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忝列衣冠”的严贡生
明清科举社会中,属于府、州、县地方学的生员(秀才),经考选等方式进入设于京师的国子学(太学、国子监)以后就称为贡生,意谓将人才贡献于朝廷。入监者必须是“学行端庄、文理优长”者,但《儒林外史》中出现的严贡生,他的作为恰恰与这一要求相反,实在是一个“忝列衣冠”的劣绅。
严贡生的活动分别见于小说的第4、5、6、7、18、56等回。初次出场时尚不知其名与字,只知是广东高要县人。张静斋邀约范进来高要知县汤奉处秋风时,他一头闯进关帝庙中来,向在庙中等候汤知县的张、范二人“动问哪一位是张老先生,哪一位是范老先生”。可见他已先行探知张、范底细,特地前来当面结识,而其目的则在于进而攀附父母官汤奉。尽管他自我吹嘘与“汤父母是极好的相与”,汤父母莅任之初,在迎迓的众人之中独独予他以青目。但汤父母其实不愿招惹他,不客气地将他摒于门外。他对范、张二人所说,前任“潘父母”“还有些枝叶,还用着我们几个要紧的人”,帮他每年猎取“实有万金”之数,而“像汤父母这个做法,不过八千金”的无心自白中,正透露了不论潘也好,汤也好,这些“父母”官都是贪婪之徒的消息。同时,严贡生助桀为虐的不法行为也从中可以觇知,汤父母对此必有所闻,为求自保,不致有玷官箴,乃避而不见;而严贡生不知个中奥妙,仍欲自荐于汤父母,一时又找不到进身之阶,所以一旦闻知与汤父母有瓜连的张、范前来,乃一反一向刻剥他人的心性,不惜破费酒食前来交好结识。
尽管严贡生千方百计钻营,但终因其劣迹昭著,人言籍籍,汤父母是不敢招惹的。作者运用多种艺术手法,揭擿其居乡之横豪。例如他家刚生下的小猪跑到“紧邻”王小二家,王小二急忙送回,他却借口“不利市”,强行要王小二家出八钱银子买下;等到猪长大到一百多斤时误入他家,他却又要王家“拿几两银子”方能“领了猪去”,小二哥哥王大来讲理,又把人“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又如乡农黄梦统原向他借二十两银子交钱粮,写了借约并未取银,他就凭了一纸借约,勒索人家出“大半年的利钱”。从这两桩事看,这个贡生敲诈勒索的手段实在卑劣狠毒,令人切齿。当事人告到汤父母那里,连汤奉也不得不斥责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间里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准了状子。严贡生闻知,乃走避省城去了。
如果说,严贡生拦人的猪仔,讹人的利钱,还主要是作者通过当事人的告状揭发出来的劣迹,那么此后他的种种罪行,则是让他自身的言行表现出来的。在省城,他终于攀结上一门官亲,讨得曾做过“巢县正堂”的“第二个令爱”为自己的二儿媳。既然是高攀,就得讲排场,可是又刻剥成性,舍不得花银子。一班吹鼓手的工钱要八钱银子,他却借仗张静斋的势力“押着”吹鼓手,只给了成色不足的“二钱四分低银子,又还扣了他二分戥头”。吹鼓手虽然畏惧而心实不满,吉时已到而人却不至。周亲家又坚持“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他又强迫家人四斗子去催,但也只来了一个吹箫的,一个打鼓的,“滴滴打打的,总不成个腔调”。作者形象地描绘出这一令人发噱的场景,又通过四斗子之口讥之为“臭排场”,就对这个贡生的品行作了有力的抨击。
勉强成亲后,他即携子挈媳回到高要。返乡之际,又借了亲家“巢县正堂”的金字牌和“肃静”“回避”的白粉牌,以及四根门枪,一一插在船上,十足官派,使得“船家十分畏惧”。却又舍不得十二两银子的船资,就以云片糕充做“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的“一料药”来诈骗,赖掉船资。他处处讲排场、装身份,已令人可厌,而又是以刻剥和讹诈的手段为之,就更可恨了。
比起这些劣行来,作者更为憎恶他对胞弟严监生一家的欺压。他与严监生虽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已经分炊,各自成家立业。他们二人之间毫无兄友弟恭的情谊,只有尔虞我诈的心机,老大贡生时刻在觊觎乃弟“十多万银子”的家私。这无疑是作者亲身感受的反映,在抒情的《移家赋》中他就曾感叹过“兄弟参商”,而在《儒林外史》中则刻画了这一对兄弟形象,倾泻了他对这种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的愤慨。
二严是小说中出现的无数对兄弟的第一对,老大贡生避走省城以后曾两次返乡,第一次是乃弟一病亡故,自己官司了结,第二次是乃弟之子夭折,自己携子挈媳同归。且看严贡生两次返乡的表现。初次返乡,刚卸下行李,弟妇即命人捧着端盒、毡包过来拜送。至于胞弟之病、之故的情况,他一句未曾问及,先行“打开看了”,见是两套簇新的缎子衣服和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立时“满心欢喜”;又“细问浑家”,知道五个“生狼一般”的儿子已得了些“别敬”,这银子、衣服“是单留与”自己的。在这之后,他方始“换了孝巾”走过去,在乃弟灵柩前“干号了几声”,丝毫见不出手足之情、悲戚之感。果然,他交代下来,乃弟亡柩“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无疑是将乃弟从家族中剔除出去了。此际只因严监生还有个“好儿子”在,一时尚找不出夺产的借口,但在他第二次赴省之际已留下话来:“等我回来斟酌。”此语包涵无限,不仅指安葬一事。
第二次返乡,是因乃弟之子“出起天花来”,不过病了七日就夭折,弟妇为守住二房家产和“二奶奶”地位,想立他的幼子过来承嗣,两位舅爷写信到省城接他回来商议。收到此信后,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这就透露出他早已成竹在胸。此时娶媳不过“十朝”,就匆匆返乡。一到家,见“他浑家”正忙着让房子给新媳妇住,他当即喝住:“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更暴露了他图占二房的心机蓄之已久,如今可见诸行动了。
千方百计讨好妻舅王德、王仁方始扶正的赵氏,自然不肯拱手交出费尽心机谋求到手的家产,乃告到县里。“汤父母”原就视严贡生为“忝列衣冠”之人,现又见其不断称赵氏为妾,而汤知县又恰恰是父妾所生,不禁痛驳严老大,“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这贡生也忒多事了”!严贡生不服,又告到府里;不想知府又有妾,他又碰了钉子;他仍然不服,赴省告到按察司,按察司批交府县控理;他仍不甘休,又赴京妄图“在部里告下状来”。虽然,赵氏在妾生的知县和有妾的知府支持下,似乎赢得了这场官司,然而这毕竟是偶然条件所起的作用。在封建宗法社会中,她终究未能斗过“忝列衣冠”的严贡生,最后二房的“家私三七分开”,她只“分了三股”,严贡生却得了七股。至此,这个以“贡生”功名为护身符的土豪劣绅的丑恶本质得到了充分的暴露,从而引发了读者对产生这些衣冠禽兽的封建社会的憎恶。
吴敬梓还以他的高超的艺术技巧,深化了对严贡生罪恶的暴露,强化了对宗法社会的谴责。首先抖出他们的劣迹,再交代他们的姓名。严贡生初出场时只自我介绍“贱姓严,舍下就在咫尺”,作者并未介绍其名或字。接着就将他推向聚光灯下,让他一个筋斗翻到前台来,令其在自吹自擂中自我暴露。直到王小二、黄梦统告发他的劣迹时方始交代其名为“大位”;当他避走省城之后,才从容地介绍他的字为“致中”。这种艺术手法,正透露了作者对此类人物深切的愤恨之情。而作者为他所取的名和字,显然也深有寓意。《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显然,严贡生及其胞弟严监生的名字即出自此。朱熹对这段话有所解释,说“致,推而极之也”,“位者,安其所也”,“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焉”。严贡生的所作所为不仅与其贡生功名不符,也与其名大位字致中的寓意相反,作者对他的讥刺之深,在其功名、名字之中也有所流露。
其次是言不由衷,与行相诡。严贡生一亮相就表现出这种“德性”,当张静斋向他询问“汤父母”“也还有些善政么”,他却答非所问地说:“老先生,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真个勉强不来的。”然后就滔滔不绝地夸示“汤父母”如何看重自己。细细写出这番言不由衷的表白,正暴露了他急于自现的心理。他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前言不搭后语,对与“汤父母”有瓜连的范进、张静斋不得不如实说出“去岁宗师案临,幸叨岁荐”的身份,而当着乃弟妻舅王德、王仁之面却吹嘘“前任学台周老师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岁贡与优贡虽同属五贡之列,但身份不一。岁贡是由府、州、县学每年选送廪生入国子监肄业,而“以食饩年深为序”(《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385),也即是论资排辈,所以岁贡多为年老力衰之人。优贡则不同,由每省学政三年任内会同总督、巡抚保题考选,须文行兼优者方能充当,并且名额很少,每省不过数名(大省五六名,中省三四名,小省一二名)。因而较之岁贡,优贡为时人所重。这种前言不搭后语,正突出地表现了他的惯于吹嘘的性格。不仅如此,作者还以他言行相诡的表现来鞭笞他、讥刺他。正当他洋洋自得地吹嘘自己“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时,他家的小厮却前来报信:“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尤其令人憎恶的是以冠冕堂皇的言谈掩饰自己的卑污行为。明明是因官司避走省城,而当胞弟为其了结官司之后病故,他倒慷慨激昂地说:“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觅得于心无愧。”真是入木三分地刻画了这个“忝列衣冠”的贡生的无赖脸皮。
再次是回环照顾,前后映照。严贡生初次亮相就是意图攀附“汤父母”,但未得逞。他深知没有官府作为依恃,就不能行霸一方。因此,尽管汤父母未曾予以青目,他却到处吹嘘自己“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相与”,汤父母对他“凡事心照”。不过,这毕竟是虚张声势,无济于事。他乃多方结交,终于高攀上做过“巢县正堂”的周老爷。一时,腰杆好像硬了,口气似乎粗了,当其欲赖船银时,直把“张老爷”“周老爷”喊到半天云去。张、周两个“老爷”虽然做过父母官,但已卸任,并无实权。因此,他仍在寻觅高官攀附。果然,因亲家而夤缘去拜会国子监司业周进,但周进认为与巢县正堂周老爷并未曾叙过,彼此“不相干”,拒之于门外。当然这也难不倒这个厚脸皮的无耻贡生,在西湖诗会前夕,依然恬不知耻地向胡三公子说,自己“一向在都门敝亲家、国子司业周老先生家做居亭”,居然将亲家“巢县正堂”周老爷换成为“国子司业”周进。不仅如此,还捎带上范进,说当下“与通政范公日日相聚,今通政公告假省墓,约弟同行,顺便返舍走走”。真是一派胡言乱语,了解其底蕴的人并不信其言,浦墨卿就对胡三公子说他“到处乱跑”。不过,从此他也“跑”下场了。以吹嘘与“汤父母”的关系登场,以硬拉与周司业、范通政的关系退场,尽管实情并不如此,然而他却能借此一招“到处乱跑”,从广东而京城而浙江,南来北往,招摇撞骗。由此可见,作者所塑造的这一贡生形象,所鞭笞的就并非严大位一人,矛头所向,已触及滋生这一类人物的温床——封建科举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