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父亲越来越憔悴了。白天,他拖着腿在家具间茫然地走来走去。宽阔的长袍擦过地面和桌椅,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夜里,他只是坐在屋外窗旁的椅子上怔视着那块红石余下来的越来越细小的土堆。在强烈的气味中,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外边森暗的夜沉重地压着这颓落的山谷。父亲的身体溶进背后的黑影里,只有他的眼睛很偶然才在暗淡的星光下闪一闪。一切显得死寂,没有甚么在动。屋里只有黑蝶躁急的扑动和炉子里的一两点火花偶然飞溅进黝黑的夜里。
那天经过的时候,看见山上那人已经把屋子修好了。我看见他正在屋前弯着腰用铲子铲去表面的红土,把一些暗绿色的种籽埋在底层褐黄色土中。他的背在灿白的太阳下闪着柔和的汗光。
父亲再开始到山上去,现在红土堆已经完全消失了。天刚亮,我便看见他吃力地攀上通往荒山的路。他没有推木车,它的轮子那天运红石时压了那么久,已经不能再转动,完全垮了。父亲只在肩膊上挂了一个大网袋,他的长衣被风吹动,他一拐一拐地走着,像那给红石压垮的木车。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他把空网袋搁在桌上便倒在床上睡了。随后许多天他都空着手回家。失望中他的背更弯了,仿佛再不能负载任何的重量;他常常在一个动作中顿下来,起来走了几步,就停住了,好像给甚么阻挠着不能继续。
只有在屋外,在消失了的红土堆旁,他才显得自然一点。
浓烈的气味和红土的痕迹正侵蚀着整所屋子。墙壁发霉了,木的纤维会随着手指的压力陷下去,那天大门掉下了一角,在地上砸得粉碎。整个屋子好像随时会随着任何的压力而倒下来,像红石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终于,有一天早晨父亲没有起来。我看见他睁着眼睛看着布满裂缝和蓝蝇的昏红的天花板。他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从袖管里伸出来搁在耳旁的竹枕上。我走过去把它轻轻握在手里。瘦瘪的布满皱纹的手,像他的脸一般盖着一层黯红的尘迹。我在他松软的皮肤上轻轻揩着,但红色已经深入皮肤里,成为皮肤的一部分。
后来他睡了,好像疲乏得再张不开眼睛。他的鼻子开始发出嘶嘶的声音,一下下从胸中传出来,像一根破管的风笛的声音。呼出来的气吹动从耳根飘过来覆到嘴边的几根白发。
这声音一直继续了几天,然后停止了。他的手在我掌中渐渐冷却下来,显得更加瘦小。我把它放进褥子里,用双手按着他的脸,希望把他温暖过来。我全身淌着汗,在傍晚的凉风中止不住轻轻地颤抖,我拉拉胸前的衣襟。他锈红色的脸被我的手汗弄湿了,在黄昏恍惚的天色中,发出一层淡淡的红光,使他看来显得年轻和安详。我轻轻把他嘴旁的发丝拨到耳后,它们随手甩开,在微风中飘荡出去,然后像蒲公英一般降落到地上来。
我一直看着父亲的脸,直至再也支持不了昏睡过去。
我把父亲葬在荒山的红土里。
然后我看到不远处锈红的背景中有几株嫩绿的幼苗。我跑过去蹲在地上看它。柔和的山风带来了淡淡的清香。那是一种不知名的植物,淡黄色的枝,紫色的叶梗。我轻轻拨开土壤看它的根。然后,在奶白色的根旁,我看到了一块霜红色半透明的小石子,它安详地躺在暗黄的湿土里,在根须的网孔中透出柔和的亮光。我把它轻轻挖出来握在手里,感到一阵温暖散播到全身。我看着它,它棕亮的斑纹仿佛充满了液汁,在我抖动的掌中舒缓地流动着。是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它是我的第一颗石子,我将会在这里或更远一点的地方建我的屋,在深沉的土地上砌起我的石龙。
一九七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