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苍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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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安身立命的根本

太平洋上

启航后一夜颠簸,接下来的航行还算平稳。然而统舱的中国人不可随意上夹层和顶层甲板走动,几百人挤一处吃喝拉撒,空气又不流通,三天下来,船舱内就像有条无处不在的死鱼,腐臭令人作呕。

吃喝、昏睡、胡侃女人之余,人们开始赌博,番摊、牌九、骰宝……各种玩法都有人凑趣,还有人带了蟋蟀,匍匐在地板上斗得不亦乐乎。离乡背井的惶恐、长途跋涉的艰难似乎瞬间就被骰子的滚动、铜钱的叮当和蟋蟀的撕咬冲淡驱散。

道叔爷把明叔从斗蟋蟀的围观人群里拉出来,又把正在烧饭的陈宜禧叫到身边:“去趟金山不易,后生哥千万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赌博上!”

“阿叔别紧张,我又没赌,就是看看。不然船上两个多月的日子怎么打发?”明叔打个呵欠。

“怎么打发?航行才开始,过两天你就知道辛苦了,后生仔没挨过苦,信口开河。”

明叔撇嘴,一时却也不敢再往赌博的人群那边去。

陈宜禧盛饭给道叔爷和明叔:“叔爷,金山话和新宁话很不同吧?你有空教我们说两句?”

“呵呵,醒目仔!我正想趁你们精神还好的时候教你们几句洋话。”道叔爷笑逐颜开。

“呸!”明叔吃一口饭立刻吐出来,“阿禧,你要咸死我们?明叔带的虾酱富裕,也不能这样搏命(使劲)放啊,你以为过节呢!”

陈宜禧赶紧尝一口:“我这碗不咸,可能没拌匀,你吃这碗。”

明叔不接他递去的木碗,斜眼哼道:“中文字都不识几个,还想学洋话?”

道叔爷看不过去:“都过来!Sit down!(坐下!)”道叔爷嚼着饭,开授速成英语课:“米饭,洋人叫‘赖丝’。”

“哈哈,赖屎,洋人饭屎不分。”明叔嬉皮笑脸。陈宜禧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们别笑,我说得不好,但多少可以和洋人打点交道,也才不至于一辈子在金山做苦力。”道叔爷整整西服领口,像有故事讲。

一位方头方脑的矮个后生跑过来,陈宜禧认得是下水村阿发,也曾在章叔私塾里读过几天书。“明叔,不好意思,你给我下注的钱都输光了,再借我点?”

“那你还不想办法给我赢回来!”明叔一巴掌扇到阿发后脑勺,“今天要是赢不回来,明天翻倍还!”

“还说你没赌?你这是放高利贷!”明叔后脑勺随即也挨了道叔爷一巴掌,“明天你做饭,阿禧跟我学洋话!”

然而第二天早饭前,明叔就吐翻了天。前一天的干饭虾酱都呕出来,没停歇半晌,又呕出大片汤水,把三人的被褥都弄湿了。再无物可吐,就扶墙干呕,空洞的胃囊挤出无目的的哀号。

陈宜禧清理着明叔的呕吐物,来回忙碌,脚下总站不稳。而脚下的不稳逐渐上升到眉心、太阳穴,很快头上沉重起来,灰蒙蒙一团,像海上的云雾渗透船舱涌进脑袋,然后那团云雾从头顶往下坠,堵在喉咙里。他吸一口气,闷在舱内的酸臭、腐臭却再无法容忍。情急中,他狠狠掐住手腕中央那个止吐的穴位——章叔临行前指点他的,他当时并没在意,想自己身强力壮,海上的风浪又能奈他何。

“阿禧,透口气。”道叔爷虽没吐,脸色在昏暗的灯光里也看得出发白,显然同样晕得厉害。

“叔爷你没事吧?”一掐一说话,恶心被岔开了,虽然头像秤砣般沉重,他稳住了脚跟,去取淡水。

盛淡水的大木桶半人高,离楼梯口不远,每天早上有洋人水手来倒满,顺便检查底舱货物,巡视留猪尾巴辫子的中国佬有什么不轨之举。倒水的时候,水手总会吆喝几句,道叔爷翻译说,船长规定每人每天三瓢淡水,早中晚各一瓢。

水手们离开的时候,总不忘把通向上层甲板的那道舱板狠狠扣上,“哐当”巨响像是警告每个统舱的中国佬:老实安分地待着,别想到上层打扰高等乘客!水手长杰克逊最凶,大高个,肚子摞了三层,一人顶三个新宁后生的体积。每次下来巡视的时候,杰克逊总是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看谁不顺眼就拳脚相加。他大半个头都秃了,只剩几根红发挂在后脑勺,大家暗地里叫他“红毛鬼”。“红毛鬼下来了!”一听到楼梯边上的人通风报信,统舱里的唐人都闪到一边,清出一条通往货仓的道,免得无故挨他的拳头。

木桶里的水前些天不到中午就见了底,但今天,陈宜禧抬头看看两层甲板间那个空隙透来的天光——他一开始在黑暗中就找好的参照点,似乎已过午后,桶里的水还有大半。四周赌博的人少了很多,歪歪扭扭倒头昏睡的至少有一半,还有几个干呕的,鹅一样号着。

阿发精神倒好,笑眯眯在人堆里走来绕去,打听着什么,不时重复的一个词是“姜”。陈宜禧听见,下意识望向仓库那边,高耸的木板壁垒森严。要是洋人那些姜能分几块给晕船的人止吐就好了。

道叔爷呷着他烧开的水:“不管晕成、吐成么嘢样,记住千万不可饮生水。晕船只是第一关,染了痢疾,可就生死难测了。”

“我知道,叔爷放心。”

十一年前,那场百年不遇的台风刮了三天三夜,暴雨、海潮把新宁各村镇淹成一片汪洋。幸免于丧生洪水的乡里们逃到四周山上,许多人却没逃过尾随而至的饥馑和痢疾。

当时陈宜禧六岁多,平日里已跟阿爸下田除草,上山放牛。但幼年的记忆似乎被那场大水冲得一片模糊,唯有灾难中某些片段还清晰如昨。

连根拔起的野菜,被摘光叶子的灌木,被围追堵截四处逃窜的青蛙和老鼠……还有藤酸果,平时漫山遍野都找得到的充饥野果,大水后却像珍珠般金贵。

阿爸阿妈带着他在山上平时放牛搭的草棚里躲避风雨。阿妈很快染疾,上吐下泻。阿爸按土方进深山挖来硬饭头(土茯苓)熬水给阿妈喝,却无济于事。

他每时每刻都饿,开始好像肚里进了个小人,“咕咕”催他四周找寻能往嘴里塞的东西。空腹吃太多藤酸果,反胃、烧心也不顾,只要肚里的小人能停止叫唤。后来吃了观音土,小人接连几天不叫了,却沉沉地坠得他肚疼,吐不出也拉不出。终于有一天,再找不到东西喂肚里小人了,大热天里他浑身冰凉,手脚绵软,爬都费劲,更不用说站起来,只能躺在草棚里,身旁是早已不能进食的阿妈。

阿爸最后一次走出草棚前,往他手里塞了一把不知何时何处弄来的黑豆,什么也没说。他侧脸贴着地上的杂草落叶,阿爸赤裸的脚趾看上去黝黑滚圆,像河边的卵石。他咬紧下唇,默默数着,一、二、三……把阿爸的脚趾来回数了三遍,黑卵石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他当时并不知道,以后再看不见阿爸卵石般的脚趾了。

草棚门晃荡两下,虚掩一半,阴霾却刺眼的天光透进来。空中飘荡的气息没有大水前山林的清甜,浑浊、朽烂,透着阴森。一只庞大无形的蜘蛛编织着笼罩万物的空寂,密不透风的丝网黏着在他每寸肌肤上,他忽然害怕得发抖。多年以后他才懂得,那是死亡的气息、死亡的沉默。

阿妈瘦得肚皮贴着脊背。他嚼烂两颗黑豆,用手指掏出豆糜想喂她。阿妈睁开眼,抬起一只手,要摸他的头,却再没力气移动那只手。他凑过去,阿妈的手不像前几天那样滚烫了,温吞吞轻飘飘,如傍晚的风。阿妈把所有力量汇集在眼里,瞬间的亮,瞬间的清明,他在她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十分真切。阿妈的目光随即柔和、黯淡,却久久不散,将他环绕,直到他的身体停止发抖。

那场大水迫使六岁的他目睹生的脆弱易逝、死的悄无声息,生死聚散如斗山河的水波交叠在转瞬间。阿妈呼出最后一丝淡薄的气息,那一刻,他似乎已经长大成人。

“阿明,别上去!”陈宜禧被道叔爷急迫的呼声惊醒,“现在外面狂风暴雨,即使舱板开着,甲板上的风浪也会把人冲到海里!”

“天气好洋鬼不让上甲板,烂天气总不会拦了!”明叔执意要去透透气,“没日没夜困在船底,迟早憋死,还不如被海浪冲走。”

巨浪打来,道叔爷没站稳倒向一边,松开了拉明叔的手,明叔立刻跑上木梯。等陈宜禧完全清醒过来,明叔已爬到第一段楼梯顶。他赶紧追了上去。

不知是否是水手们疏忽,夹层的舱板没扣死。明叔推开铁板爬上去,铁板随即“哐当”扣下来,差点砸到陈宜禧头顶。他叹口气,用力推开舱板,一路爬到顶层。

船舱外如同盘古开天前的宇宙之初,混沌漆黑,风雨浪潮从四面八方劈头盖脑打来。身体被冲得东倒西歪,眼睛完全睁不开,即使瞬间撑开了眼皮,也什么都看不见。幸运的是,迎面而来的第一个浪头把陈宜禧冲倒在一堆缆绳上,他立刻死死抓住,才不至被接连而来的巨浪抛进海里——缆绳的另一端一定套牢在某根桅杆上了。

“明叔……”他扯开喉咙喊,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边只有狂风巨浪的怒号。

他伺机把缆绳绕到腰间打结拉紧,企图站起来,不是被剧烈的颠簸掀翻,就是被风浪扑倒。身体被甩到船舷、桅杆和各种看不清道不明的物体上,完全不能自控。被海水浸泡的皮肉轻易就撕裂,骨头被撞得生疼,他只好在缆绳长度允许的范围内匍匐前行,摸索搜寻。

忽然电闪雷鸣,银白的电光划开黑幕,眼角浪边似乎有人影晃过。他扭头定睛看过去,黑暗立刻合上密实的帷幕。

第二次闪电把明叔惨白的脸放大在翻卷的浪峰上,他悬挂在麻绳编结的围栏外,被风浪来回拍打,如一面残破的旗。

陈宜禧朝明叔匍匐过去。缆绳不够长,他把绳套从腰间往下推,推到小腿拉紧,感觉还不够长,心一横干脆把绳子套在右边脚踝打了死结,可伸出的手离明叔仍有半臂之差。

再次闪过的电光里,明叔的脸缩成一团,恨不能整个人躲进紧锁的两条眼线里去,抓着围栏麻绳的手颤抖得厉害,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明叔,把腿伸给我!”明知他根本听不见,陈宜禧还是大声喊着。

又一波风浪排山倒海袭来,他像陀螺一样被抽到一边。他爬向明叔,再被抽到另一边,再爬回来……被来回抛甩不知多少次,身体各处被碰撞割裂的痛逐渐麻木,唯有右腿钻心的疼令他几乎不能呼吸。他想右腿大概快被扯断了,身体随时就会被海浪卷裹而去。

一、二、三……他咬着嘴唇,下意识地数起来,随着心跳的节奏,就像数着阿爸逐渐远去的脚步,阿妈清明的目光从记忆深处发散出来,覆盖着他,身体的痛似乎逐渐缓解。下一刻将发生什么?明叔是否还挂在船舷边?他一概不清楚,也没去想,只知道自己此刻必须在这里坚持着,如果放弃,他将抱恨终生。他不停张开双臂在虚空中打捞。

忽然间,有什么甩进他掌中,他一把揪住,才意识到是只冰冷的脚,明叔的脚!另一只手紧跟着抓上去,像抓紧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揭开红盖头。秋兰的头低向一边,斜披的长刘海遮住了半张脸。他能看见的另一半轮廓清秀,鼻梁挺拔、鼻尖小巧,不是四邑乡下常见的塌鼻梁、短圆鼻头,低垂的睫毛在烛光里轻轻扑闪。乡下女子到了秋兰这个年纪,通常都已经生养了一群孩子,形容邋遢、不经看了。秋兰的侧面比他想象的年轻许多。

他伸手想撩开她的刘海,她头一偏躲开:“把蜡烛吹了吧。”

“我想看真你呢。”

她依旧低着头,长久不说话。他以为她害羞,又去撩她的头发。她抬头,自己拨开了刘海,眼里泪光闪动。他怔住了……

床边的红烛“啪嗒”掉下一滴烛泪。

他伏在秋兰身上,她解开他的裤带,指引他,他的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秋兰嫁过来也没有错,她给他传宗接代,他即使不喜欢她的脸,也应该配合,在离开家乡之前给她留下种子。

他一着急用蛮力,把秋兰弄疼了,她低声呻吟……钻心的疼,却怎么疼在他的腿上?

陈宜禧醒来,满头大汗。道叔爷在一旁念叨:“……求主保佑阿禧。”

“叔爷,你在求北帝吗?”

“哎呀,你可醒了!昏睡差不多五天了。”

“五天?”陈宜禧记起那晚甲板上的风暴与险恶,记起他拖着明叔爬进船舱,道叔爷和两个年轻力壮的同乡候在楼梯口把他们抬回统舱,红毛鬼在他们身后大声呵斥。随后又发生了什么?对了,记得道叔爷抱着他的上身,指挥一位强壮的同乡抬起他的右腿左右比画,然后猛力一推,他就痛晕了过去。

“你和阿明那晚都受了风寒惊吓,你还右腿脱臼,一直发高烧……”

“明叔怎样?”陈宜禧企图坐起来,头晕,全身像散了架,右腿根疼如刀切。

道叔爷向前方努努嘴。黯淡的光线里,大多数人歪坐斜躺,不是目光呆滞就是闭目昏睡。却还有那么十来个人围在一处,抛掷着骰子。“六!六!给我个六!”陈宜禧听见明叔喊。望着明叔左摇右晃的浑圆背影,他释然地笑了。阿发在明叔耳边低语,还塞给他一张银票。陈宜禧见到,心想明叔大难不死,在船上赌几把消遣消遣实在也不为过,道叔爷大概也不会太介意了。

“那晚多亏你去搭救!看不见,听不见,也不知你怎么找到了他?”道叔爷问。

“是明叔他命大、皮实。”陈宜禧咧嘴憨笑,“叔爷刚才是在求菩萨保佑吗?”

“不是,我在向上帝祷告。”

“上帝是洋人的神仙吗?”

“呵呵,整个世界都是上帝创造的。”道叔爷的语气平静、笃定,不像在讲神话。

“大清国也是这个洋人神仙造的?他叫么嘢?”

“耶和华,他派儿子耶稣来救世人。”

“哦,姓耶的洋神仙,灵验吗?”

道叔爷微笑:“反正我现在不怕死了。”

剧烈的颠簸再次翻涌而来,赌博的人群被掀倒,人与物滚落碰撞的声音夹杂咒骂哀怨四起。

“降魔消灾的北帝、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创造世界的上帝耶和华和上帝的儿子耶稣,请保佑我们平安度过风暴,平安抵达金山。”陈宜禧抱紧身旁木桩,把自己熟悉与刚听说的神祇一一求遍。

相比前半个月的各种不适与风险,接下来的三十三天航程,更是一天比一天难熬。

各人带的干粮多数已吃完,剩下的在潮湿闷热的底舱也大都发霉变质了。帆船颠簸剧烈时又不能烧饭,很多时候接连两三天吃不上一顿。许多人长久处于晕船状态,吃下去的又大半吐出来。忍饥挨饿还在其次,最不堪忍受的是船舱内污浊的空气。

原本每天水手下来添水巡视那段时间,会把通往上层的舱板打开,通风透气。可自从阿发吃了发霉的萝卜干泻肚后,水手们就不再下统舱了。他们每天把淡水放在夹层楼梯口,等统舱的中国佬自己去取。取水后,舱板立刻就被锁上,说是你们底下闹痢疾,会传染,必须隔离。几天下来,统舱里臭气熏天,憋闷难当。

陈宜禧养着腿伤,走动不便,躺在昏暗的角落,借头顶那个缝隙透进的光线变化,大致能感知白天黑夜。污浊的空气时刻逼近,封闭空间的压迫感步步倾轧,无处可逃。他屏息合目,回想朗美村的清风徐徐吹来稻谷的香、荷塘的甜,但随即被吸进的下一口气呛得作呕不已。呕吐物的颜色逐渐由黄变灰再变青,他怀疑即使自己完全不呼吸,弥漫四方的污物也已经渗入肌肤、融进血液,从里到外地嚼噬着他。瘫软无效的挣扎中,他唯一的念想是如何在自己被彻底吞没前还能呼吸到洁净的空气。

黑暗中有什么忽闪忽闪,像凭空生发的幽灵。陈宜禧凝神搜寻,和一双碌碌转的小眼睛对上了,他一怔,小眼睛“吱”一声消失了。

“不是痢疾,吃坏了肚子而已。”道叔爷隔着舱板用英语跟楼上理论。

无人搭理。

道叔爷恳请水手长:“杰克逊先生,请你亲自下来看看,这位年轻人已经停止腹泻了。”

“呵,有只中国猪还会说人话。”楼上不知谁应道,一阵哄笑。

“空气长期不流通,统舱里可真会闹传染病啊。”道叔爷愁得眉毛连成一条人字线。

“那谁管得着?”杰克逊扔下来冷冰冰一句。

看见道叔爷无奈地摇头,阿发“噌噌”跑上楼梯,两只拳头使劲捶打舱板:“你们看,我已经好了!”

“是啊,他好了,否则哪有力气爬楼梯捶门!”

“不能不讲理啊!”大家帮腔。

楼上由着阿发紧捶慢捅,就是不搭理。阿发喊累、捶累了,在楼梯口坐下歇气。舱板忽然打开,他仰头,一桶粪尿凌空泼下,阿发被淋得迷糊了眼睛,满心羞辱,号啕大哭起来。

“还哭?谁让你小气舍不得丢发霉的萝卜干?”

“就是,为几条萝卜干拖累大家陪你闷死在舱底!”

“这个熊样就该被洋鬼教训!”有几个人捂着鼻子发泄怨气。

阿发一把抹去脸上污物冲下楼梯,也不知从哪里抓起一把铁锹,照着面前的船舱壁板戳过去:“连乡里都容不得我,不如破舱投海去死!”

好在阿发多日饥饿已无甚力气,他那一锹在厚实的木板上只戳出道凹痕,旁边的人赶紧拉住了他。

“哎,洋人不讲理,可大家四邑乡亲,互相包容才是。”道叔爷摇头劝解。

“岂有此理!洋鬼欺人太甚!”明叔离阿发远远的,也摩拳擦掌。

陈宜禧忽然想起黑暗中那双与他对视的小眼睛,问道叔爷:“前几日水手来查货的时候,总说的rats是么嘢?”

“老鼠……”道叔爷不解。

直到他冲楼上高声喊起来:“Rats,rats!”

“对对,大家快一起喊rats,洋人怕老鼠吃掉货仓粮食,一定会开舱板下来查货!”

在一片“rats”的呼声中,杰克逊带着两个水手开舱下楼来。他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盖着嘴和鼻子,另一只手推搡周边的人,满是雀斑的脸涨得通红:“谁在喊耗子?哪里有耗子?”

众人听道叔爷翻译完毕,一时鸦雀无声,都向陈宜禧望过来。此前似乎谁也没真正在船上见过耗子。

杰克逊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到半躺在角落的陈宜禧,两眼冒出绿火,大踏步过来,皮靴踩得地板发颤。陈宜禧被他像小鸡般拎起悬在半空,只觉耳边生风,就要被狠狠抛向楼梯。

一只肥硕的灰皮耗子从杰克逊脚边窜过,紧接着又“吱吱”窜过三只小的。船舱内一片躁动。

杰克逊盯着耗子们逃窜的轨迹,又看看抓在手里的陈宜禧,把他丢到一边。“该死的耗子!”他诅咒着,命令身旁水手上楼拿鼠夹。

道叔爷把阿发推到杰克逊面前:“这位腹泻的年轻人已经好了,根本没有得痢疾。”

杰克逊捂紧鼻子后退两步让他们走开。道叔爷坚持着:“可以派人每天下来查货了,也顺便开舱板通风透气。”

“OK!”杰克逊不耐烦,转身要走。

验货的水手拎着一只空木箱凑过来,指着货仓向杰克逊报告:“姜少了一箱。”

杰克逊刚刚极不情愿憋进肚里的火终于找到爆发的缺口:“谁偷了姜?”他沉着嗓音,更显得舱内一片死寂,舱外海浪拍击的节奏越来越紧。

“谁?再问一次!”杰克逊抬高了声调。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谁低语:“听说船上规矩,偷货的人至少要挨二十鞭子。”

“好,都不承认。”杰克逊踱着步,暗绿的眼睛从一张脸盯到另一张:“就算你们都活着抵达圣弗朗西斯科(San Francisco),谁也别想下船!”

“他……卖姜。”一个细弱的声音从沉默中如豆芽菜般歪歪扭扭发出来,说话的人指向阿发。阿发全身发抖,抱头蹲下身去。

“你诬陷人!”明叔一步跨到豆芽菜面前,狠狠瞪他。

“明叔,我说的实话啊,晕船实在厉害,从阿发那里买姜吃的不止我一个,你问问……死贵呢,五贯钱一块姜,肉都不是这个价钱。”

“只会讨好洋人的软骨头,还不住嘴!”

“我不想死在船上啊,明叔!”豆芽菜这声感叹引起一片共鸣,有人拉开明叔,另外两人捂着鼻子把阿发提起来,推到人前。

杰克逊抄着手,嘴边挂着冷笑。他身旁的水手吊着眉毛,都乐得看中国佬内讧。

陈宜禧想起曾见阿发在人群里穿梭,不断提到“姜”;还有他昏睡醒来后,阿发往陈景明手里塞银票那一幕。明叔不是见义勇为的人,此刻为何冒险替阿发说话?一定是明叔指派阿发翻墙偷姜、卖姜牟利的。阿发欠着明叔的赌债,无事不言听计从。那个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他在甲板上死死抓紧的使命的绳索似乎又抛到他手中,有刺痛的质感。他撑着身后壁板站起来:“No阿发,Me,it's me!(不是阿发,我,是我!)”

陈宜禧声音不大,却把从道叔爷那里学来不久的洋字吐得利落干脆。人们愣住了。

“又是你!”杰克逊冷笑,解下裤腰皮带横空一甩,“啪”一声厉响抽打在所有人的神经末梢上。

“不,不是他,是我!”道叔爷上前一步,把陈宜禧挡在身后。

“不不不,是我!”明叔涨红了脸,冲到道叔爷身前。

有人撑腰,阿发也不抖了,两步跨到杰克逊跟前,仰着糊满污物的脸说:“就是我偷的姜,要杀要剐你动手吧!”

平日和明叔一起赌博胡侃的十几个年轻人也纷纷围上来,说是他们偷的姜,和明叔无关。

杰克逊捂着鼻子挤出团团围住他的人群:“你们闹吧,以为偷了东西可以不负责?到港谁也别想下船!”

与此同时,陈宜禧在人群后对明叔说:“卖姜的钱都交出来吧,不能让红毛鬼和他的水手们真把我们当猪看,是不是?”

明叔张口要还嘴,却终究一声不吭,从胸口摸出几张银票塞到他手里。陈宜禧又向道叔爷问明了姜在金山的市价,一歪一拐走到人前,扬起手中银票:“Mr. Jackson,we buy,more money!(杰克逊先生,我们买,多给钱!)”

道叔爷紧跟着用英文说:“是啊,杰克逊先生,我们出金山市价五倍的钱买你这一箱姜,你帮大家缓解了晕船,做了善人又赚钱,皆大欢喜不是?”

杰克逊抓过银票审视一通,阴沉的目光又扫过每张黄色脸孔,鼻子喷一股粗气,带着水手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