲突所蕴含的社会与意识形态冲突。如此一来,正如顾译本和吕译本的书名《苔丝姑娘》所暗示的那样,《苔丝》很可能被简化为一个年轻女孩的人生悲剧故事。
同吕译本和顾译本一样,张译本采取了以原文为导向的翻译策略。与前两本译作相比,他的翻译在许多方面都更注重充分性。他将标题直译为《德伯家的苔丝》,全文未添加或省略一个句子,并附有大量尾注,其中包括大量有关哈代和《苔丝》的文学研究内容,以及原文与译文中方言的使用情况。他还尝试使用真实的胶东方言与标准语形成对比,再现原作中的方言效果。他主要使用方言词汇,外加一些反复出现的方言语音标记,再加上一些方言俚语,创造出了具有浓郁地域风情但仍能使读者理解的方言。这些方言中,有些词语古色古香,经常出现在中国传统小说(如《水浒传》和《金瓶梅》)中,和原文的多塞特方言所保留的古英语成分一样,使人想起山东方言的古老历史,方言也带有了浓厚的历史文化气息。他还变换使用不同的方言标记,改变方言标记出现的频率,让不同类型的方言人物使用不同类型的方言标记,使得讲方言的人物根据其身份、教育背景等的不同而具有了不同的方言腔调。在他的译本中,苔丝的方言里只夹杂着少数的方言标记,基本上没有俚语,而她的父母讲的虽是相同的方言,但口音浓重,用到大量的方言词汇和方言语音,其中还夹杂着很多方言俚语。译本中的方言首次出现时,都在尾注中予以详细的解释。他创造的方言展现了真实而生动的口语语言,带有乡野的质朴与天真,与上层阶级考究的用语和精致优雅的正式措辞形成鲜明对比。换句话说,张译本重新创造了哈代作品中体现的语言的杂合性,再现了方言和标准语之间的对比以及对这种对比的颠覆,与此同时他对方言的使用兼顾了易懂性,没有损害整部作品的可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