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透“一味药”，熟解“张仲景”——鉴古酌今论柴胡
引言
柴胡，《神农本草经》列为上品，并为临床所习用。从《伤寒论》及《金匮要略》中有关运用柴胡的记载，可以看出张仲景通过辨证论治和适当配伍，将柴胡广泛运用于多种疾病，为古今中外医学界所推崇。但后世医家多认为柴胡有发表、升散、劫阴之弊惧而不敢用。余从事中医，垂四十余年，临床喜宗仲景法，在柴胡应用问题上，每遇医家、病家质疑问难者众。现就个人肤浅经验体会，略抒管见，谬误之处，尚希同道指正。
一、古代医家关于柴胡之争议
古代医家关于柴胡之争议，以明清时代为甚。有的认为柴胡有升散、劫阴之弊，如张景岳说：“柴胡之性，善泄、善散，所以大能走汗，大能泄气……凡病阴虚水亏而孤阳劳热者，不可再损营气，病人虚而气升者忌。”缪仲淳说：“柴胡性升而发散，病人虚而气升者忌之，呕吐及阴虚火炽炎上者，法所同忌。”林北海重刊张司农《治暑全书》序中有“柴胡伤肝阴，葛根竭胃汁”二语。其后叶天士在《幼科要略》及《温热论》里曾引用之。而徐灵胎则不同意叶氏看法，谓：“此说何来，此老终身与柴胡为仇何也？”温病学家吴鞠通并不以柴胡为仇，但因在《温病条辨》下焦篇提出“温病耳聋，病系少阴，与柴胡汤必死”，遂令后世之不善读书者，误认柴胡为温病必禁之药。至于其他医家在治疗阴虚证而兼有郁滞时，则于大队养阴药中，又通权达变稍佐柴胡。如明代薛立斋说：“阴虚火动，用丹溪法不愈者，六味丸加减代之立应。”在他的医案中用滋阴肾气丸（六味丸去萸肉加归尾、柴胡）肝肾同治，又用加味地黄丸（六味丸加柴胡、五味）治肝肾阴虚诸症；及赵献可之疏肝益肾汤（六味丸加当归、柴胡、白芍）滋水达郁；清代高鼓峰之滋水清肝饮（六味丸加柴胡、白芍、当归、枣仁、山栀）治阴虚肝气郁滞，脘痛胁痛；等等。总之，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二、关于柴胡之我见
（一）药理探讨
柴胡的性味、功用，历代医药学家论述颇多，医籍浩繁。但除《神农本草经》外，多数本草皆是根据古方的治疗作用而加以发挥的。如《本草纲目》：“治阳气下陷，平肝胆三焦包络相火，及头痛眩晕，目昏赤痛障翳，耳聋鸣，诸疟，及肥气，寒热，妇人热入血室，经水不调，小儿痘疹余热，五疳羸热。”《名医别录》：“除伤寒心下烦热，诸痰热结实，胸中邪逆，五脏间游气，大肠停积水胀，及湿痹拘挛，亦可作浴汤。”《本草备要》：“……宣畅气血，散结调经……治伤寒邪热，痰热结实，虚劳肌热，心下烦热，诸疟寒热，头眩，目赤，呕吐，胁痛，口苦，耳聋，妇人热入血室，胎前产后诸热……”《药征》：“主治胸胁苦满也，旁治寒热往来，腹中痛，胁下痞硬。”《全国中草药汇编》则谓：“治感冒（上呼吸道感染）、疟疾、寒热往来、胁痛、肝炎、胆道感染、胆囊炎、急性胰腺炎、急性肾盂肾炎、脱肛及月经不调等。”以上诸家之论柴胡功用，皆言一方所主治，绝非一味之所主治也。故汤本求真说：“纲目及备要所论……不外由诸家实历之成果，不无扩充师（指张仲景）说之处。”足见前贤所论，皆有本于仲景者。
笔者积多年之临床经验，深感欲明柴胡之性味功用，非勤究古训、熟读《神农本草经》不可。《本经》云：“柴胡，味苦平，主心腹，去肠胃中结气、饮食积聚、寒热邪气，推陈致新……明目益精。”（《神农本草经》，人民卫生出版社，1963年版）观《本经》原文，言简意赅，寓意深长。后世对于此段经文之阐发，其较深刻者，当推叶天士。叶氏云：“柴胡气平味苦，独入足少阳胆经。其主心腹肠胃中结气者，心腹肠胃，五脏六腑也，脏腑共十二经，凡十一脏皆取决于胆，柴胡轻清升达胆气，胆气条达则十一脏从之宣化，故心腹肠胃中凡有结气者，皆能散之也；其主饮食积聚者，盖饮食入胃，散精于肝，肝之疏散，又借少阳胆为升发之主也，柴胡升达胆气，则肝能散精，而饮食积聚自下矣。少阳经行于半表半里，少阳受邪，邪并于阴则寒，邪并于阳则热，柴胡和解少阳（按：‘和解’二字是关键），故主寒热之邪气也；春气一至，万物俱新，柴胡得天地春生之性，入足少阳以生血气，故主推陈致新也……”试析叶氏之论，其阐发重点不外有二：①柴胡之能主寒热邪气，全在于和解少阳枢机，绝非发汗解表之品，后世将柴胡归为解表药者，非也；②柴胡之能推陈致新者，因其能治心腹肠胃中结气，饮食积聚也。若从现代中西医结合，取柴胡疏肝利胆，用于胆道排石及急性梗阻性化脓性胆管炎、急性胰腺炎等急腹症之成果来看，则更可知矣。
至于历代医家提到柴胡有升散劫阴之弊，考《本经》原文，并无是等说法。况古代医籍，单用柴胡疗病者甚少，尤于阴虚火旺之际，舍他药而独任柴胡者，更未尝闻见。复方的疗效，绝不等于单味药物作用的机械相加，而是通过适当的配伍，七情和合，发挥其作用的。尤其重要的是，与医者临床辨证是否精确密切相关。谚云：“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命无功。”世人之不敢轻尝柴胡者，何异于斯！倘若不念思求经旨，辨证论治，而是相对斯须，便处汤药，自然不会有胆有识。试观吴瑭《温病条辨》下焦篇讲到温病耳聋禁用柴胡时，其自注云：“温病耳聋，《灵》《素》称其必死。岂少阳耳聋，竟至于死耶？经谓肾开窍于耳，脱精者耳聋……若再以小柴胡汤直升少阳，其势必致下竭上厥，不死何待！”这里明明是鉴别脱精耳聋和少阳耳聋，示人以辨证论治的规范，非谓凡属温病皆禁柴胡。不然，吴瑭在《温病条辨》中焦篇提到“少阳疟，如伤寒者，小柴胡汤主之”“疟邪，热邪内陷，便利……加减小柴胡汤主之”，又下焦篇“疟久不解，胁下成块，谓之疟母，鳖甲煎丸主之”，又当如何理解？后世医家每言温病，则视柴胡如砒鸩，畏而不用，何如因噎废食。至于柴胡的升阳作用，笔者认为亦和药物的配伍有密切关系。例如，补中益气汤为世所公认的益气升阳举陷之代表方剂，近代认为，其“对于子宫周围组织有选择性的兴奋作用，对小肠有调节肌张力和蠕动的功用。但当除去方中的升麻、柴胡后，上述作用即见减弱，且不持久；而如单用升麻、柴胡，则根本没有此作用”。又如龙胆泻肝汤，为清泻肝胆实火的代表方剂，方中亦用柴胡，临床未尝见有升阳劫阴之弊。况柴胡之可用于肝胆实火者，古有记载，如李时珍说：“柴胡平肝胆、三焦、包络相火……”
总之，如墨守“柴胡升阳劫阴”之说，当用也避而不用，未免因噎废食、胶柱鼓瑟。当然，仲景对柴胡的运用亦有宜忌，绝不能舍辨证论治而孟浪滥用。
（二）临床应用
古今方书，以柴胡为主的方剂颇多。考仲景《伤寒论》及《金匮要略》以柴胡名方者，即有小柴胡汤、大柴胡汤、柴胡加芒硝汤、柴胡加龙骨牡蛎汤、柴胡桂枝汤、柴胡桂枝干姜汤、柴胡去半夏加瓜蒌汤等，这些方剂均以小柴胡汤为基础。此外，如鳖甲煎丸、薯蓣丸等方亦佐用柴胡。但以大、小柴胡汤应用范围最广，今试就《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中有关二方证治之论述，结合个人临床体会分述如下：
1.小柴胡汤的临床应用
（1）治伤寒邪传少阳
《伤寒论》第96条：“伤寒五六日，中风，往来寒热，胸胁苦满，嘿嘿不欲饮食，心烦喜呕，或胸中烦而不呕，或渴，或腹中痛，或胁下痞硬，或心下悸、小便不利，或不渴、身有微热，或咳者，小柴胡汤主之。”
《伤寒论》第266条：“本太阳病不解，转入少阳者，胁下硬满，干呕不能食，往来寒热，尚未吐下，脉沉紧者，与小柴胡汤。”
此为小柴胡汤的正治，简称“柴胡证”。但这些症状不必完全具备，故《伤寒论》第101条指出：“伤寒中风，有柴胡证，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这里所谓“一证”，临床上多指寒热往来、胸胁苦满、嘿嘿不欲饮食、心烦喜呕四大症。此外，如《伤寒论》第263条之“口苦、咽干、目眩”，及264条“两耳无所闻，目赤，胸中满而烦”，及265条“伤寒，脉弦细，头痛发热者，属少阳”均为柴胡证。而日本医学家则特别重视胸胁苦满为小柴胡汤之主症，如《药征》说：“《伤寒论》中，寒热、腹痛、呕吐、小便不利等，不用柴胡者多。若胸胁苦满，而有前症者，则主以柴胡，因此可知柴胡之所主治矣。”汤本求真云：“古来未正解仲景师之书者，莫不以柴胡为一种之解热药。自东洞翁蹶起，高唱前说后，世医始得真面目。此论确属金言，故以为本药之应用为目的。”日本学者之说，盖源于《伤寒论》第37条“太阳病，十日以去，脉浮细而嗜卧者，外已解也。设胸满胁痛者，与小柴胡汤……”及229条“阳明病，发潮热，大便溏，小便自可，胸胁满不去者，与小柴胡汤”。于此可见，不论其病在何经，但见胸胁满痛，即为柴胡证，可与小柴胡汤。
但尤须讨论的是，世人均以为小柴胡汤为少阳病专方，只限于治少阳病之寒热往来，或后世治疟之寒热交作等，而不知仲景首将小柴胡汤列于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篇，是有其奥义的。如张令韶云：“太阳之气，不能由胸出入，逆于胸胁之间，内干动于脏气，当识少阳之枢转而外出也……此从内达外之方，愚按原本列于太阳，以无论伤寒、中风，至五六日之间，经气一周，又当来复于太阳。往来寒热为少阳之枢象，此能达太阳之气，从枢以外出，非解少阳也。各家俱移入少阳篇，到底是后人识见浅处。”
（2）治伤寒误治变证
《伤寒论》第16条：“太阳病三日，已发汗，若吐，若下，若温针，仍不解者，此为坏病，桂枝不中与之也。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
《伤寒论》第101条：“……凡柴胡汤病证而下之，若柴胡证不罢者，复与柴胡汤，必蒸蒸而振，却复发热汗出而解。”
《伤寒论》第103条：“太阳病，过经十余日，反二三下之，后四五日，柴胡证仍在者，先与小柴胡汤……”
《伤寒论》第104条：“伤寒十三日不解，胸胁满而呕，日晡所发潮热，已而微利，此本柴胡证，下之以不得利，今反利者，知医以丸药下之，此非其治也。潮热者，实也。先宜服小柴胡汤以解外……”
《伤寒论》第149条：“伤寒五六日，呕而发热者，柴胡汤证具，而以他药下之，柴胡证仍在者，复与柴胡汤。此虽已下之，不为逆，必蒸蒸而振，却发热汗出而解……”
《伤寒论》第58条：“凡病，若发汗，若吐，若下，若亡血、亡津液，阴阳自和者，必自愈。”
伤寒误治变证，亦称坏病。其证候错综复杂，变化多端。有误治后正不胜邪，变证丛生者；有正气尚旺，不因误治而变，本证仍在者；有阴阳自和而愈者。其治疗原则，总应随脉证变化而定。故仲景云：“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这一辨证论治思想，具有广泛的指导意义，《伤寒论》太阳病脉证篇言之最详。
这里所言，是指凡柴胡汤证，误治后柴胡证仍在者，复与柴胡汤。因柴胡汤证为邪在半表半里，今下之后柴胡证仍在者，是虽下之不为逆，犹可借少阳之枢透达外邪。故复与柴胡汤，扶正祛邪，旋转枢机，使正气胜、阳气生，必蒸蒸而振，发热汗出而解。
此外，尤须了解的是，《内经》云“太阳为开，阳明为阖，少阳为枢”，三者不得相失。故仲景在三阳篇中均出有本方证治。由此可见，读《伤寒论》者，必须全面领会六经之有机联系，如珠相贯，不能割裂。《伤寒论》一书，诚如王肯堂所说，“如神龙出没，首尾相顾，鳞甲森然”，若果能识得神龙真面目，则可谓对仲景立意思过半矣。
忆余昔年，尝治一张姓妇（居峨眉状元街），年逾四旬，久患崩漏，体弱善感。偶因特大火灾，外出冒风，病伤寒，卧床不起，辗转就医两月余，病势日增。时当盛夏酷暑，驱车迎余。午刻既至，见其卧于斗室，密闭窗牖，且下重帷。诊得往来寒热频作，淅淅恶风，惧撩帷帐，胸满胁胀，呕恶苔白，脉象细数兼弦。检视前医方药，咸属补中、归脾类。细思此证，颇与《伤寒论》“凡柴胡汤病证而下之，若柴胡证不罢者，复与柴胡汤”之义相符，遂为疏方，拟小柴胡汤加减。病者略晓医药，疑其发汗而不肯服，至傍晚犹未服药，且以方质余曰：“我长期失血，体虚若是，而又久病，大汗不止，焉能再汗？”余晓以《神农本草经》及仲景之论，并出书以示，婉言告之：“小柴胡汤原非发汗之药也，放胆服之，若有差谬，余职其咎。”始信余言，命人买药。当晚连服2煎，汗减热退，诸症若失。翌晨复诊，病者欣然起坐，谓余曰：“幸得先生要言解惑，起我沉疴。经方之妙，诚非思议可及。”遂守方加减再进1剂，继以甘淡调理，旬日而痊。闻之者，甚为叹服。
（3）治虚人感冒及疮家、衄家、汗家、淋家、亡血家等有表证而不可发汗者
《伤寒论》第97条：“血弱气尽，腠理开，邪气因入，与正气相搏，结于胁下，正邪分争，往来寒热，休作有时，嘿嘿不欲饮食……小柴胡汤主之……”
仲景言“血弱气尽，腠理开，邪气因入”，殆即《内经》所谓“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故素体虚弱，或疮家、衄家、汗家、淋家、亡血家之感冒，俱在禁汗之列。本方为和解之剂，能从少阳之枢，以达太阳之气。所以，体虚外感而不任发汗之表证，余常用小柴胡汤加减，效如桴鼓。方中人参、甘草、大枣，助中焦脾土之气，领邪外出，大有深义。李东垣治内伤外感证，用补中益气汤加表药一二味，或源于此。
或问：世谓柴胡有发散、升阳、劫阴之弊，何能以之治虚人及诸亡津、亡血者之感冒？答曰：《神农本草经》谓柴胡“主寒热邪气”，并未言有发汗作用。仲景云：“少阳不可发汗，发汗则谵语。”正畏其汗伤津液，转属阳明。又云：“本太阳病不解，转属少阳者……与小柴胡汤。”可见仲景对禁汗之少阳病而用小柴胡汤，则本方实非发汗剂明矣。至于升阳劫阴之说，已于上文阐述，不再赘及。
又问：感冒初起，大都属太阳，尔何以知虚人感冒为邪在少阳而用小柴胡汤？答曰：上文已经论及，小柴胡汤并非少阳病专方，原能从少阳之枢以达太阳之气。且仲景明言“血弱气尽，腠理开，邪气因入，与正气相搏……”腠理者，少阳之分也。体虚之人，卫外不固，外邪侵袭，可直达腠理。故用本方旋转少阳枢机，扶正祛邪，较诸后世之泥于治虚人感冒，必辅以滋阴、助阳、益气等法者，其义尤深。
再问：本方中半夏性燥，黄芩苦寒，生姜辛热，均不宜于津血亏耗之证，何能用于诸亡津、亡血之证乎？答曰：前已述及，复方之作用，并不等于单味药物作用的机械相加，且仲景立法用方，灵机活泼，观小柴胡汤方后加减有七。而临床所见，实际并不只此，学古而不泥古，然后可以读《伤寒论》。况《神农本草经》云：“人参，味甘微寒，主补五脏……”陈念祖注曰：“主补五脏，以五脏属阴也。精神不安，魂魄不定，惊悸不止，目不明，心智不足，皆阴虚为亢阳所扰也。今五脏得甘寒之助（人参治病精义），则有安之、定之、止之、明之、开之、益之之效矣。余细味经文，无一字言及温补回阳。故仲景于汗、吐、下伤阴之证用之以救液。”小柴胡汤之用人参、大枣、甘草，助中焦脾土之气，养其汗源，为胜邪之本。关于人参气味，各家说法不一，或言甘温，或言甘热，或言甘平。笔者认为，人参究为温补回阳，抑为生津养阴，全在配伍。试观参附汤之回阳救逆，生脉散之益气养阴，其义明矣。
（4）治妇人热入血室
《伤寒论》第143条：“妇人中风，发热恶寒，经水适来，得之七八日，热除而脉迟身凉，胸胁下满，如结胸状，谵语者，此为热入血室也，当刺期门，随其实而取之。”
《伤寒论》第144条：“妇人中风，七八日续得寒热，发作有时，经水适断者，此为热入血室，其血必结，故使如疟状，发作有时，小柴胡汤主之。”
《伤寒论》第145条：“妇人伤寒，发热，经水适来，昼日明了，暮则谵语，如见鬼状者，此为热入血室，无犯胃气及上二焦，必自愈。”
仲景言妇人热入血室，血室者何？后世有言肝脏者，有言子宫者，有言冲脉者。余以为仲景既告诫“无犯胃气及上二焦，必自愈”，则血室在下焦可知。妇人热入血室之主症，为寒热发作有时、胸胁下满，及昼日明了、暮则谵语。究其机理，寒热往来、胸胁下满者，乃表邪乘血室之虚而入，血与热相搏于少阳之分，盖“少阳内主三焦，外主腠理”。唐容川说：“此证热入血室，在下焦膜网之中，其血必结……是以发作有时，与疟无异。”又谵语者，血与热结于下焦也。经言：血在上喜忘，血在下如狂。夫谵语者，狂之轻者也。试观桃仁承气汤证及抵当汤证，言少腹急结，少腹满，皆为下焦蓄血。且蓄血发狂证，男子亦有之，不独妇人热入血室。由此可见，热与血结于下焦（即少阳内主三焦之意），故用小柴胡汤。因柴胡主寒热邪气，又能推陈致新，则下焦之血热结聚得以解散矣。汤本求真氏云：“经水适断与适来者，有血虚、血实之分。前者宜本方加地黄，或与当归芍药散合用，或与当归芍药散加地黄合用；后者宜本方加石膏与桂枝茯苓丸合用，或与桂枝茯苓丸加大黄合用……”又《医学读书记》：“血结亦能作寒热，柴胡亦能去血热，非独和解之谓也。”由此可以说明柴胡有“推陈致新”作用。余参考前贤学说，结合个人经验，倘若此证不见谵语，但投小柴胡汤即可。若有胸胁下满，如结胸状（或少腹急结），谵语者，则宜本方酌加活血祛瘀药，或径投以桃仁承气汤、抵当汤之类。遣方不同，其理则一。
（5）治产后郁冒
《金匮要略》妇人产后篇：“问曰：新产妇人有三病，一者病痉，二者病郁冒，三者大便难，何谓也？师曰：新产血虚，多汗出，喜中风，故令病痉；亡血复汗，寒多，故令郁冒；亡津液，胃燥，故大便难。”又云：“产妇郁冒，其脉微弱，呕不能食，大便反坚，但头汗出。所以然者，血虚而厥，厥而必冒，冒家欲解，必大汗出。以血虚下厥，孤阳上出，故头汗出。所以产妇喜汗出者，亡阴血虚，阳气独盛，故当汗出，阴阳乃复。大便坚，呕不能食，小柴胡汤主之。”
所谓“郁冒”，即新产外感。其临床见证如《金匮要略》云“其脉微弱，呕不能食，大便反坚，但头汗出”；病因为“亡血复汗，寒多。”其病机，陈心兰谓：“产妇脉微弱者，血虚也，血虚而阴不维阳，则为孤阳，阳独行于上，则头汗而冒。”唐容川谓：“故令郁冒，‘故’字是承亡血复汗寒多来……盖寒多，是言亡血复汗，则外寒袭之，故令郁冒。郁者，外寒郁闭，故周身无汗；冒者，阳被郁而不得四达，从下冲上，独冒于头上，故眩晕而独头汗出。余见产妇外感，致郁冒者多矣。”陈氏之论，重在内因；唐氏之说，内外结合，二者原不相悖。证诸《千金》“妇人在草蓐，自发露得风，四肢苦烦热，头痛者，与小柴胡汤……”其义益明矣。
近人陆渊雷氏谓“郁冒为产褥热”者非。余临证数十年，每遇新产外感，从未用过解表发汗之剂，而投以小柴胡汤加减，效如桴鼓。至于冒家欲解，必大汗出者，非发汗所致。如仲景所言“阴阳自和者，必自愈”，及“蒸蒸而振，却发热汗出而解”。
（6）治伤寒瘥后劳复
《伤寒论》第394条：“伤寒瘥以后，更发热，小柴胡汤主之。脉浮者，以汗解之；脉沉实者，以下解之。”
伤寒瘥以后，更发热者，原因有三：一为余邪未尽，逆于腠理之间，为小柴胡汤所主之证；二为复感外邪，即仲景所谓“脉浮者，以汗解之”；三为不慎口腹，宿滞难化，即仲景所谓“脉沉者，以下解之”。此仅从理论上探索证因脉治而已。余之临床经验，则伤寒瘥后更发热，不论其为余邪未尽，或因复感外邪，总以小柴胡汤加减获效。盖因此等发热，类同虚人感冒，不得再以汗解也。即使由于宿滞难化，用本方酌加消导，亦甚恰当，因柴胡能治心腹肠胃中结气及饮食积聚也。
（7）治黄疸
《金匮要略》黄疸病脉证并治第21条：“诸黄，腹痛而呕者，宜柴胡汤。”（一云必小柴胡汤——见南京中医学院《金匮要略译释》）
《伤寒论》第231条：“阳明中风，脉弦浮大而短气，腹都满，胁下及心痛，久按之气不通，鼻干，不得汗，嗜卧，一身及目悉黄，小便难，有潮热，时时哕，耳前后肿，刺之小差，外不解。病过十日，脉续浮者，与小柴胡汤。”
黄疸之种类甚多，《金匮要略》有谷疸、酒疸、女劳疸及黄疸、黑疸之分。《内经》谓足太阳、足少阴之所生病皆有黄疸，又云“湿热相交民病瘅”。说明黄疸的成因，除女劳疸是由于肾虚而热外，皆因脾湿胃热，相互郁结而成。后世方书归结为阳黄、阴黄两类，谓阳黄为湿热郁蒸，阴黄为寒湿郁滞。前者宜清化湿热，用茵陈蒿汤之类；后者宜温化寒湿，用茵陈五苓散或茵陈术附汤之类。可谓要言不烦。而《金匮要略》谓黄疸可治以柴胡汤（包括大、小柴胡汤），人多忽而不察。余临证体验，若《金匮要略》所言，黄疸病伴腹痛而呕者，或伴胸胁苦满，或伴寒热往来者，小柴胡汤为的当之方。盖因此种黄疸，其病因虽不离乎湿热，而病机则侧重于木因湿郁而生热，用小柴胡汤疏达肝胆郁热，解散肠胃之积滞（木能疏土），更辅以清热退黄之品（如茵陈、滑石之类），奏效尤速。此余早年病黄疸亲身之尝试，诚非空谈也。若木郁生热之甚者，症见心下急、郁郁微烦、呕不止、大便结硬，则又为少阳阳明合病，宜大柴胡汤加减。余临证多年，用小柴胡汤加减治愈病毒性肝炎（急性黄疸型）伴有寒热或类似流感症状者，验案甚多。至于现代用大柴胡汤加减治疗急性胆囊炎、胆石症、胰腺炎等，尤为医林所公认。是以，余以为固不可以小柴胡汤为治黄疸通剂，然对于柴胡达胆、胆脾并治之深义，岂可不识。
（8）治疟疾
《金匮要略》疟病篇附方：“柴胡去半夏加瓜蒌根汤，治疟病发渴者，亦治劳疟”；又“柴胡桂姜汤，治疟寒多微有热，或但寒不热……”（外台秘要方）
或问：方书多言“疟不离少阳”，概以小柴胡汤为治疟主方，凡疟皆不离少阳乎？且小柴胡汤治疟，临床上抑或效或不效，其故何也？答曰：疟种类繁多，《内经》有瘅疟、温疟、寒疟；《金匮要略》有瘅疟、温疟、牡疟、疟母；《外台秘要》有牡疟、劳疟；后世有食疟、瘅疟等。其临床见证，亦各不同，然总不离乎《内经》所谓“蓄作有时”。其治也，《金匮要略》提出了汗、下、吐、温针及饮食消息等诸法。由此可知，小柴胡汤固非通治一切疟疾之专方。然《金匮要略》以“疟脉自弦”为其大纲。喻嘉言云：“不但初病之脉乃尔，即久病正虚，脉不鼓指，而弦象亦隐然在内……”仲景言疟脉自弦，自有深义，是独取少阳为主（弦为少阳主脉），以示人握要之图。疟虽各有不同，而其舍总不离乎半表半里之间。半表半里者，少阳也。如《素问·疟论》云：“此皆得之夏伤于暑，热气盛，藏于皮肤之内，肠胃之外，此营气之所舍也。”又说：“其间日发者，由邪气内薄于五藏，横连募原……”即少阳之谓也。少阳居阴阳之界，病疟，偏阴则寒多，偏阳则热多。故喻嘉言说：“疟邪每伏藏半表半里……谓少阳而兼他证则有之，谓他经而不涉及少阳，则不成其为疟矣。”至于小柴胡汤治疟之或效或不效，全在医者临证化裁。善读仲景书者，绝非胶柱鼓瑟，拘泥一方以治一病。小柴胡汤治疟，乃治寒热相间，邪发于少阳者。岂不观《金匮要略》治疟尚有白虎加桂枝汤、蜀漆散、鳖甲煎丸（方中亦寓有小柴胡汤意）等之异，及牡蛎汤、柴胡去半夏加瓜蒌根汤、柴胡桂姜汤等。如能精读玩味，于此可以思过半矣。
又问：现代治疟，多用西药抗疟药，或中药青蒿素等，其疗效似乎优于古代治疟方法，尔何取何从？答曰：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此当重视外因与内因、局部与整体相结合也。若能细玩《灵》《素》之旨，洞悉针灸治疟之奥，则不难理解外因与内因、局部与整体、病原体与药物作用之关系。
（9）治痢疾
或问：小柴胡汤治痢，世所罕用。方书谓痢为湿热，多用芍药汤、黄芩汤、白头翁汤等。今言小柴胡汤治痢，依据何来？答曰：《伤寒论》中固无小柴胡汤治痢之训，然有“热利下重者，白头翁汤主之”及“下利欲饮水者，以有热故也，白头翁汤主之”，皆出自厥阴病篇。可见，痢为邪在厥阴。仲景用白头翁汤治痢，妙在白头翁一味，升散郁结（唐容川语），能使风木遂其上行之性，则热痢下重自除。观《伤寒论》云“太阳与阳明合病者，必自下利，葛根汤主之”及“太阳病，桂枝证，医反下之，利遂不止，脉促者，表未解也；喘而汗出者，葛根黄芩黄连汤主之”。二者虽一为寒利，一为热利，皆不外表邪内陷所致。而其治法，总宜使邪从外出而解。夫厥阴与少阳相表里，凡病由阳入阴为病重，自阴出阳为欲愈（脏邪还腑）。用小柴胡汤治痢，是借少阳之枢机，引厥阴之邪外出也。此与葛根汤、葛根芩连汤之用葛根从里以达表，从下以腾上，其义相近。而《内经》云：“厥阴之上，风气治之，中见少阳。”治痢用小柴胡汤，则意义尤深。喻嘉言曰：“外邪内陷而为痢，必用逆流挽舟之法，引其邪而出于外，人参败毒散主之。”此即《伤寒论》协热下利，用葛根芩连汤之意。而唐川容则认为，仲景葛根芩连汤升发其邪，兼清其热，而喻氏用辛温升散，是得半遗全。所以，他拟用小柴胡汤去半夏加葛根、花粉、当归、白芍、枳壳、桔梗，升发清降，两得其治。再者，唐氏云：“调血则便脓自愈，调气则后重自除，此二语为千古治痢之定法，而亦相沿治痢之套法耳。盖泛言调血，则归、芍、地榆用尽而不效；泛言调气，则陈皮、木香多服而无功。不知木香、陈皮乃调脾气之药，痢虽脾（按：胃肠）病，而其所以逼迫者，肝肺之咎也。”他又云：“肝气欲泻而下注，肺气欲收而不开，故痢多发于秋。秋金肺气闭而不开，肝气决裂而不遏，是以迫痛”；“知调肝肺，则善调气矣；知理血海，则善治血矣”。此论甚妙，其推详痢之病机及治痢之法，确有识见。数十年来，余宗仲景治痢引邪外出之旨，并参以唐氏之论，开其肺气，调其肝木，用小柴胡汤随证加减，其收效之捷，恒在后世治痢套方之上。
（10）治头汗盗汗
《伤寒论》第148条：“伤寒五六日，头汗出，微恶寒，手足冷，心下满，口不欲食，大便硬，脉细者，此为阳微结，必有表，复有里也。脉沉，亦在里也。汗出为阳微，假令纯阴结，不得复有外证，悉入在里。此为半在里半在外也。脉虽沉紧，不得为少阴病。所以然者，阴不得有汗，今头汗出，故知非少阴也，可与小柴胡汤……”《伤寒论》第268条：“三阳合病，脉浮大，上关上，但欲眠睡，目合则汗。”
头汗一症，《伤寒论》及《金匮要略》言之甚详。有瘀热在里之头汗，如《伤寒论》第236条茵陈蒿汤证；有热郁于内不得外越及水结胸之头汗，如216条之阳明病热入血室、228条之栀子豉汤证、200条阳明病之误用火攻、136条之大陷胸汤证、147条之柴胡桂姜汤证等；有邪在半表半里头汗，如148条之阳微结，可与小柴胡汤证；有寒湿相搏之头汗，如《金匮要略》痉湿喝篇第16条、17条湿家之头汗。总之，不外邪气闭郁，不得外越而上蒸于头所致。头为诸阳之会，三阴之经皆上至颈及胸中而还，不循于头。独诸阳脉上循于头，故邪传诸阳，津液上凑，则汗见于头也。这里所言之头汗出为邪在半表半里，何哉？试观《伤寒论》第148条原文：“伤寒五六日……”起始5字，大有深义。伤寒五六日，症见寒热，胸满胁痛，都为邪入少阳之证。如《伤寒论》第37条：“太阳病，十日已去……设胸满胁痛者，与小柴胡汤”；第96条：“伤寒五六日，中风，往来寒热，胸胁苦满……小柴胡汤主之”；第99条：“伤寒四五日，身热恶风，颈项强，胁下满……小柴胡汤主之”；第149条：“伤寒五六日，呕而发热者，柴胡汤证具……复与柴胡汤”；第147条：“伤寒五六日，已发汗而复下之，胸胁满，微结……但头汗出，往来寒热……柴胡桂枝干姜汤主之”。又《伤寒论》第5条：“伤寒二三日，阳明少阳证不见者，为不传也”；第4条：“伤寒一日，太阳受之，脉若静者，为不传；颇欲吐，若躁烦，脉数急者，为传也”。由此可见，伤寒五六日或十余日而见柴胡证者，即为邪传少阳。本条仲景明言“伤寒五六日，头汗出微恶寒，手足冷，心下满，口不欲食……此为半在里半在外也……可与小柴胡汤。”这就说明，本条阳微结，头汗，无疑为邪在少阳。其所以但头汗出者，乃热郁于经，不得外越，故但升于头而汗出也。
至于盗汗，世人皆知为阴虚，而不知邪在半表半里亦能盗汗也。杂病盗汗为阴虚，外感盗汗为邪在少阳。仲景言“三阳合病……目合则汗”，则知非杂病矣。本条各家注释见解不一。如陈无已：“关脉以候少阳之气……胆热则睡……但欲眠睡，目合则汗，知三阳合病，胆有热也。”程郊倩：“但欲眠为胆热，盗汗为半表半里也。”陈修园：“此虽三阳合病，而以少阳为主也。”庞安常：“脉不言弦者，隐于浮大也。”近人承淡安：“脉浮大，上关上，盖弦而长之脉也，亦即少阳之脉。”是诸家均言病在少阳。惟舒驰远认为：“脉浮大，上关上，阳盛之诊也，欲眠睡者，热盛神昏之意也。”似乎本条三阳合病是以阳明为主。故后世对本条“目合则汗”有主用小柴胡汤者，有主用白虎汤者（见《医学衷中参西录》）。余临证体验，每见外感盗汗，多出现在表证已解，余邪未尽之际。用小柴胡汤加减，屡获捷效，甚少见有白虎汤证者。白虎汤证，必有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如《伤寒论》219条：“三阳合病，腹满，身重，难以转侧，口不仁，面垢，谵语，遗尿……若自汗出者，白虎汤主之。”此乃三阳合病，而偏重于阳明之证治也。
（11）治颈项强
《伤寒论》第99条：“伤寒四五日，身热，恶风，颈项强，胁下满，手足温而渴者，小柴胡汤主之。”
颈项强急，是一个症状，多属痉病范畴，很多疾病均可出现。如《伤寒论》中有桂枝加葛根汤证、葛根汤证，《金匮要略》有瓜蒌桂枝汤证、葛根汤证、大承气汤证等，以及现代医学之某些传染病（如各种脑炎）。后世治痉有祛风散寒、清热救津、祛风定痉（如治破伤风）、调补气血等。本方治颈项强，仲景言伤寒四五日，有身热恶风，胁下满之兼症，其为邪在少阳明矣。其病因与葛根汤证同，皆因风寒外袭，但彼则邪侵太阳之经，此则邪犯少阳之经，故以小柴胡汤治之。汤本求真云：“由余之经验，此颈项强者，乃自肩胛关节部，沿锁骨上窝之上缘，向颞额骨乳嘴突起部（按：即少阳经循行之部位）挛急之谓也。故与葛根汤证之颈项强大有区别。此临床上重要之点，不可忽也。又胁下满，是胸胁苦满之略，与颈项强上下相应也……此暗示此证与表证，尤其与葛根汤证之鉴别法。”余临床亦遇过此证与汤本氏之说相符，用小柴胡加减获效，足资证明《伤寒论》六经辨证与经络学说之密切关系。后世所谓《伤寒论》六经与《内经》之六经不同，其实不然。
（12）治大便难
《伤寒论》第230条：“阳明病，胁下硬满，不大便而呕，舌上白苔者，可与小柴胡汤。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身濈然汗出而解。”
大便难，在《伤寒论》中有“阳结”“阴结”“脾约”等名称，其后论便秘者名目繁多。张景岳按仲景法分为阳结、阴结两类，有火者为阳结，无火者为阴结。后世按病因病机把大便难分为热秘、冷秘、气秘、虚秘，分别治以清热润肠、温通开秘、顺气行滞、益气养血等法。《伤寒论》云：“阳明病，胁下硬满，不大便而呕，舌上白苔者，可与小柴胡汤”，是鉴别阳明腑实之不大便与上焦不通、津液不下之大便难。何哉？试观《伤寒论》第204条：“伤寒呕多，虽有阳明证，不可攻之。”此条虽有不大便，但有胁下满而呕，舌上白苔，则其为邪在少阳，而非邪热结于阳明可知。故虽不大便，亦不可攻。胁下满而呕为少阳主症，故宜小柴胡汤调和三焦之气，使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自然呕止、便通。唐容川云：“凡病在三焦膈膜之中，则舌色必白。”于此可见，仲景辨证论治之精密，而人多忽之也。
（13）治伤寒腹痛
《伤寒论》第100条：“伤寒，阳脉涩，阴脉弦，法当腹中急痛，先与小建中汤；不差者，小柴胡汤主之。”
《素问·举痛论》云：“寒气客于肠胃之间，募原之下，血不得散，小络急引，故痛。按之则血气散，故按之痛止。”此节言“伤寒阳脉涩，阴脉弦，法当腹中急痛”。涩主气血虚少，血循不畅；弦为肝脉，主痛，表示腹中拘急挛痛。小建中汤温中、补虚、缓痛，侧重于平素脏腑虚寒之人，卒伤外寒。而凡腹中急痛，治宜温里为急。而小柴胡汤乃治少阳病夹寒，肝木乘脾之证。以小柴胡汤去黄芩加芍药，以旋转少阳之枢。少阳三焦，与厥阴心包络相合，而主通体之血脉，少阳枢转则通体之血脉亦行，故腹痛自止。
或曰：仲景先与小建中汤，不差者，与小柴胡汤，此似属试探治法，临床较为罕见，其故何也？答曰：前贤认为“先温补矣，而脉弦不除，痛犹未止者，为少阳经有留邪也”（汪苓友）。亦有人认为，“此亦即太阳阳明诸篇，里虚先治里（即‘急当救里’）义也”（魏念庭）。余以为本条原为少阳兼里虚寒证，上二说为是。然辨证论治，全在医者心灵手巧，孰先孰后，当以脉证为准，读仲景书绝不可死于句下。《伤寒论》亦有“急当救表”之训（见91条）。小建中汤宜于纯虚寒证，小柴胡汤宜于半虚半实（少阳病兼夹寒）证。
（14）治咳嗽
《素问·咳论》云：“五脏六腑皆令人咳，非独肺也。”又说：“久咳不已，则三焦受之，三焦咳状，咳而腹满，不欲饮食”“此皆聚于胃，关于肺”。唐容川遵《内经》之旨，在《血证论》中说：“兹有一方可以统治肺胃者，则莫如小柴胡汤……盖小柴胡能通水津，散郁火，升清降浊，左宜右有，加减合法，则曲尽其妙。”且柴胡治嗽，古今皆有论述。如《名医别录》“主痰热结实，胸中邪逆”；《大明本草》“主消痰止嗽，润心肺”；《全国中草药汇编》亦谓“有较强的镇咳作用”。余临床验证，凡外感咳嗽，迁延不愈，证见外寒内热，三焦郁火者，用小柴胡汤随证加减，每收捷效。此即仲景“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之义，胃气和降，则肺气自不上逆而为咳。
（15）治瘀血发热
瘀血一证，古今论述颇多，无论伤寒、杂病均可出现。《伤寒论》有桃仁承气汤证、抵当汤证、妇人热入血室、阳明病下血谵语及其人善忘，大便易而色黑；《金匮要略》有大黄
虫丸证、桂枝茯苓丸证、旋覆花汤、红兰花酒等。近代论述瘀血疾病更为广泛。总之，瘀血者，乃离经之血也，不惟已失血液之用，反为有害人体之物，因停瘀部位不同，则见证亦异。故瘀血为患，症状多端。唐容川谓：“瘀血在腠理则营卫不和，发热恶寒。腠理在半表半里之间，为气血往来之路。瘀血在此，伤营气则恶寒，伤卫气则恶热，是以寒热如疟之状。小柴胡汤加桃仁、红花、当归、荆芥治之。”唐氏之说，本于《伤寒论》144条“妇人中风七八日，续得寒热，发作有时，经水适断者，此为热入血室，其血必结，故使如疟状……小柴胡汤主之”，意在和解血结（推陈致新）而除寒热也。
（16）治痄腮（流行性腮腺炎）
《伤寒论》第231条：“阳明中风，脉弦浮大而短气，腹都满，胁下及心痛，久按之气不通，鼻干不得汗，嗜卧……时时哕，耳前后肿，刺之小差，外不解。病过十日，脉续浮者，与小柴胡汤。”
流行性腮腺炎，中医称为“发颐”“痄腮”，属于温病范畴，系由内热蕴结，外感风温疫毒所致。邪干足阳明、足少阳之经，故症见恶寒发热，腮颊焮热肿痛（耳前后肿）。少阳与厥阴相表里，疫毒由胆及肝，循足厥阴肝经下行，可出现睾丸肿痛（女性或有少腹疼痛）。一般治以解肌发表、疏风散结（如荆芥柴葛汤），或清热解毒、消肿散结（如加减普济消毒饮）。而仲景用小柴胡汤者，盖以此为阳明、少阳邪气闭郁于经之证也。尤在泾云：“此条虽系阳明，而已兼少阳……阳明闭郁，故短气腹满，鼻干不得汗，嗜卧……少阳闭郁，故胁下及心痛，久按之气不通，时时哕，耳前后肿。”柯韵伯云：“刺之，是刺足阳明，随其实而泻之……非刺耳前后其肿少差之谓也。”吉益南涯氏用小柴胡加石膏汤，治耳前后肿。汤本求真谓：“由此说观之，则小柴胡加石膏汤者，为一种消炎解凝之剂明矣。”余以为日本学者用本方加石膏治耳前后肿，深得仲景之旨，阳明少阳合治也。证诸临床实践，其收效之捷，确较后世治法为优。如1974年，治患儿金某，男，4岁。患腮腺炎，高热、耳前后肿，迭进银翘散、普济消毒饮加减，数日不效。余乃宗仲景之意，取吉益南涯氏之法，改用小柴胡汤去半夏、姜、枣，加石膏、葛根、板蓝根，1剂而热除肿消。
前言治胆用小柴胡汤，此言治耳前肿亦用小柴胡汤，见于同一经文，均系阳明少阳合病，足见仲景之方，一方可治多病，惟在灵活化裁耳。
2.大柴胡汤的临床应用
《伤寒论》第103条：“太阳病，过经十余日，反二三下之，后四五日，柴胡证仍在者，先与小柴胡汤。呕不止，心下急，郁郁微烦者，为未解也，与大柴胡汤，下之则愈。”
《伤寒论》第136条：“伤寒十余日，热结在里，复往来寒热者，与大柴胡汤……”
《伤寒论》第165条：“伤寒发热，汗出不解，心中痞硬，呕吐而下利者，大柴胡汤主之。”
《金匮要略》腹满寒疝宿食病篇：“按之心下满痛者，此为实也，当下之，宜大柴胡汤。”
或问：《伤寒论》大柴胡汤原方无大黄，而方后云：“一方加大黄二两。”对此，后世注家见解不一。如王叔和：“若不加大黄，何以名大柴胡汤。”柯韵伯：“条文中并不言及大便硬，而且有下利证，仲景不用大黄之意晓然。后人因有‘下之’二字，妄加大黄以伤胃气，非大谬乎。”而陈修园谓：“此方原有两法，长沙辨而用之。少阳之枢并于阳明之阖，故用大黄以调胃。”汪讱庵则认为是“加减小柴胡、小承气合为一方”。如此众说纷纭，当以何说为是？答曰：如能细研经文，自知仲景之原意。试观《伤寒论》“太阳病，过经十余日，反二三下之”“伤寒十余日，热结在里”“伤寒发热，汗出不解”等句，知其时，太阳之邪或因传变，或因误治，已渐入里，故症见“呕不止，心下急，郁郁微烦”“复往来寒热”，或“心中痞硬，呕吐下利”，或“按之心下满痛”。仲景犹恐人不察，故又自注“热结在里”“此为实也”。其治法，在《伤寒论》中则曰“与大柴胡汤，下之则愈”，在《金匮要略》中又云“当下之，宜大柴胡汤”，其义何等明了。惟大柴胡汤证，重在心下，虽曰当下，自与阳明病之胃家实有别。统观《伤寒论》全书，凡言心下或心中者，多指胸膈之间，居少阳之里，阳明之表。试观栀子豉汤证之“心中懊
”“心中结痛”，大、小陷胸汤证之“心下硬”“心下痛，按之石硬”或“正在心下，按之则痛”，以及诸泻心汤证之“心下痞，按之濡”或“但满而不痛”等可知。正如唐容川说：“柴胡（指小柴胡汤）是透膈膜而外达腠理，陷胸是攻膈膜而下通大肠，泻心等汤则和膈膜以运行之。皆主膈膜间病，而有内外虚实之分。”大柴胡证，为胸膈气分之结热，仲景亦明言热结在里，虽复有往来寒热，但较之小柴胡证显然内实尤甚。小柴胡证只限于胸胁苦满，而非心下急，即无内实之候。而大柴胡证，不仅胸胁苦满，且有心下急内实之候也。又小柴胡证，不过嘿嘿不欲饮食，心烦喜呕，或曰干呕，曰呕；而大柴胡证，则曰呕不止，且因“心下急”而郁郁微烦，或曰心中痞硬，曰呕吐。此又以呕之缓剧而为二方之鉴别也。由此可知，小柴胡为少阳从半表以达于外之方，大柴胡为少阳从半里以通于内之方。但本方与承气汤证又有不同，仲景虽云“热结在里”“此为实也”，然若纯属阳明病时，当恶热或潮热，而无往来寒热也。今以往来寒热，更加“复”字者，明示其非纯阳明证，故不得与承气汤证混淆也。后世谓本方“乃少阳阳明合治之方”，其斯之谓欤！
综上所述，可知大柴胡汤是下其少阳半里之郁热，非下其阳明之燥屎也。故陈素中说：“大柴胡本为里证已急，而表证未除者立方。”虽然仲景有“少阳中风……不可吐下”及“伤寒呕多，虽有阳明证，不可攻之”之诫，然仲景已言“此为实也，当下之”，则大柴胡汤应有大黄明矣。或谓：仲景虽云热结在里，而非结实在里，不属有形，若加大黄恐伤胃气。答曰：大柴胡汤是下其热，非下其实。试观大黄黄连泻心汤证之“心下痞，按之濡”，为无形之虚热，犹可用大黄之苦寒以泻之，而大柴胡证之心下急或心下满，按之痛，诚如《金匮要略》所言“……痛者为实，宜下之”，大黄又何畏之有？若谓大柴胡汤不用大黄，则又与四逆散何异？汤本求真云：“本方（指四逆散）之腹证酷似于大柴胡汤。其所异者，因彼含大黄，故其腹部现一般之实状，有内充实之触觉，按之则觉抵抗。本方无大黄，故有虚状之观，内部按之则空虚而无抵抗。又，本方无生姜、半夏，故无恶心呕吐；无黄芩、大黄，故热势不剧……但此方含枳实、芍药、甘草，有枳实芍药散、芍药甘草汤方之意，故腹筋之挛急急迫，反凌驾于彼之上者不少，此二者之别也。”日本学者尚能深得仲景之旨，吾辈何争议不休？余临证数十年，常用此方治疗急慢性胆囊炎、胆石症、化脓性胆管炎、胆道蛔虫伴感染、急性胰腺炎、急性胃肠炎（热泻）等，屡收卓效。
附验案一则：
何某，女，66岁，乐山县科协家属，住院号：18266。
因右上腹反复疼痛40余年，复发10天，加重1日，伴畏寒发烧、呕吐，于1965年7月22日入院。西医诊断为慢性胆囊炎急性发作、胆石症。入院后，经抗感染、解痉治疗，病情无好转，疼痛不缓解，体温高热达39.1℃，血压较入院时178/90mmHg大幅度下降至112/60mmHg。于7月24日晚9点30分进行手术。行硬膜外麻醉后，迅速出现烦躁、恶心呕吐、血压听不清，因急性循环衰竭而被迫中止手术。直至7月26日，病情依旧无明显缓解，血象仍高，体温又回升，疼痛加重，遂决定改用中药治疗。
7月27日上午体温仍高达39.1℃，白细胞总数18.8×109/L，中性粒细胞0.88。邀中医会诊，症见：右胁硬满，疼痛拒按，乍寒乍热，口苦呕逆，大便秘结，小便赤热，舌红，苔黄厚粗糙少津，脉象滑数。证属肝胆郁热，燥伤胃津（少阳阳明合病）。急疏大柴胡汤合金铃子散加减（柴胡12.5g，大黄9g，黄芩9g，白芍12.5g，枳实6g，半夏6g，川楝子9g，玄胡9g，广木香9g，姜黄9g，降香9g，茵陈15.5g，焦栀9g，银花18.5g），1剂痛减便通，体温下降（38℃），舌上津回，呕止，能进食牛奶、藕粉之类。继以龙胆泻肝汤加减，调理旬日，于8月4日痊愈出院。今年随访，病者15年来，旧病未大发作。虽年逾八旬，尤精神健旺，尚能操持家务，每天早晨还去公园锻炼。
于此可见，倘泥于大黄下伤胃气、柴胡升散劫阴，临证弃而不用，则去道远矣！
3.柴胡之禁忌及不适应证
柴胡虽应用广泛，但亦有禁忌证及不适应证（或疑似证）。如《伤寒论》123条：“……但欲呕，胸中痛，微溏者，此非柴胡汤证……”98条：“得病六七日，脉迟浮弱，恶风寒，手足温，医二三下之，不能食，而胁下满痛，面目及身黄，颈项强，小便难者，与柴胡汤，后必下重。本渴饮水而呕者，柴胡汤不中与也。食谷者哕”；149条：“……但满而不痛者，此为痞，柴胡不中与之，宜半夏泻心汤”。《温病条辨》下焦篇：“温病耳聋，病系少阴，与柴胡汤者必死，六七日以后，宜复脉辈复其精。”又云：“伏暑、湿温，胁痛，或咳，或不咳，无寒，但潮热，或竟寒热如疟状，不可误认柴胡证，香附旋覆花汤主之。久不解者，间用控涎丹。”又中焦篇：“脉左弦，暮热早凉，汗解渴饮，少阳疟偏于热重者，青蒿鳖甲汤主之。”
结语
1.柴胡为临床习用的和解退热、疏肝解郁、升阳举陷药物。张仲景《伤寒论》《金匮要略》中以柴胡名方的就有7方，应用范围相当广泛。但后世对柴胡的应用，争议颇多，谓有发表、升散、劫阴之弊而不敢使用或少用，致使柴胡之固有临床价值，不能得到充分发挥。尤其初学者，更有望洋兴叹、无所适从之感，故有进一步讨论之必要。
2.柴胡的性味功用，历代诸家本草论述甚详。但除《神农本草经》外，悉皆根据古方之治疗作用而加以发挥的。本文以《神农本草经》原文为主，并广泛参考各家学说，特别是仲景《伤寒论》《金匮要略》用药之旨，结合个人临床实践，择善而从，不为各家争议所眩惑。
3.柴胡的临床应用，本文着重讨论复方作用，主要以《伤寒论》《金匮要略》关于大、小柴胡汤之临床应用，概括为伤寒邪传少阳、伤寒误治变证等16种疾病，汇辑有关原文，并参以各家见解，结合个人临床体会加以论述。虽曰讨论柴胡功用，实则是通过柴胡一药的临床应用，对《伤寒论》《金匮要略》的辨证论治和理法方药进行一次较为全面而系统的复习，以期窥一斑而见全豹。
4.柴胡固然性味平和，应用广泛，但亦有其禁忌证和不适应证，故不能忽视辨证论治而孟浪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