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勇(1978- )
他性格内向,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依靠喝酒,赢得了广泛的名声。有关他酒后的事迹,层出不穷,最新的一次发生在上个月。麦子收割完,铺在路上晾晒,傍晚下起雷阵雨,卫勇年逾七十的老母亲,拿着推耙手忙脚乱堆麦子。乡邻出来帮忙,看到了卫勇躺在路边昏睡的酒态。麦子堆好,用帆布盖住。雨势渐大,在路面汇聚成小溪流,经过卫勇的周遭,顺流而下。母亲打着伞,站在卫勇身旁,担心耳朵里灌进去水,把儿子的身体扶正,仰面朝上,垫上一块砖。麦堆虽盖住了,仍有不少的麦粒,眼看着被冲走。
前些年,也是麦收时节,邻村有个老汉,八十多岁,儿女都在外面,两亩地的麦子在路上晾晒。下起暴雨,一根烟的工夫,麦子被冲没了。乡邻也都晒着麦子,自顾不暇。当天夜里,老汉上吊死了。后来,一到麦收的季节,四里八乡的人们总会提及这个老汉,给出的结语是,两亩地的麦子才值多少钱。卫勇的母亲也是参与讨论的妇女之一,如今,看着昏睡的儿子,以及在雨水中翻滚的麦粒,她体会到了老汉的心境,也想一死了之。
这些年,各家各户买汽车的多了。卫勇的哥哥卫明也想买汽车,老婆小杨有糖尿病,以及并发症尿毒症,透析从前些年的一周一次,到现在一周两次。卫明向卫勇借钱,有了车,接送你嫂子去医院透析也方便。村里的牛传闰卖二手车,卫明从他手里买的二手荣威,黑色的,不到三万块钱,卫勇出了两万。有了车,也不怎么接送老婆。透完析,浑身乏力,小杨在村口下公交车,到家还有两公里,她中间休息好几次,半个小时走不到家。也是糖尿病并发症,小杨左眼完全看不见,右眼看东西也模糊。路过的乡邻看到她在路上走,说要捎一段路。小杨认不出人,只顾自己走。
卫明买车不出一个月,卫勇从牛传闰的手里也买了辆车,二手雪铁龙,白色的,不到七万。车买回来,停在家门口,落了一层土。卫勇没驾照,科目一考了两次,都没过。宏远化工在村口,卫勇上下班骑摩托车,不上班的时候,他多数在喝酒,也不适合开车。入冬后,天冷,卫勇偶尔也开车。村南头的路口修路,挖了一个大坑。夜里,卫勇喝完酒开车回来,车掉进沟里。人没事,他爬出来,给牛传闰打电话,让他把车从坑里弄出来。牛传闰说,车都卖给你半年了,掉坑里关我什么事,你喝酒开车撞死了,是不是我还得赔你条命。挂了电话,卫勇又下坑,拔出车钥匙,回了家。第二天早上,村民们上班经过路口,看到吊车把车从沟里吊出来。卫勇酒后的事迹,又被传诵了一段时日。
多数关于卫勇酒后的事迹,是从他母亲和嫂子小杨的口中传出的。比如,卫勇在大舅过生日的宴席上,喝到尿裤子。春节的家宴上,卫勇喝到痛哭流涕,回到家,大门不锁,第二天醒来,客厅里的液晶电视门口的电动车都不见了。托家人们给卫勇塑造出的醉鬼的名声,离婚多年来,极少再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为数不多的几次,托人打听了卫勇的基本情况,也都给回绝了。卫勇求助于长辈们,得到的回答也是,先把酒戒了。离异,带着女儿,酗酒,性格内向,在城里买不起房子,又不甘找岁数偏大,同样带孩子的。在这些条件的制约下,下班回到家,更没有不喝酒的理由了。
卫勇的老婆周丽凤走的时候,女儿小雨不到两岁,现在小雨十三岁上初二。起初,家人劝他们和好。妇女主任陈霞也去做周丽凤的思想工作,为了孩子,日子也得继续过下去。周丽凤说,一起过也行,让卫勇在城里给我买套房子。话传到卫勇的耳朵里,他说,我要买得起房子,还要她?后来,周丽凤买了玩具、衣服来看小雨。卫勇的母亲东西留下,把周丽凤赶走了。这样几次后,周丽凤也不来了。拖了两三年,开始有人给卫勇介绍对象。卫勇去找周丽凤,想把离婚证领了。周丽凤跟着她姐夫去了外地,寻不见人。又过了一年,周丽凤回来,态度和缓,想和卫勇复合。关于周丽凤和她姐夫的闲话传到卫勇的耳朵里,他说,找你,还不如找头猪。家人给周丽凤出主意,好歹给他生了个女儿,离婚也得要点钱。在钱的问题上,双方又僵持住了。
当卫勇把婚离了的时候,小雨已经七八岁,可以骑着三轮车载着奶奶去地里拔草。小雨的眉眼和白皙的皮肤遗传的母亲,她对周丽凤没什么印象。父母结婚时的婚纱照早就被卫勇扔了,结婚证倒是有。相片太小,看不清,小雨边看边照镜子,多少有点像。从小,小雨跟着奶奶住在村西边的老年公寓,两间平房,院子也小,是几年前政府统一盖的。有时,正吃着饭,大人谈起周丽凤,免不了责骂。小雨会突然号啕大哭,跑出门外。小雨依稀记得,村口的集市上有个妇女摆摊卖水果,见到小雨,会塞给她水果。奶奶不让她要,扔下水果,拽着她走。后来小雨才知道,这个妇女是她的大姨。
大家普遍认为,卫勇酗酒是婚后开始的。也有不同的声音,卫勇婚前也酗酒,只是不太严重,能看出日后的苗头。卫勇二十八岁结的婚,算是晚婚。他相亲过多次,也喜欢村里几个年龄相当的女青年,她们后来都逐一成家。卫勇沉默寡言,和女孩初次见面,话都不敢多说几句。在有些人眼里,可能是缺陷,不大气。可也有人喜欢这样的,不招人烦。可再深入了解下卫勇的家庭条件,对他残存的好感也很快荡然无存。村里的曹姓女子,长相出挑,热情开朗。她最终选择嫁到邻村。卫勇对此耿耿于怀了多年,他认为,小曹没选择自己,只是因为那人的父亲是邻村的村书记,家里有两台挖掘机,三台大货车。并不是自己不够优秀,实奈自身家境劣势太过明显。我们不妨把卫勇在小曹身上的情感挫败,作为他酗酒的起因。
家境不好,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卫勇的父亲卫学水是个闲人。不论家务,还是外出赚钱,都是卫勇母亲一个人的事。卫明和卫勇兄弟两人,都只念完小学,跟着建筑队干小工,推沙搬砖。后来一家人住的砖瓦房,腾出来给卫明结婚。卫勇和父母又回到年久失修的土坯老宅。又过了几年,卫勇在老宅旧址盖了新的砖瓦房,盖房和结婚所花费用,要再等几年,才陆续还清。卫勇和周丽凤见面时,没说几句话,周丽凤就被媒人领走了。卫勇只记得,周丽凤身型好,细皮嫩肉,论外观条件,不输小曹。卫勇脑袋里涌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配不上周丽凤。当晚媒婆回话,周丽凤家人同意了,婚期可以尽快安排。
入冬时节,卫勇躺在新盖的砖瓦房里,想到此前“给我一个女人,就能繁衍出一个民族”的豪言壮语即将有实现的机会,他久久不能入睡。以往无数难眠的孤独夜晚终有所偿,他幻想起和周丽凤的婚后生活,在夫妻生活的细节上长久停留,疲乏后,洞房花烛,喜得贵子,孩子成家等重大的人生节点,不厌其烦地在脑海中演练。抱着一个女人睡觉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在这样的追问中,卫勇才依依不舍地睡去。
从相亲到结婚,卫勇和周丽凤只见过两次,第二次是交彩礼。周丽凤的家人要求不高,动辄四五万的彩礼行情下,只要了一万,还口头答应婚后要陪送家电,但有一个要求,不办订婚的仪式,直接结婚。照样,卫勇和周丽凤也没说上几句话。回去的路上,卫勇的亲属们纷纷表态,周丽凤的家人通情达理。婚后,卫勇和周丽凤日子过了没几天,知道被骗了。周丽凤以前也相亲多次,只看外表,对方也都同意这门亲事,往往和她交往没几天,都反悔了。一张口说话,都知道周丽凤脑子不够使。这也佐证了,为何在婚礼当天,周丽凤对坐在酒席上的母亲说,把我嫁出去,高兴了你。
周丽凤的问题,是言行举止和年龄不符,快三十的年纪说出的话,放在四五岁的孩子身上叫童言无忌,让人捧腹。周丽凤开口说话,听者的第一反应是想把她的嘴堵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周丽凤说起夜里和卫勇的性事。卫勇摔下碗就走了。卫勇和周丽凤也有甜蜜的时刻,婚后不知疲倦的夫妻生活,以及两个人去小曹父母的小卖部买东西。周丽凤在货架前走,看到什么都想吃。小曹的母亲跟在后面,言语客气。卫勇心情舒畅,当初你不把女儿嫁给我,我也找到老婆了。卫勇夫妇走后,小曹的母亲向别人哀叹,好看能当饭吃?
生下小雨,夏天的中午,周丽凤抱着孩子出来,看到别人吃雪糕,她嘴馋,放下小雨,去别人家里拿雪糕。吃着雪糕,周丽凤坐下看电视。村里人大多在午休,小雨躺在地上,日头晒得满头大汗,脱水,啼哭,一身屎尿。几条野狗围过来,舔舐完粪便,在腿上咬了几口。多亏路人发现,把狗赶走。多年后,小雨懂事了,常听奶奶说起这件事,开始还有细节,逐渐只剩下一句话:你妈不是个东西,为了吃雪糕,要把你喂狗。小雨害怕周丽凤,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如今,小雨左边腿上狗留下的牙印已经淡化。右脚脚踝和小腿上的大面积疤痕清晰可见,那是她两岁时,碰倒暖瓶,开水烫伤的。奶奶辩解,你妈走了,我一个人看你,你又淘气,这事不怪我。这两年,疤痕开始困扰小雨,夏天没办法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样穿裙子。
小雨长到十岁,从老年公寓搬出来,住进卫勇的砖瓦房。爷爷卧病在床,走不动路,奶奶也有哮喘,做饭总是不及时。小雨和父亲住在一起,开始也不习惯。卫勇三班倒,除去上班,在家的时候睡觉,醒来出去喝酒。小雨学会了自己做饭,放学回到家,不打扰卫勇睡觉,走路都小心翼翼。
卫勇喜欢喝酒,酒能让他把平时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当然,喝醉了又是另一番的景象。有天下午,卫勇喝了酒,经过村口的集市,看到嫂子小杨买了水果蔬菜。卫勇停下,问她,茄子和黄瓜多贵,你不会买点便宜菜,钱不省着花,啥时候能还我钱。堂叔卫学金查出肝癌,卫勇去之前喝了点酒。堂叔躺在床上,卫勇坐在沙发上抽烟。卫学金说,我这病治不好了。卫勇说,你首先要自己有信心,你才五十多,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怕什么。卫勇走后,堂叔说,小勇喝点酒,会安慰人了。下班后和工友喝酒,几杯下去,卫勇揽着工友,咱兄弟,这么多年,有什么事,一句话的事,别不好意思。平时在车间,工友们眼中的卫勇是最耐得住寂寞的,蹲在仪器面前,几个小时,可以不说一句话。
刚去宏远化工,卫勇年龄大,又是本地人,领导让他当车间班长。过了一年,班长换成了别人。卫勇不爱说话,也不管闲事,车间其他人做什么,他不管。班长也没那么重要,每个月多给三百块钱。每到年底,卫勇都写竞职报告,里面是这样自我介绍的:我从2012年3月份来到咱们公司,看到一万五制氢在田野中拔地而起,现在又看到五万制氢的建成,内心充满了自豪。机器和人一样,相处的时间长了难免会有感情。毫不谦虚地说,通过这么长时间和机器设备的接触,它们如同我身体的一部分,相互了解。参加这次竞选,我认为自己具备担任这一重要职务的政治素质、个人品质和工作能力,我有信心和决心将制氢车间的各项工作做得更好。
四十岁的卫勇,已经习惯同事们喊他老卫。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就是这样的存在,走路时弯腰,见到人微笑,和机器一样沉默。有关卫勇年轻时的做派,大家不知道,也没兴趣过多了解。家里有张卫勇的照片,是小雨从柜子里翻找出来的。卫勇和一个姑娘并排站在一起,前景是他刚买不久的摩托车,背景是春天时的桃园,桃树还没开花,点缀着嫩绿的叶子。卫勇长发,遮挡住半边脸——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这样的发型,忍住没笑。旁边的姑娘,一只手搭在卫勇的肩膀上,笑得很开心。卫勇看着照片,怎么也记不起姑娘的名字。
2000年,春节过后,卫勇想结束打零工的日子,去五峰包装厂应聘,成了车间的操作工,月薪八百。离厂不到一百米是东风货运站,旁边有个霞姐早餐铺。卫勇早上不在家吃饭,在霞姐这里吃油饼喝豆腐脑。早餐铺两个人,除了老板霞姐,还有个姑娘(照片中的那位)。姑娘热情,和卫勇熟络后,指着旁边不远的一片桃园,她那里租了间平房。
一个月后,厂里新建线路,停电两天,卫勇和姑娘约好去果园。他借了个相机,拍下了这张照片。姑娘性格坦率,卫勇罕见地说了不少自己的事,关于家里的情况,以及工作。不上学后,在外面打零工的那些日子积攒的不忿。姑娘指出,卫勇这样的性格不适合这个社会。这个断语,也无形中影响了卫勇此后的行事。他没有改变,性格使然。卫勇也有些不甘心,姑娘的话,刺中了内心柔软的地方。在喝酒的途中,卫勇逐渐有了一种错觉,和姑娘一起生活,她身上爽朗直率的性格,恰好是对他的一种弥补。
卫勇喝多了,回去的路上,摩托车撞上路边的一棵树,右小腿骨折。在家休养的三个月里,卫勇想联系姑娘,同事们没来看望过他,没人可以捎句话。等到卫勇去上班,东风货运站前的路面改造,霞姐早餐铺没了,又去桃园,人也搬走了。不久,卫勇也不在五峰包装厂干了。有一段时间,卫勇想过也许还能再碰到姑娘,他依稀记得,姑娘家是滨州一带的。卫勇想过去找她,但没行动过,这不符合他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