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子上长着白毵毵的细毛,光晕一般散进周围的空间。每趟风扬起总把枝叶吹得颤动,这些暗白色的叶晕就如山里飘下来的雾向旁边展开了。
人们说这些扩散开的叶晕是死者的呼息。
父亲还没有回来。今天早上我看见他从橡林旁的小路翻上山去。这小路现在铺满了白千层树的树皮和迷迭香的枯枝。冬天过后,新的迷迭香便会再长出来了,满满的花点衬着白千层白色的柔软的枝干。父亲喜欢抓一把放在袋子里,让风把香气散播在他的周围。今早他还是推着用桦木造的手推车上山去。车左边的轮子给那天扛回来的青石压碎了一角,转起来一拐一拐,盛不了甚么。这应该修理一下的。但桦树林去年冬天已经烧光了,现在那边只剩下一片焦土,盖着一层厚厚的木灰,每当风从西面吹来,还可以嗅到一阵枯焦的气味。下雨后那里成了一片无边际的黑泥沼,软绵绵的伸展到峡谷的尽头。有一天我把父亲一块石子扔进去,它停在泥面一会,然后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沉下、消失了。泥面上没有半点痕迹。
那是一块菊黄色、头颅般大小的圆石子,上面有黑色的斑点,从石中心散布开来。父亲前一夜把它带回家里,他把它抱在怀中许久,然后踏上梯子,珍重地把它放在他的石堆山顶端。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他又爬上去看了好一会才推着木车上山去。是我把它摔坏的。我看见一只玄黑色带着油亮绿光的大山鸟钻进石堆的隙缝去,我伸手进去抓它的腿,但它扑一声飞掉了。石子摔在地上,砸破了一角,黑色斑点的碎砾散在粉黄色碎石的周围。我把它盛在一只布袋里扔进黑泥沼。父亲回来后沉默了许久。
父亲对石子特别沉迷。他每天推着手推车从各处把它们带回家里,放在屋后的空地上。从石滩、浅涧、山上的岩穴、谷口、泥土的里层找来的,不同形状、大小、颜色、性质的石块。风化的、雨露侵蚀的,带着空气或海潮斧凿的疤痕,带着树根、盐、水流、野兽和夜露的气味。美丽奇怪的石子放在一起,各自唱着不同的歌。柔软的石子,捏在手里像沙一样散开来,仿佛没有形状。菜紫色的、砂赭色的、烟蓝色的,像幽杳地从树梢下降的雾、青褐色的划着枣黑的伤痂,还有闷黄色的、麻红色的。有一块像一只唱着歌的鸟,唱了一半突然变成石头,歌声停止了,但仍然继续呼喊。四散的石块是惊慌的牯牛,陷入大地深沉的呼吸中再也拔不起身躯。另外一些像果子,叠在累累的生命上端等待下坠。还有许多是沉默的,躺在缝隙间,没有姿态也没有声音,凝视着四周寂静的空间像一个沉郁的梦。父亲喜欢把它们揣在怀里,抚摸上面的花纹。他的床上放满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小石子。早晨起来时往往发觉它们还沾了他的温暖。较大的,他把它们叠在屋后的空地上,砌成一列小小的山脉,一直蜿蜒爬到后谷像一头冬眠的龙。父亲夜里醒来会坐在井旁的树桩上看着它们。它们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磷光。父亲吸着旱烟,烟火在幽黑中一明一灭,仿佛一头呼吸的生物,挪着瘦瘦的身躯晃荡于澄澈如水的夜空中。躺在床上,我常常嗅到渺渺飘来的烟香。
但今夜父亲很晚才回来。
自从木车的轮子破了以后,父亲许久没有带石子回家,一连几天他都弯到后谷的山上去,我看着他推着破轮的车子拐上白色的山路。他的肩膊有点歪,宽阔的长衣在风的拍打下使他显得更加瘦小。
后山现在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偌大的山只剩几所烧焦的荒屋。那次大火后,土地都变了红色,红色的粉末掩盖了地面上的一切,人们都迁到山后的村落。在附近,只有我们这谷间还住得下来。我记得那场火,夜里一丛丛火焰从半山升起像异种的花朵。人们都逃出来,裹着毛毡站在山脚看燃烧着的天空,仿佛在看一个奇异的景象。现在那里完全荒废了。我每星期拿山芋到市集卖都从那里经过,偶尔只看见一头瘦瘠的狗懒洋洋地躺在几棵焦黑的秃树的长影里。
今天父亲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块奇怪的锈红色的石块,有半个人那么大,上面是许多整齐的圆洞,像一管管风笛插过它的身体。父亲把它放在木车上从后山推回家里。破旧的车子在灰白的小路上一拐一拐地扬起了附着石块上的红色土壤和地上层层的白色尘埃。我刚在炉旁烧洗衣的水,从窗外看见父亲在一丛红晕里回来。
父亲把它放在窗下,好教自己一醒来便看见它。那夜,他吃了两碗满满的芋粥,拍拍我的头便熟睡了。我夜里醒来看见他披着长衣站在门旁发怔地看着他的石子。山上吹下来的强烈的夜风解开他胸前的带子,衣衫扬起像一片风帆。他只是微笑。
跟着好几天他都留在家里,一步也不离开他的石子。他把一张凳子搬到它跟前静静地看着它。石子的颜色在日间显得更加鲜明,但它仿佛越来越小了。每当风吹起时,它总是扬起一阵红晕,不知是黏着的红土还是石子本身的碎屑,落下来便成红色尘埃。这山谷的风特别大,红色的粉末黏满了我父亲的手脸。我拿毛巾给他揩拭,但颜色残留在他脸上深陷的缝隙间,使他看来越来越像他的石块。渐渐的,父亲甚至拒绝把它揩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