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录验续命汤治疗风痱之研讨——从抢救一例风痱危证谈起
风痱,中风四大证之一。早在《黄帝内经》《金匮要略》《千金要方》《外台秘要》等古籍中均有记载。本病临床表现,颇与现代医学所称之脊髓炎、多发性神经炎、氯化钡中毒等疾病相近似。笔者临证60余年,曾运用古今录验续命汤救治过一些风痱危重证,收到满意效果。
一、典型病例
雷某,男,18岁,四川峨眉县符溪木器社工人。1965年8月2日入院。住院号:18472。
患者以四肢麻木,瘫痪12天,伴呼吸困难为主诉就医。其于入院前12天晨起床时,突然颈椎发响,旋觉左上下肢麻木,活动障碍。1~2小时后全身麻木,并气紧、心悸、呼吸困难、尿闭。即送当地公社医院治疗2日无效,又转送峨眉县医院抢救,经抗感染及对症治疗仍无效,于1965年8月2日转来我院。经西医诊为急性脊髓炎、上行性麻痹,收住内科病房。当时患者除上下肢麻木、不完全瘫痪外,最急迫的症状是呼吸、吞咽十分困难。除给予抗感染、输液及维生素等治疗外,并不断注射洛贝林、樟脑水和吸氧进行抢救,同时指派特别护理,管喂全流饮食,发出病危通知。然自入院以来,虽竭尽全力救治,患者仍反复出现阵发性呼吸困难,呈吞咽式呼吸,有气息将停之象;时而瞳孔反射消失,昏昏似睡,呼之不应;全身深浅反射均缺失。上述证候每日数发,如是者6天,救治罔效,危象毕露,西医断其难以救治,多次叮嘱家属“命在旦夕”。家属亦再三电告家乡准备后事。为聊遂家属要求,以尽人事,乃于8月9日上午勉邀中医会诊。
初诊(8月9日):神志清晰,语言无障碍,惟觉咽喉及胸部有紧束感,呼吸、吞咽十分困难,全身麻木,左上肢不遂,咽干,舌红苔黄薄,脉洪弦而数。诊为风痱,治以古今录验续命汤配合针刺。
处方:干姜3g,生石膏12g,当归9g,潞党参12g,桂枝4.5g,甘草3g,麻黄6g,川芎3g,杏仁6g。
针刺取穴:风府、大椎、肺俞、内关,留针15分钟。
二诊(8月10日):服上方1剂,危急之象顿除,且左上肢已能活动,口麻、全身麻减轻,吞咽、呼吸已不甚困难。
家属与患者喜不自禁,遂守方再服1剂,更入坦途:左上肢已较灵活,左手能握物,口麻、全身麻消失,呼吸、吞咽通畅,能食干饼。惟胸部尚有紧束感。从此再未出现往日危候,西医逐日连篇累牍的病程日志亦从此绝迹。续以原方随症加减,又连服4剂,诸症若失,继以调理气血收功。于8月23日痊愈出院。
二、讨论与体会
(一)关于风痱之中医诊断
本病例临床症状复杂,且呈至危至急之象,难免令人目眩。西医诊断为急性脊髓炎、上行性麻痹,倾全力救治而无功,不得已勉邀中医会诊,不过了其心愿而已。或谓中医能否诊断此病,尚属疑问,岂翼其能挽回人命于顷刻乎?然以愚数十年之临床经验,根据其发病特征——突然四肢麻木,迅速瘫痪,而不痛不痒,神志清楚,语言无障碍等观之,认为当属风痱无疑。此病在临床上并不少见,而今人鲜有论及者,或偶有提及,又笼统指为中风,此何故耶?其实本病在古代文献中,不仅早有记载,而且还与诸种风病互相比较,作出了明确的鉴别诊断。如《千金要方》曰:“中风,大法有四:一曰偏枯;二曰风痱;三曰风懿;四曰风痹……偏枯者,半身不遂,肌肉偏不用而痛,言不变,智不乱,病在分腠之间……风痱者,身无痛,四肢不收,智乱不甚,言微知,则可治;甚则不能言,不可治。风懿者,奄忽不知人,咽中塞,窒窒然,吞强不能言,病在脏腑……痹,各有证候,形如风状,得脉别也,脉微涩,其症身体不仁。”《灵枢·热病》:“痱之为病也,身无痛者,四肢不收,智乱不甚……”尤在泾曰:“痱者,废也,精神不持,筋骨不用。”楼氏《医学纲目》曰:“痱,废也。痱即偏枯之邪气深者,痱与偏枯是二疾,以其半身无气荣运,故名偏枯;以其手足废而不收,故名痱,或偏废,或全废,皆曰痱也。”《圣济总录》曰:“病痱而废,肉非其肉者,以身体无痛,四肢不收而无所用也。”愚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述古代文献者,无非是为了说明古代医家对风痱病之认识是一致的——风痱之为病,以突然四肢瘫痪为特征(或偏瘫或全瘫),而身无疼痛,多无意识障碍(或仅有轻微意识障碍)。此与现代医学所称之脑血管意外所致之身体瘫痪、癔症性瘫痪,以及风湿、类风湿引起的身体瘫痪等,迥然有别焉。
(二)关于风痱之中医治疗
本病《金匮要略》治以古今录验续命汤(按:本例配合针刺,今单论方药)。原方“治中风痱,身体不能自收持,口不能言,冒昧不知痛处,或拘急不得转侧”。其组成为:麻黄、桂枝、当归、人参、石膏、干姜、甘草各三两,芎一两,杏仁四十枚。方后注云:“上九味,以水一斗,煮取四升,温服一升,当小汗,薄复脊,凭几坐,汗出则愈;不汗,更服。无所禁,勿当风。并治但伏不得卧,咳逆上气,面目浮肿。”(见《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因其结构颇奇特,故方义殊难诠解(后文将详论之)。而余治雷加瑞案敢于断然投以此方者,实非方书之启迪,而有一段难以忘怀之经历焉。
30年代,余初学医时,有唐某,男性,年五旬,体丰,嗜酒。一日,闲坐茶馆,忽四肢痿软,不能自收持,弛缓性瘫痪而仆地。其时神志清爽,言语流畅,诸医不知为何病。余师陈鼎三先生诊之曰:“此病名风痱,治宜《金匮》古今录验续命汤。”投原方一剂,次日顿愈。余大异之,因索方解。师曰:“脾主四肢,四肢瘫痪,病在脾胃,此方石膏、干姜寒热并用,为调理脾胃之阴阳而设。”余又问:“医家咸谓此方以麻桂发散外来之风寒,石膏清风化之热,干姜反佐防寒凉之太过,师乃独出心裁,余尚未明也。”师曰:“此方有不可思议之妙,非阅历深者不可明也。”遂不便再问。其时市售食盐(初制雪花盐)含氯化钡较重,食之,往往突然四肢瘫痪者甚众,世人不解其故。陈师亦授以此方,效如桴鼓,活人甚多。故余对方义虽尚不甚了了,而且睹陈师累累之实践经验,却也刻骨铭心焉。
1950年,有乔某(时任当地县贸易公司经理),正当盛年。一日,忽双下肢动弹不得,不痛不痒,卧床不起,无任何诱因。家人大骇,延余诊治。余因忆陈师治验,授以本方,服2剂即能起床行走。故余于1965年治雷某案时,已有成竹在胸矣。
根据临床观察,凡风痱初起,可迳用古今录验续命汤,大多奏效迅速。如病期较久,或本方奏效缓慢者,亦可以侯氏黑散缓图之。至于古今录验续命汤之作用机制,陈鼎三先生在点出石膏、干姜并用,一寒一热,以调理脾胃阴阳之后,慨叹其“有不可思议之妙”。妙在何处?似当从此二味药之配伍上作进一步探讨。余于临证之顷,悉心体验,沉思多载,略有会悟,今当详论之。
(三)关于古今录验续命汤之作用机制
古今医家诠解本方,均以为攻补兼施,扶正达邪,而着眼于发散风寒,调和营卫。何哉?盖因病名“风痱”,有风在焉,何能不驱之散之?又因方中有麻、桂、膏、杏、草,而迳言方中包含麻黄汤、大青龙汤、越婢汤等,如何不是驱风散寒?如喻嘉言谓其“治营卫素虚而风入者”。徐忠可曰:“因风从外来,故以麻黄汤行其营卫,干姜、石膏调其寒热,而加芎、归、参、草以养其虚。”尤在泾曰:“麻黄、桂枝所以散邪,人参、当归所以养正,石膏合杏仁助散邪之力,甘草合干姜为复气之需,乃攻补兼施之法也。”日本人汤本求真谓本方之适应证为“麻黄汤,或大青龙汤,或越婢汤而有虚候,带贫血者”。陆渊雷谓本方所治之证为“受风寒之剧烈刺激,末梢神经起病变”。余于诸家之说,岂敢妄予品评!然以数十年之经验,又确非前贤高论所可解释者,故不得不直陈一己之拙见焉。
余所见之风痱患者,起病皆急骤,而或有风寒诱因,或无风寒诱因。若拘执本方为发散风寒者,将何可治无风寒诱因之风痱乎?而“攻补兼施,扶正祛邪”之说,本无厚非之处,惟攻补何脏何腑何经何络?“正”之虚在何处?“邪”之凑在何处?仍属笼统含糊,落不到实处,临证时从何处下手?于是转而深研陈师之独出心裁,处用本方重在以石膏、干姜并用而调理脾胃之阴阳,盖因风痱以四肢突然瘫痪为特征。而主四肢者何?曰:脾胃也。《素问·太阴阳明论》云:“脾病而四肢不用,何也?岐伯曰:四肢皆禀气于胃,而不得至经,必因于脾,乃得禀也。今脾病不能为胃行其津液,四肢不得禀水谷气,气日以衰,脉道不利,筋骨肌肉皆无气以生,故不用焉。”或疑而诘曰:“脾胃久虚,四肢乃不得禀其气而痿废,病起于缓也;令风痱病起急骤,四肢迅速瘫痪,却也责之脾胃,岂非削足适履乎?”答曰:“否也。”经言“脾病而四肢不用”,不言“脾虚而四肢不用”,“病”与“虚”一字之差,含义有别,不可不留意焉!奈何晚近医家大多在“虚”字上做文章,是囿于东垣之说,余则以为脾病而四肢不用者,其机理约有两端:一者,脾胃久衰,四肢渐不得禀水谷气,此人之所共知也;二者,脾胃并非久衰,却是脾之与胃,忽然升降失调,亦从而病焉,人多忽而不察。盖脾与胃同居中州,为人体气机升降之枢轴。脾主升,胃主降。又脾体阴而用阳,脾之升,有赖阳气之助,因“脾为阴土,得阳始运”。胃体阳而用阴,胃之降,有赖阴气之助,又“胃为阳土,得阴自安”。如此脾升胃降,相反而相成,四肢均得禀水谷气矣。倘若阳不助脾,则脾不能升,阴不助胃,则胃不能降,相反而相离,四肢均不得禀水谷气。此即脾之与胃,忽然升降失调而致四肢瘫痪之缘由也。余早年习针灸时,曾亲聆承淡安老师讲述他曾用针灸治一四肢痿废患者,久久不效,后从“脾病而四肢不用”一语受到启发,乃独取大包一穴(《灵枢》曰:“脾之大络,名曰大包”),而病竟霍然。因思风痱之治疗大法,惟当顺其脾胃各自的性情。“脾喜刚燥”,当以阳药助之使升;“胃喜柔润”,当以阴药助之使降。干姜辛温刚燥,守而能散,大具温升宣通之力。叶天士盛赞其功曰:“其雄烈之用,孟子所谓大浩然之气,塞乎天地之间也。”石膏辛微寒而柔润,质重而具沉降之能。古今录验续命汤中用此二味,燮理脾胃之阴阳,俾脾升胃降,还其气化之常,四肢均得禀水谷气矣,此治痱之本也。由是观之,若有能透析脾胃之生理病理特性,以及干姜、石膏寒热并用之机制,则本方之神妙,便非不可思议者也。至若方中之参、草、芎、归,乃取八珍汤之半,补气活血(芎、归组成佛手散,活血力大于补血力),盖因风痱虽非脏腑久虚所致,然四肢既已痿废,则已不复禀水谷气矣。气不足,血亦难运,故补气活血,势在必行。麻、桂、杏、草,确是麻黄汤。风痱之因于风寒者,麻黄汤可驱之出表;其不因于风寒者,亦可宣畅肺气。“肺主一身之气”,肺气通畅,不仅使经脉运行滑利(肺朝百脉),而且有助于脾胃之升降。况“还魂汤”(麻黄、杏仁、甘草)治猝死,古有明训。若拘泥单味药之作用,则自难解释古方之奥义。又原方后注云:“并治但伏不得卧,咳逆上气,面目浮肿。”则风痱之或可兼肺气贲郁可知。如雷某案之呼吸、吞咽十分困难等喘逆迫促而岌岌可危之象,实为肺气贲郁所致。此余之释此方也,迥异于诸家。
(余国俊 江长康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