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垣与张德英:跨越时空的对立相承
河北中医学院中医系2006级 王兵 刘少灿
(本文为大学四年级学生合作撰写,原载于《中国中医药报》2010-9-2)
李东垣与张德英虽生活在不同的年代,但二者都重视脾胃中土,都根据当时社会生活环境、民生状况,以及《内经》《伤寒论》之理,结合自己临床实践,发展和升华了脾胃学说,并且各自临证的理法方药呈对立相承之势——跨越时空的对立相承。
李东垣的脾胃内伤虚损学,主要阐发《内经》“土者生万物”理论,将四脏之病统一于脾胃虚病变之下;张德英之脾实痰盛理论思想,主要阐释《内经》“膏粱厚味,酿生痰浊”之理,将四脏之病统一于脾胃痰盛病变之下。
李东垣对脾胃虚证,治在补土,立补脾益胃,以升元气;甘温之,以除大热;升阳散火,以泻阴火之法,创制补中益气汤、升阳益胃汤等许多新方。张德英对脾胃实证,治在泻土,立泻土降浊、繁木制土、生金消土之法,创制木疏汤、化金汤等许多新方。
李东垣为金元四大家之一,创立了补土学说;张德英为河北中医学院教授,开立泻土学说。二者在很多方面具有相似之处,都重视中土以化万物之理,都围绕脾胃与四脏关系展开论述,只是虚实各异,一重补土虚,一重泻土实,故而在理法方药上又有许多对立统一之处。然而东垣补土学派已尽人皆知,但是张德英泻土之说却杳无人提。
笔者有幸跟随张德英老师学习,观其临证理法方药完备,疗效神奇,屡起沉疴,较之东垣补土学说可谓不相伯仲,故而浅疏此文,对泻土学说加以梳理,并与补土学派略作对比。
一、皆源于《内经》《伤寒论》
东垣的脾胃内伤虚损学,主要阐发《内经》“土者生万物”理论。东垣曾自述“幼自习《难》《素》于易水张元素先生”,他不仅重视《内经》《难经》的学习,而且对于《伤寒论》亦有精深研究,曾言:“著论处方已详矣,然恐或者不知其源,而无所考据,复以《黄帝内经》,仲景所论脾胃者列于左。”其在阐述脾胃学说之时,理论依据皆出《内经》,仅就其代表著作《脾胃论》开篇的“脾胃虚实传变论”一节中,就有14处援引《内经》原文,另外在其他如《内外伤辨惑论》《兰室秘藏》《医学发明》《活法机要》等著作中,也多次以《内经》《伤寒论》理论来阐发自己的观点,如“人以水谷为本”“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胃虚则脏腑经络皆无所受气而俱病”“胃虚元气不足诸病所生”等。上述学术观点以及他所提出的甘温除热、升阳泻火等用药法度,皆是在继承《内经》《伤寒论》基础之上的创新与提高。
张德英之脾实痰盛理论思想,主要阐释《内经》“膏粱厚味,酿生痰浊”之理。张德英深究经旨,认识到早在《内经》时代,已经述及脾有实证,《灵枢·本神》便明确提出:“脾藏营,营舍意,脾气虚则四肢不用,五脏不安;实则腹胀,经溲不利。”并且当时亦有痰证之理论雏形,譬若《素问·奇病论》中“帝曰:有病口甘者,病名为何?何以得之?岐伯曰:此五气之溢也,名曰脾瘅,夫五味入口,藏于胃,脾为之行其精气,津液在脾,故令人口甘也,此肥美之所发也。此人必数食甘美而多肥,肥者令人内热,甘者令人中满,故其气上溢,转为消渴,治之以兰,除陈气也。”张德英解为:五者,土之数,五气者,土气也。五气之溢,乃为土家之实,土实则壅,导致“中满”,土壅气机阻滞生热,导致“脾瘅”,皆因“数食甘美”“膏粱厚味”所致,治当取兰,兰者,青也,草以兰名,木胜可知,脾实痰盛,制以木药,木能克土之理。
此外,张德英对于仲景《伤寒论》亦是推崇备至,临床常用茵陈蒿汤、大承气汤、小承气汤、瓜蒌薤白半夏汤、半夏厚朴汤、小陷胸汤、射干麻黄汤等加减化裁,以疗痰证。并且在此基础之上根据“格物致知”思想,对于仲景所用化痰药物,如黄芩、竹茹、苏子、桔梗、枳实、厚朴、瓜蒌等,提出了新的认识。
二、皆是应时而生
任何一个时期,都有其特定的时代产物,中医学的发展亦是如此。各朝各代皆因当时自然、社会、生活、环境不同而催生出不同学说流派,极大地丰富了中医学的理论,促进了中医学的发展。
金元时期,经方派势力很大,治病照搬古方,因而误治致死者不少。而东垣却结合当时的社会状况,考虑到许多人得病并非外感风寒,而是因为战乱频繁,疾病流行,人们在兵荒马乱之中,颠沛流离,劳役过度,起居无时,饮食不调,饥饱无度,加之精神恐惧紧张,进而损伤脾胃,耗散元气,导致各种疾病发生。所以东垣在治疗上重视脾胃,提倡甘温补益、升阳益气,创制补中益气汤、升阳益胃汤等许多新方,活人无数。
今时之世,天下太平,社会和谐,科技发达,物质丰富,人民生活水平大为提高,精米白面代替了昔日的五谷杂粮,膏粱美食,醇酒厚味,终日不乏,胃纳丰足。而且人们少有劳作,多处安逸,遂多见大腹便便、形体丰腴、肉多臃实之人。如此营养摄入过多,消耗太少,多余营养积痰酿浊,壅滞脾胃,危害四脏,导致各种病证发生。所以张德英在治疗上也重视脾胃,提倡泻土降浊、繁木制土,创制木疏汤、化金汤等许多新方,以疗众疾。
三、脾虚证与脾实证之机
东垣论脾虚,强调“人以胃气为本”,提出“内伤脾胃,百病由生”“脾胃之气既伤,而元气亦不能充,而诸病之所由生也。”认为脾胃为元气之根本,为升降之枢纽,元气又是人身立命之根,脾胃虚损,脾清不升,胃浊不降,必致元阳之气无以达于四旁他脏,故有“肝之脾胃病”“心之脾胃病”“肺之脾胃病”“肾之脾胃病”之说。东垣将四脏之病统一于脾胃虚病变之下,通过治脾胃以疗四脏,执简驭繁,堪称妙法。
张德英论脾实,提出“脾有实证,痰浊即是”“痰害四脏,百病由生”,认为痰源水谷,生于中土,温升于心肺,凉降于肝肾,而阻气血,危害四脏,故而谓“五脏皆可见痰,非独在脾也”。张德英将四脏之病统一于脾胃痰盛病变之下,治脾胃痰实,以疗四脏,开创治病之新法门。
四、治法方药据脾之虚实各异
东垣论脾虚,以补土升阳为主,认为只有谷气上升,脾气升发,元气才能充沛,四脏功能才能发挥,生机才能活跃,阴火才能潜藏。张德英言脾实,以泻土降浊为要,认为痰浊属阴,性喜下趋,故而治疗当顺其性,助其凉降,泻痰降浊。浊阴得降,清阳自升。
东垣对于脾虚及其所致的各种病理改变,治在补土,所立治法主要有三种:补脾益胃,以升元气;甘温之,以除大热;升阳散火,以泻阴火。补脾益气升元,乃为东垣临床治疗疾病的总则,观其所制之方,多含此意。如《兰室秘藏》“胃脘痛门”草豆蔻丸中人参、黄芪、豆蔻、益智仁补脾益气,柴胡、陈皮以升元气。甘温除热,即是“以辛甘之补其中而升其阳”,选用甘温之药补益脾胃,升其元阳,从而使阴火戢敛,不乘土位,热自得除,代表方如补中益气汤。升阳散火,针对脾虚中气下陷,元阳不能上行阳道,下焦阴火上乘充斥肌表腠理,不得发越,具体用法即在甘温益气基础之上配伍辛散之药,发散郁遏之阴火,代表方如升阳散火汤、升阳益胃汤等。补脾胃,升元阳,泻阴火,三者或单独运用,或兼二、兼三配合使用,因病而定,无有定法。其《脾胃论》记载的第一个方“补脾胃泻阴火升阳汤”,即是三法的有机结合。
张德英对于脾实及其所致的各种病理改变,治在泻土,所立之治法亦主要有三种:泻土降浊、繁木制土、生金消土。痰证即为脾土之实,实则泻之,治疗当予泻土为主,因痰之体属阴,阴当沉降,故以降浊为顺,代表方如大承气汤、小承气汤。繁木制土,乃据五行制克之理提出,木能克土,土实则当制之以木,代表方如仲景之茵陈蒿汤、张德英之木疏汤。生金消土,乃据五行消长之说创立,痰既为土家之实,故生其金而消其土,使痰浊正化,代表方除大承气汤、小承气汤、保和丸、二陈汤外,张德英还自拟化金汤。另外,土实克水,然而水盛亦能反侮脾土,故而尚有增水反制之法,补肾水以反制脾之痰浊。然补肾之药,恒多滋腻,反助痰湿,故而张德英常用三子养亲汤等籽类药以化痰补肾,增水制土。同时,他圆活变通,因势利导,如其在皮者,发之,创透表汤;其在经者,通之,创通决汤;其在上者,引而越之,创引越汤。以上诸法,或单独应用,或合多法融于一方,视其病之特点而遣用之。
五、重视根据季节和升降之理用药
药物得天地四时之偏,故能纠正人体阴阳五行之偏。东垣与张德英在用药之时往往考虑季节的变化对疾病的影响。东垣在其《脾胃论》中专论一节“随时加减用药法”加以说明,如其在论述调中益气汤加减时,指出治疗腹痛,春月尤宜加白芍;夏月宜加酒黄连、酒黄柏、酒知母;秋冬之月宜加吴茱萸;冬月不可用白芍,只宜加干姜或半夏佐以生姜。诸如此类随季节变化加减用药之论不胜枚举。张德英用药亦是遵循四时气候更迭规律,随时加减方药。大凡春月多用茵陈、生麦芽、柴胡等升发之药,助肝疏泄;夏月多用黄芩、栀子、败酱草、赤芍、红藤等清热凉血之药,泻除心火;长夏多用神曲、菖蒲、藿香等清暑化湿之药,助脾运中;秋月多用贝母、半夏、瓜蒌、茯苓、厚朴、白芍、郁金等凉降之药,助肺肃敛;冬月多用牡蛎、牛膝、楮实子、山药、沙参、玄参等敛藏补肾之药,助肾闭藏。
东垣用药,味多量少,配伍巧妙,尤精升降浮沉之理,其立论虽以元阳不升为主,但并不忽略气机不降,往往升提阳气和潜藏阴火、下气利水之药同用。“升”为组方之本,“降”为权宜之变。升提之药主要为柴胡、升麻、葛根,次为防风、羌活、藁本、蔓荆子、川芎之类;潜降阴火之药为黄芩、黄连、黄柏、石膏之类;下气利水之药为青皮、陈皮、厚朴、枳壳、泽泻、茯苓之属。张德英处方用药也非常重视药物升降浮沉相配,毋使太过,适得其反。比如高血压患者,气虚明显时,常用黄芪配伍代赭石或加川牛膝,无使升发太过而致血压骤升;肝虚用柴胡、生麦芽、茵陈补肝之时,不忘加入山药、玄参固摄肾精,防止肝木升发太过,耗伐肾精。在用附子、肉桂温补阳气之时,酌加生牡蛎、白芍,使阳气得补而潜藏。
六、皆重视脉诊
《难经》云:“独取寸口,以决死生。”故历代医家无不重视脉诊,李东垣、张德英亦然。根据史料记载,东垣治病有四个环节,即辨脉、识证、明经、处方。病人求医,东垣首先诊脉,辨明脉象之后进行诊断,随即告诉病人患有何证,然后从经典中引出原文,同时加以分析、对照,证明自己的诊断与医经论述毫无二致时,方才执笔处方。东垣单凭脉象,即能识证处方,可见其尤精脉诊。
张德英诊病之时,亦最重脉象。他通过研读《内经》,并结合自己多年的临床实践,已能做到指切寸口,证明于胸,旋即处方用药,效若桴鼓。他尤善诊查四时平脉及其太过与不及,以此辨别病位深浅,病情轻重,及其发展转归。并且重提浑脉,以复《素问·脉要精微论》“浑浑革至如涌泉”中“脉浑”之旨。同时他还自创“滞脉”,以释痰证脉象变化。盖痰证之脉,初则为滑,渐至成浑,发展为滞,终变为涩,物极必反,涩久亦可转滑。滑为痰滞,涩为痰瘀互结,故旦见涩脉,治当化痰活血同施。
七、小结
东垣与张德英生活年代虽有八百年之隔,但二者都重视脾胃中土,都根据当时社会生活环境、民生状况,以及《内经》《伤寒论》之理,结合自己临床实践,发展和升华了脾胃学说,并且各自临证的理法方药也呈对立相承之势,如果东垣补土学说为阳的话,那么张德英泻土学说则为阴,阴阳对立统一,缺一不可。脾实与脾虚并提,泻土与补土共用,如此脾胃学说才算完备。
老师评语:
中医的发展,有两条道路,一是几千年代有发展的传统道路,如仲景、金元四大家、温病学等。都对中医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一是用现代科学方法、手段的研究。
传统的发展,必须具备四个条件。
一、学有渊源,有经典依据。
二、有完整的理法方药体系。
三、对实践有重大指导价值,经得住实践检验。
四、能为他人所传承,并能重复验证。
现代有很多所谓创新,并不符合上述四条标准,尚称不上创新。
传统的创新发扬与现代科研的随机对照、重复方法不同,所以难于立项,更甭说科研成果、获奖等。这是“西方科学为唯一科学”思想在作怪。中医几千年,是靠传统中医创新道路发展过来的。我并不排斥现代科研,中西文化毕竟要并存、碰撞、交融。我提倡以“症”为桥梁,以“证”为核心,以中医基本理论为指导,结合现代科研手段,寻找切入点,是可以互相结合的。一方对应西医一个病的研究,对中医发展无大裨益的。
判断不同研究发扬的道路、方法正确与否,衡量标准为“对中医的发展有无裨益”。
应该变通那种“以西方科学为唯一科学”研究方法。应承认传统中医的发扬是科研,应予立项、获奖。张德英先生的脾实论,就是对中医理论的创新与发展,符合上述四条标准,尽管还有美中不足之处,有待提高完善,但无疑是有价值的发扬。我愿深入学习张先生的学说,并为之鼓与呼。
此文总结得很好,文字也有气势,是篇好文章。
李士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