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斧歌
一
体形美好的武器,赤裸,苍白,
头颅则是从母亲的内脏1里引出来,
木质的肉,金属的骨,只有一个肢体,只有一片嘴唇,
高温促成了青灰色的叶瓣,小小的种子里长出了柄,
栖息在草中,草上,
依傍着什么,又提供依傍。
健壮的形体和健壮形体的特征,男性的职业,景象和声音,
有同一象征意义的样式繁多的一长队,音乐的轻柔节拍,
风琴演奏者的手指清脆地跳跃着经过那伟大的风琴的键盘。
二
欢迎地球上的一切土地,各有自己的类别2,
欢迎松树与橡树的土地,
欢迎柠檬与无花果的土地,
欢迎黄金的土地,
欢迎小麦与玉蜀黍的土地,欢迎葡萄的土地,
欢迎糖与米的土地,
欢迎棉花的土地,欢迎马铃薯和甘薯的土地,
欢迎山岳,平地,沙洲,森林,草原,
欢迎江河两边的富饶土地,高原,林间空地,
欢迎那广阔无边的牧场,欢迎那到处是果园,亚麻,蜂蜜,大麻的肥沃土壤;
也同样欢迎其他那些表皮更加坚硬的土地,
像黄金的土地或小麦与果树的土地那样富饶的土地,
矿藏的土地,雄伟而嶙峋的矿石之地,
煤,铜,铅,锡,锌的土地,
铁的土地——造就斧头的土地。
三
木头堆里的木材,旁边倚着的斧头,
森林中的小屋,门洞上的藤蔓,为开辟花园而整理出的空地,
暴雨平息下来后滴落在树叶上的很不均匀的雨点声,
隔时传来的哀哭和悲叹声,想到大海,
想到那些在风暴中受到打击的船只,船身倾侧,桅杆折断,
旧式房屋和谷仓的高大木结构所引起的感触,
留在记忆中的图片或事迹,有些人带着家小,什物,冒着风险航行,
弃舟登陆,想缔造一座新的城市,
人们想寻找一个新英格兰而终于找到了的这一航行,开端可以是任何地方,
在阿肯色、科罗拉多、渥太华河、威拉米特河3一带定居的人们,
那缓慢的进展,稀少的食物,斧头、步枪、马褡裢;
在探险而有胆量的所有的人们是美的,
面部虽未修剃却是开朗的伐木少年和伐木工人是美的,
依靠自己而赢得独立、起点和行动是美的,
美国人蔑视法规与礼节,简直不能忍受约束,
散漫的性格,随便哪一种类型所提供的微弱开始,最后的定型;
屠宰场的屠夫、大小帆船上的船员、筏夫,拓荒者,4
冬天住在帐篷里的木材工人,树林里的拂晓,树枝上的积雪,偶尔传来的折枝声,
自己的响亮而愉快的声音,欢乐的歌,林中生活的自然情趣,一天的扎实工作,
晚上的熊熊火堆,晚饭的香甜滋味,在一起叙谈,铁杉枝和熊皮铺成的床;
建屋者在城里或别的地方做工,5
拼接,砍成方形,锯割,接榫等准备工作,
举起横梁,把它们推送到适当位置,又把它们安放得平整,
按照已就绪的程序,在接榫处安装上中间柱,
木槌与榔头的锤打,工人的姿势,他们曲着的肢体,
弯着腰,站着,两腿骑在梁木上,敲进钉子,扶住了木桩和支柱,
曲着的一臂扶住木板,另一臂挥动斧头,
铺地板的工人用力把木板紧拼在一起,然后钉牢,
他们手中的工具落到托架上时的姿势,
空楼里震荡着回声;
城市计划兴建的巨大仓库早已在施工,
六个负责木结构的工人,两个在中间,一头各两个,小心翼翼地用肩膀抬着一根沉重的木柱作为横梁,
拥挤着站成一行的泥瓦工右手拿着泥刀迅速砌着首尾二百英尺的一堵长墙,
背脊柔韧地时起时伏,泥刀敲打在砖上不时发出的叩击声,
一块接着一块的砖熟巧地在垒砌着,又用刀把儿一击把它固定下来,
成堆的材料,灰泥在灰泥板上,灰泥工还在不断地加以补充,
圆木场上的材料员,蜂拥在行列里的已经成年的学徒,
他们的斧头落在砍成方形的木料上,把它整理成桅杆的形状,
那清脆短促的钢刃斜劈进松木的断裂声,
奶油色木片的大批薄片、碎片在飞舞着,
那些穿着便服的矫健的年轻臂膀和臀部的灵敏动作,
那些码头、桥梁、船埠、堤岸、浮坞、固定设施的修建者,
城里的灭火员,在人烟稠密的广场突然爆发的大火,
即将到达的灭火机,沙哑的喊叫声,轻捷的脚步和勇敢的行动,
救火喇叭发出的坚决命令,整顿好队形,臂膀上下动着的压水动作,
细长的、一阵阵喷出的蓝白水柱,出动了铁钩和云梯,并使它们执行任务,
劈开并切断连接在一起的木结构,有时切除地板,如果下面的火种没有完全熄灭,
脸上映着火光的人群在观看着,炫目的光照和浓黑的阴影,
熔铁炉前的锻工和跟在他后面的使用铁器的人,
大小斧头的制作人、焊工和回火工人,
选购者在冰冷的钢上吹一口气,又用拇指试验刀锋,
那制作了光滑的柄又把它坚牢地安在斧头的插孔里的人;
还有过去那些使用者的肖像构成的阴暗行列,
那些最初的能够坚忍的工匠、设计师和技师,
那遥远的亚述人的建筑物和米兹拉人6的建筑物,
古罗马执政官前面的官吏,
执着板斧作战的古代欧洲的武士,
高举的手臂,对准戴着头盔的头颅连连猛击的碰击声,
临死时的号叫声,力竭而站立不稳的身躯,敌人和友人都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谋反的臣仆们的围攻,他们决心寻求自由,
号召投降的命令,古堡门前的猛攻,休战与谈判,
也有时洗劫一个古老的城市,
成群的雇佣兵和狂徒喧闹而纷乱地冲了进来,
咆哮,大火,流血,酗酒,疯狂,
从住宅与庙宇中随意抢走财物,在强徒劫持下的妇女呼救声,
随军人员的诡诈和盗窃,男人在奔跑,老年人无计可施,
战争是地狱,教条非常残酷,
一系列执法者的正义与非正义的行为和言论,
正义与非正义的人格的权威。
四
力量和勇气是永存的!
给生命注入力量的也会给死亡注入力量,
死者在前进正如生者在前进,
未来也并不比当前更加难以肯定,
因为地球与人类的粗糙所包含的和地球与人类的精致所包含的一样多,
能持久的除了个人品质以外没有别的。
你认为什么才能持久呢?
你认为一个伟大的城市能持久吗?
还是一个生产发达的国家?还是一部草拟就绪的宪法?还是质量优良的轮船?
还是花岗石和钢铁修成的旅馆?还是某一项工程杰作,要塞,军备?
算了吧!这些东西本身是不值得珍惜的,
它们暂时起了作用,跳舞的跳了舞,音乐家为他们奏了乐,
表演结束了,当然一切都还像个样子,
一切都不错直到突然爆发了挑战。
一个伟大的城市是一个有着最伟大的男人与女人的城市,
虽然只是几间破烂的茅屋却仍然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城市。
五
一个伟大的城市所在的地方不仅仅是一个有着广阔的码头、船坞、制造业和堆积产品的地方,
也不是一个不断向新来者或起锚离去的人们致以敬礼的地方,
也不是造价昂贵的高楼大厦或出售世界各国货物的商店所在地,
也不是图书馆和学校最好的地方,也不是钱最多的地方,
也不是人口最多的地方。
这个城市里有一批最健壮的演说家与诗人,
他们热爱这个城市,城市也热爱他们,理解他们,
这里没有为英雄们竖立纪念碑而是记下了普通的言行,
这里俭朴有它的地位,谨慎有它的地位,
这里的男女并不十分重视法律,
这里已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主,
这里的居民立即起来反对当选者的无休止的胡作非为,
这里烈性子的男女蜂拥向前正如大海对着死亡的呼啸声倾注着它的一望无际的连绵巨浪,
这里外在权威的执行永远服从内在权威的领先地位,
这里公民永远是首脑和理想,总统、市长、州长等等是有报酬的雇员,
这里的孩子们学会以自己为法则,完全依靠自己,
这里遇事往往泰然处之,
这里探索心灵的活动受到鼓励,
这里的妇女和男人一样在街上参加游行队伍,
这里她们和男人一样走进公共集会的场所并占领席位,
这座城市里有最忠诚的朋友,
这座城市里的两性管理是干净的,
这座城市里有最健康的父亲,
这座城市里有体魄健全的母亲,
那才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六
在大胆的行为面前争论是那么寒酸!
在一位男子或妇女的目光面前,城市里的华丽的物质条件是那么猥琐不堪!
一切都在等待着或者暂时无法进行,直到一个强者出现;
一个强者可以证明一个民族也证明宇宙是具有能力的,
在他或她出现的时候物质便黯然失色,
有关灵魂的争论就停止,
陈旧的习俗和词句受到质疑,只能后退,或被搁置在一边。
现在你赚钱的活动又算得什么呢?他还有什么用处呢?
你的体面现在又算得什么呢?
现在你的神学、教育、社会、传统、法令全书又算得什么呢?
现在你谈到存在时开的玩笑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现在你谈到灵魂时吹毛求疵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七
一派枯涩的景象笼罩着矿石,外表虽令人却步却是个数一数二的地方,
这里是矿,这里是矿工,
这里是熔铁炉,熔解已告成,拿着钳子和锤子的锻工就在附近,
过去一直是服务、现在也总是服务的就在附近。
没有比这服务得更好了,它一直在为一切服务,
曾为舌头流畅、头脑敏锐的希腊人服务,也为希腊人的前人服务,
曾为建造比一切都更加持久的建筑物服务,
曾为希伯来人、波斯人、最古老的印度斯坦人服务,
曾为密西西比河上的筑堤人服务,曾为遗迹还留在中美洲的人们服务,
曾为树林中或平原的阿尔比恩7庙宇服务,那里有未曾雕琢过的支柱和巫师,
曾为斯堪的纳维亚雪山上人工造成的高大而静穆的裂缝服务,
曾为那些远古时期在花岗石墙上刻画草图的人服务,这是些太阳、月亮、星星、船只和海浪的草图,
曾为哥特人入侵的道路服务,曾为畜牧部族和游牧民服务,
曾为遥远的凯尔特族服务,曾为波罗的海的能吃苦的海盗服务,
曾为在这些以前的埃塞俄比亚的深受敬爱而善良的人们服务,
曾为制造游艇的舵轮和制造战船的舵轮服务,
曾为陆地上的一切伟大工程和海上的一切伟大工程服务,
为了中世纪时期和中世纪以前的时期,
并非当时就像现在这样只为生者服务,也为死者服务。
八
我看见那欧洲的刽子手,
他站在那里戴着面具,穿着红色的衣服,有着粗壮的腿和结实赤裸的臂膀,
倚靠着一柄沉重的斧头。
(你最近杀死了谁,欧洲的刽子手?
你身上这样黏湿的是谁的血?)
我看见烈士们的十分清楚的夕阳西沉,
我看见从断头台上走下来的幽灵,
死去的贵族,未曾加冕的贵族妇女,被控告的大臣,被废黜的帝王的幽灵,
敌对者,卖国贼,下毒者,失去了体面的头目和其他人等的幽灵。
我看到那些在任何地方都是为了正义的事业而献身的人们,
种子不多,但收获却永不会枯竭,
(请注意,啊,你们这些外国的君主,啊;僧侣们,收获永不会枯竭。)
我看见斧头上的血渍已完全洗去,
刀刃和柄都已经干净,
它们已不再喷射欧洲贵族的鲜血,它们不再紧紧缠住王后们的颈项。
我看见刽子手已经引退并成为无用,
我看见断头台已经无人去踩踏,已经发霉,我看见上面已经没有斧头,
我看见我自己民族的权威,它象征着力量与友谊,这是一个最新、最巨大的民族。
九
(美利坚!我并不炫耀我对你的爱,
我有的是我所有的。)
斧头跳跃了!
固体的森林说出了液体8的话,
树木翻滚着向前,站起并成为形体,
小屋、帐篷、登陆处、观察站,
连枷、犁、镐、铁橇、铲,
木瓦、横杆、支柱、护壁板、侧柱、板条、镶板、山墙,
城堡、天花板、酒吧间、学院、风琴、陈列室、图书馆,
檐口、格构、壁柱、阳台、窗、塔楼、走廊,
锄、钉耙、草耙、铅笔、板车、竿、锯、大刨、槌、楔、木把,
椅子、盆、箍、桌子、小门、风标、窗框、地板,
工具箱、柜子、弦乐器、船、镜框,等等,
各州的议会大厦,各州的国民议会大厦,
马路两旁排成长队的庄严建筑,孤儿院或为贫病者设置的医院,
曼哈顿的汽船与快艇在海上到处航行。
形体出现了!
无论如何是使用斧头造出的形体,使用者的形体和一切与他们接近的形体,
把木材砍倒的人和把它拉到佩诺布斯科特或肯纳贝克9去的人们,
在加利福尼亚山中或在小湖旁,或在哥伦比亚河上的那些小屋里居住着的人们,
住在南方希拉河或格兰德河两岸的居民,友好的集会,各种人物和娱乐,
沿着圣劳伦斯河或在北方加拿大,或下至黄石河一带的居民,
在海岸上和离海岸较远的居民,
捕捉海豹者,捕鲸者,破冰前进的北极海员。
形体出现了!
工厂、兵工厂、铸工厂、市场的形体,
铁路的两条铁轨的形体,
桥梁的枕木、巨大的构架、大梁、拱门的形体,
成队的驳船、拖船,湖上和运河上的船只,河上船只的形体,
沿着东西两海和在许多海湾与偏僻地方的造船厂和干船坞,
橡树的龙骨、松木板、圆木,制造成弯曲形木材的落叶松的树根,
正在航驶的船只、一层层的脚手架、里里外外忙碌着的工人,
放在周围的工具:大螺丝钻和小螺丝钻、手斧、插销、绳索、曲尺、半圆凿和圆刨10。
十
形体出现了!
形体被测量,锯出,抬起,接合,染色,
棺材的形体是让死者穿着尸衣睡在里面,
形体作为竖杆出现,作为床杆,作为新娘的床杆出现,
小槽的形体,下部做成摇椅的形体,婴儿摇床的形体,
地板的形体,为舞蹈者的双脚践踏的地板,
家里厚木板的形体,那个父母子女都和睦相处的家庭,
幸福的青年男女家里那屋顶的形体,恩爱的青年夫妇头上的屋顶,
在这屋顶下贞节的妻子高兴地做好了晚饭,做了一天工作后心满意足的纯洁的丈夫高兴地吃了。
形体出现了!
法庭上犯人的位置的形体,以及坐在位置上的他或她的形体,
年轻的酒徒和年老的酒徒所倚靠着的酒吧间柜台的形体,
鬼鬼祟祟的脚步所踩踏的蒙受了耻辱而愤怒的楼梯的形体,
那张奸邪的长背靠椅的形体和那对通奸的不干净的男女,
那个有着极大输赢的赌博台面的形体,
为那定了罪判了刑的凶手预备下的折梯的形体,凶手的面色憔悴,两臂被绑着,
警察局长和他的副手们就在附近,沉默而嘴唇惨白的人群,摇晃着的绞索。
形体出现了!
供人们经常出进的那些门的形体,
那决裂了的朋友红着脸匆忙经过的那扇门,
接受好消息和坏消息的那扇门,
充分自信而自命不凡的儿子离家出走时跨过的那扇门,
经过了旷日持久而可耻的离别,患着病,精神不振,失去了清白,又身无分文时重又走进的那扇门。
十一
她的形体出现了,
她没有平时谨慎,又比平时格外谨慎,
在粗野和肮脏之中行动却并没有使她粗野而肮脏,
在她经过时她知道人们的思想,什么都瞒不过她,
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了她的体贴或友爱,
她是最受宠爱的,这没有例外,她没有理由惧怕,也并不惧怕,
在她经过时,咒骂、争吵、唱不成声的歌曲、猥亵的表情对她都不起作用,
她沉默,她镇静,她毫不介意,
她对待这些就像自然规律对待它们一样,她是坚强的,
她也是一种自然规律——没有比她更坚强的规律。
十二
主要的形体出现了!
彻底民主的形体,是许多世纪的结果,
永远在发展成别的形体的形体,
扰攘而雄伟的城市的形体,
全球的朋友和敞开家门待客者的形体,
紧抱着全球又为全球所紧抱的形体。
1856
1881
1母亲的内脏亦即大地的深处。
2土地是阔斧的母亲。
3渥太华(Ottawa)河在加拿大;威拉米特(Willamette)河在俄勒冈西部。
4这里是指随便哪种类型,他们也大半是阔斧的使用者。
5惠特曼的父亲和诗人自己都曾是造房工匠。
6即埃及人,米兹拉是《圣经》中的用语。
7阿尔比恩是英格兰的古名。
8惠特曼很喜欢用“液体”(fluid)或“流动”这个词。他认为精神的东西是“液体的”,物质的东西则是“固体的”。亦见《大路歌》。
9佩诺布斯科特(Penobscot),美国缅因州中部的一条河;肯纳贝克(Kennebec),缅因州南部的一条河。两河都流向大西洋。
10一种可以把木材削成圆形的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