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于常:山海经博物漫笔(知趣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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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VS《诗经》

——漫谈中国传统博物学的来源

本文分六部分,依次探讨:《诗经》与中国传统“多识”“名物”之学、《山海经》与中国传统“博物”“志怪”之学、儒家“博物”“志怪”之学暨两种博物学的交融、博物学在儒学系统下的地位、道家与博物学,以及《山海经》中的博物学内容。

中国传统博物学(非西来之博物学)的定义我们这里不做专门探讨,本文默认其范围为草木、鸟兽、鱼虫、器物等。至于本文未曾展开的如“《本草》系列”“《尔雅》系列”“异物志系列”等等博物学的话题也只能另做讨论。

中国传统博物学是来源于《山海经》还是《诗经》?

前些日子我们在群讨论中提到这个题目的时候,马上就有朋友说是来源于《诗经》,因为孔子说过“多识”的话。

我的看法也是这样,中国传统博物学主要来源于《诗经》,而非《山海经》。

“多识”一词的具体出处是《论语·阳货》,原文是这样的:“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孔子这段话,说的是学《诗》的好处。在学《诗》诸多好处的最后,提到了“多识”。“多识”的概念,后来随着儒学/经学的盛行,而被继承发展了下来。清朝的时候,有一个叫作多隆阿的人,写了一本解读《诗经》名物的书,书名就叫“毛诗多识”。类似的,在之前的明朝还有一本林兆珂《毛诗多识编》。

最早专门解释《诗》名物的书,是三国时东吴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简称“毛诗草木疏”或者“草木疏”)。我认为,这应该算是中国最早的“博物学”专书(也有人认为是《尔雅》系列的《释名》)。后来也出现了专门解释陆玑《草木疏》的著作,比如明代毛晋的《毛诗陆疏广要》、清代赵祐学的《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校正》和焦循的《陆氏草木鸟兽鱼虫疏疏》等,还有日本人渊在宽的《陆氏草木疏图解》。

陆《疏》开的是这样一种传统。与陆《疏》同类的书,多以“名物”为题,比如北宋蔡卞的《毛诗名物解》,元朝许谦的《诗集传名物钞》和罗复的《诗集传名物钞音释纂辑》等很多著作。“名物”一词,来自儒家“十三经”之一的《周官》。中国传统博物学,也可以被称作“多识之学”或者“名物之学”,这两个名称昭示着儒家文化或者说孔子本人的文化思想对中国传统博物学的深刻影响。

“陆玑为《诗草木疏》,刘杳为《离骚草木疏》,王方庆有《园庭草木疏》,李文饶有《山居草木记》,君子所以贵乎多识也。”(《困学纪闻》卷八)《诗》之外的博物学著作,受其影响而存在的,便是《楚辞》系列。刘杳《离骚草木疏》(又名“楚辞草木疏”)早佚,今见存者有南宋吴仁杰《离骚草木疏》、明代屠本畯《离骚草木补》、清代周拱臣《离骚草木史》等。

儒家著述中,与博物学密切相关的还有《尔雅》系列,包括其各种注疏,以及《广雅》《埤雅》等等,兹不详述。

以上是儒家文化与中国传统博物学的内容。

相对而言,《山海经》名物研究方面就完全没有与《诗经》相抗衡的大量著作。中国古代专门解读《山海经》名物的著作一本也没有——即使今天也很少,很多博物学家作研究甚至不取用《山海经》。古代研究《诗经》名物的著作,也几乎不引用《山海经》,比如声望比较高的《毛诗多识》,对《山海经》的态度是:“孔(颖达)疏据《山海经》有兽名‘驳’以申毛(《毛诗传》的作者)义。然《诗》中用物,惟取其常,山隰所有,当属习见,漫及怪兽,不足信也。”又评论《山海经》“多志怪物,最难信”。

如果非得说有,明代朱铨《山海经腴词》和清代涂景涛《山海经类对赋》,勉强算是《山海经》博物学的著作。二书皆取《山海经》名物,如山水草木鸟兽之名,以类相从,编成韵文。然而只有名物,很少有解读,这样的“博物书”实在没法跟《毛诗草木疏》系列完善的博物著作相抗衡。

那么我们今天为什么讨论“中国博物学传统是来源于《山海经》还是《诗经》”这个话题呢?

晋代的张华有一本《博物志》,它的目录是这样的:

卷一 地理略自魏氏目已前夏禹治四方而制之、地、山、水、山水总论、五方人民、物产

卷二 外国、异人、异俗、异产

卷三 异兽、异鸟、异虫、异鱼、异草木

卷四 物性、物理、物类、药物、药论、食忌、药术、戏术、

卷五 方士、服食、辨方士

卷六 人名考、文籍考、地理考、典礼考、乐考、服饰考、器名考、物名考

卷七 异闻

卷八 史补

卷九 杂说上

卷十 杂说下

熟悉《山海经》的朋友一眼就会看出,这些内容几乎都在《山海经》中出现过。

《博物志》的开头还说:“余视《山海经》及《禹贡》《尔雅》《说文》、地志,虽曰悉备,各有所不载者,作略说。出所不见,粗言远方,陈山川位象,吉凶有征。诸国境界,犬牙相入。春秋之后,并相侵伐。其土地不可具详,其山川地泽,略而言之,正国十二。博物之士,览而鉴焉。”开头就说《山海经》,全书结构又与《山海经》密切相关,所以《博物志》完全可以说是《山海经》深刻影响下的产物。

《博物志》系列(如《十洲记》《酉阳杂俎》等)每多言怪力乱神,为儒家所不容,与来源于西方的以实证为主的“博物学”,也大异其趣,而这一脉的来源正是“古今语怪之祖”《山海经》。

如果去除“实证”观念的束缚,我们可以看到古人所谓的“博物”,其实跟这些怪力乱神关系非常大。吴任臣《山海经广注》的自序中有一段话,说的正是古人的“博物”观,原话是:“一物不知,君子所耻。昔五酉晰象于宣尼,俞儿瞩名于敬仲,元逊辨傒囊之号,士深审仲师之形。大都垂诸往册,炳然来兹,高山仰止,未尝不景行行止也。”这段话首尾两句一般人都可以读懂,中间一句却很有注解的必要。

“五酉晰象于宣尼”,出自晋代干宝《搜神记》,故事说的是孔子“在陈绝粮”时,师徒一众遇到妖怪来找茬儿,子路杀了妖怪烹给大家吃。孔子说:“夫六畜之物及龟蛇鱼鳖草木之属,久者神皆凭依,能为妖怪,故谓之五酉。五酉者,五行之方皆有其物。酉者,老也。物老则为怪。”

“俞儿瞩名于敬仲”,出自《管子·小问》。故事说齐桓公“北伐孤竹”时,路上看到让他害怕的东西,管仲安慰桓公道:“微臣听说登山之神叫作俞儿,仅有一尺来长,但模样跟常人一样。成就霸王之业的君主振兴前,登山之神就会先出来预兆吉祥。”

“元逊辨傒囊之号”典出《搜神记》。故事说三国时期东吴的诸葛恪(字元逊)有一次出门打猎,见到一个小孩伸手像要拉人的样子,手下的人把小孩拉起来,他就死了。回去后手下人怕得罪了神明,诸葛恪就说:“你们不懂了吧,《白泽图》里面说了,这东西叫作‘傒囊’,没什么大不了的。”

“士深审仲师之形”典出《梁书》。故事主角是南朝时的刘杳,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写《离骚草木疏》的那个人。刘杳跟当时的一个大学者沈约,常常在一起探讨学术问题,有一次沈约考问刘杳:“大学者何承天的书里说到的‘张仲师’‘长颈王’典出何书啊?”刘杳随口答道:“前者出自《论衡》,后者出自朱建安《扶南以南记》。”沈约一查,果然如此。

解释这么多,我主要是想告诉大家,古人所谓的“博物”,确实很大程度上是靠一些“奇谈怪论”来实现的。其实郭璞《注山海经序》也非常形象地说明了中国古代“博物”思想与《山海经》的关系,但原文太长,我这里只引用它最后一句:“达观博物之客,其鉴之哉!”

总之,与儒家“多识”“名物”之学并存的,是多言怪力乱神的“博物”之学,这才是真正的中国传统博物学面貌。

有的朋友可能仍有疑问,因为前面的问题我用的材料大都出自《博物志》系统,而这些可能是出于相关学者的附会,不能体现更普遍的社会意识。那么下面我就列出一些可能更加靠谱的例子。

首先是《国语》。“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不管疑古派怎么说,《国语》也称得上相对可靠的先秦典籍。《国语·鲁语下》有八条记录与孔子有关。第一条是说季桓子从土里挖出一种怪兽,派人去跟博学的孔子说自己挖出了一条狗,孔子说:“不对啊,我怎么听说土里的怪兽是羊,有一专名叫羊。”同时还道出“木石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曰龙罔象”。第六条说吴国把发掘出来的很大的骨头(恐龙化石?)送到了鲁国,孔子说他听说古代巨人族防风氏的骨头也这么大,又给使者讲了侏儒族身材是多么矮小。第七条说孔子在陈国的时候,有只带着箭的隼被陈惠公捡了便宜,陈惠公派人拿着隼去问孔子,孔子根据隼的伤口和使者的简单描述,推测那箭来自肃慎氏,取来一看果如其言。

《孔子家语》,比较能体现汉代人尤其是儒家的认识了吧?其中《辨政》一章说到齐国忽然出现一种独足鸟,齐侯派人去问孔子。孔子说这鸟叫作“商羊”,预示大雨,让他们赶紧回去抗洪防涝。齐国由此顺利抵挡了一场水患。

还有最有名最“正统”的一个故事:鲁国的樵夫捉到了一只怪兽,孔子看到之后无限伤悲地说,这是瑞兽麒麟,然后把这件事记录在《春秋》里,就此“绝笔”。(用《公羊传》之说。)

可以看出,这些故事的主要内容,跟前面所讲的《博物志》系列同属“怪力乱神”。而这些故事,都从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孔子的“博物”。

我们回到“多识”的话题上来。

孔子虽然说过“多识”的话,但那是有语境的。多隆阿《毛诗多识》的自序说得好:“昔夫子教人学《诗》,则在兴观群怨,与事父事君之大,而鸟兽草木之名,其余绪也。”也就是说,其实儒家是轻视博物的。

樊迟问孔子怎么种粮食,孔子说:“吾不如老农。”又问种菜,孔子说:“吾不如老圃。”(《论语·子路》)可见孔子也不是无所不知。当然也许孔子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屑于回答。

太宰跟子贡说:“孔子就是传说中的圣人吧?怎么会的这么多?”孔子听说之后说:“我小时候家境贫寒,所以会很多‘鄙事’。不过这些并非君子所推崇的。”“鄙事”就是“末技”,可以看出孔子是不怎么看得起这些的。(《论语·子罕》)

还有《周官》里反复说的“名物”,其实都是一些专门官吏关注的,比如“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辨其名物”(《天官》),“兽人掌罟田兽,辨其名物”(《天官》),“大司徒之职……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地官》)等等。

顾栋高《毛诗类释自序》里先是说:“臣幼读《论语》,孔子语学《诗》之益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若是乎,博物之学亦圣人所不废也。”接下来又说自己的书大致有什么内容以及自己为此作了多少工作,紧接着却给自己来了一巴掌:“此无味之味,先儒所谓鸡肋也。”这正是儒门“多识”之学下的矛盾心理。

总之,我们可以看到孔门的关注重点其实一直在“仁义道德”上,一些琐碎的事情他们是不重视的。以前听人说“传统博物学是反传统的”,我还觉得挺吃惊,但是随着认知的深入,我也越发感受到,无论是从“多识”“名物”之学的角度,还是从“博物”“志怪”的角度看,传统博物学都多少有些反儒家传统。

虽然有很多人认为孔子很博学,会得多,懂得多,但是孔子还是落下了“五谷不分”的名声,这当然跟他看重仁义道德而轻视劳动生产有关。

道家则相反。我们拿《孟子》跟《庄子》比较一下,就会发现《庄子》里面有很多草木鸟兽鱼虫的形象描写,还记录了非常多的工匠技艺,博物知识异常丰富,而《孟子》在“多识”这方面则弱得多。

据张远山统计:《庄子》一书提到的动物内七篇有56种,外杂篇有104种;提到的植物,内七篇有37种,外杂篇有61种。若论“多识”,《庄子》在先秦诸子中是首屈一指的。

“山林与!皋壤与!与我无亲,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知北游篇》)这种体现庄子对自然万物喜爱感情的段落在书中俯拾即是,尤其《齐物论篇》对地籁众窍的描摹,更是精彩纷呈。

《庄子》“内七篇”中提到动物56种,其中人格化的22种,会说话的5种(标*)。(转引自张远山《庄子复原本注译》)

同时《庄子》一书对各种工艺也有相当多的记录。张远山《蝴蝶二梦》评论《庄子》:“同时广泛深入地精确描述了江湖民众的百工众技,如何解牛,如何养猴,如何养虎,如何牧马,如何牧羊,如何钓鱼,如何斗鸡,如何捕蝉,如何相狗,如何相马,如何相人,如何游泳,如何架船,如何驾车,如何种树,如何种谷,如何运斤,如何斫轮,如何捶钩,如何铸钟,如何调瑟,如何奏乐,如何赏乐,如何画图,如何射箭,如何使剑,如何读书。”(《老庄之道》)

道家之所以在对待自然万物的态度上与儒家截然不同,是因为道家认为道无所不在,百工众技皆可能得道,而儒家“学而优则仕”的道路则窄得多。

然而有讽刺意味的是,后来道家的博物学却并没有得到正常发展,而是依附着《山海经》《博物志》一脉,以一种荒诞的方式传承着,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只有《淮南万毕术》这样的断章残简。

最后简单地谈一下《山海经》真实度的问题。

有人认为《山海经》完全是胡说八道,所记山川鸟兽礼俗历史百无一真。这是比较“正宗”的看法,接近前面我们所说的儒家“多识”“名物”之学。有人认为《山海经》记述的内容都是真实的,并且举例说《南山经》中的“”就是穿山甲,并说《山经》并非志怪之书,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博物之书。这一路就比较接近前面我们所说的“博物”“志怪”之学。

完全肯定和完全否定,都是不可取的。前者我们不说,单就后者简单说两句:《山海经》对“怪”的关注是显而易见的,有的山川地理草木鸟兽并非实有是极其正常的。正如明代人朱长春在《管子榷》中所说:“《山经》简而穆,志怪于夷。”《山海经》的平实之处其实不少,而这些平实之处正是最值得开发,并亟需开发的。

这正是我写作这部小书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