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晚清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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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知道什么是兵败如山倒

1894年7月27日(光绪二十年六月二十五日),丰岛海战的消息传到了北京,但清廷最高层对此并没有多少激烈反应,大小官员都在准备着第二天的万寿节。整个北京风平浪静,张灯结彩,匠人们用各种各样的彩画、布匹等将京城的主要街道包装得绚丽多姿,到处显示着天朝上国正处在历史上难得的太平盛世。

万寿节是皇上的诞辰纪念日,当然也是全国人民的盛大节日。这一天,光绪帝兴高采烈,御太和殿接受王公大臣及蒙古王贝勒贝子以及满朝文武大小官员的祝贺,赏赐无算。在这里根本感觉不到中国正处在危险之中,正在战时状态。

清政府之所以对日本的挑衅反应迟钝,主要是因为日本击沉“高升”号,虽然死的是中国官兵,但这艘运输船毕竟属于英国,英国政府对此不可能保持沉默,大英帝国的尊严一定会使英国政府对此做出强烈反应。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说,清政府某些人甚至可能怀有相当阴暗的心理,暗自庆幸“高升”号事件的发生——终于将英国人拉下水了,列强不会轻易放过日本。

其实,这些人忘了,“高升”号是英国商人租给中国政府使用的,在签订租用合约时,中国政府就有明确的承诺:如果因为爆发战争造成轮船损失,那么由中国政府负责赔偿。所以“高升”号被击沉,英国政府并不认为是英国人的重大损失,更不会认为是日本人故意侮辱英国。何况,日本人在事件发生后第一时间就向英国人做了解释,双方达成某种程度的谅解。

列强不愿强力调停中日之间的冲突,英、俄等国之所以在中日之间两边说和,其实都有各自的打算和私利。但中国政府对于列强的调停寄予无限期待,在军事上也就没有进行认真的准备。北洋海军虽然号称世界第八,但这支新建的军队只是规模大,其实并没有经过实战检验,而且也有很多年没有更新装备了。至于陆军,清朝的体制是各自为政,李鸿章一系的淮军在过去与湘军并肩作战,在剿灭太平军、捻军的过程中发挥过作用,然而也毕竟几十年没有参加过实战了,这支军队究竟能否顶住日本的进攻,恐怕李鸿章心里也没有数。李鸿章一直寄希望于国际干涉,或许在其思想深处也有对中国军队缺乏自信的意思。

而日本由于一开始就计划在战场上见胜负,始终立足于打,所以日本军队不仅在气势上压倒中国,而且准备充分,始终保持着进攻姿态。这也是中国后来一败再败的关键因素。

日本人已在朝鲜占据明显优势,朝鲜政府由于国王被日本挟持到日本使馆,实际上也就被日本人所控制。早在7月26日,日本人以朝鲜国王的名义发表声明,请日本人出面代为剿逐在朝鲜的中国军队。中日之间的正面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不论中国政府是否愿意。

中国政府原定27日向日本宣战并布告各国,军机处甚至已经为此拟定了文件,大臣们也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可是在军机处正式开会讨论此事时,庆亲王奕劻介绍了他当天与英国驻华公使欧格讷的谈话,认为事情尚未发展到那样严重的程度,中国政府现在向日本宣战,时机尚不成熟。何况,日本海军在丰岛海面将英国的“高升”号击沉,日本无论怎样辩解,这种行为都是完全非法的、无理的,因为“高升”号毫无防卫能力,又载有一千一百人,日本将其击沉,其行为是显然是蛮横、残暴和无耻的,相信英国政府不会对此视而不见,继续容忍。

庆亲王向军机大臣转述的欧格讷谈话只是自己的理解,因为欧格讷在谈话之后向英国政府提交了一份谈话备忘录,其中并没有提到英国政府将向日本问罪,而是反复强调如何处理“高升”号事件,将由英国内阁决定。欧格讷在当天的谈话中,真正关心的是中国如果不得已和日本开战,那么中国究竟有多大把握。而恰恰在这一点上,庆亲王的犹豫使欧格讷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那就是中国人对自己的军事能力可能还缺乏信心。

除了庆亲王的转述,李鸿章这一天也向清廷转报了驻英国公使龚照瑗的报告。龚照瑗在报告中说他从英国外交部获悉,英国已决定联合各国勒令日本从朝鲜撤兵。由于这个信息的大概意思欧格讷在与庆亲王的谈话中也略有透露,由不得中国大臣不信。翁同龢就在日记中认为“其言确凿可凭”。[1]中国政府原本要发布宣战声明并布告各国,基于这种考量,也就暂时停止了。总理衙门将这些已经准备好的文件的大概意思告知在天津的李鸿章。

李鸿章收到这些文件后,其判断与总理衙门及军机处大臣们几乎完全相反,他在第二天(28日)回复总理衙门的电报中认为,日本率先开战,中国自应布告各国,使各国明白衅非我开。这个态度对清廷的决策发生重大影响。29日,清廷下令召回驻日公使汪凤藻。30日,总理衙门照会各国公使,谴责并声叙日本悖理违法,首先开衅,请求各国主持正义,共同声讨。在日侨民,委托美国代为保护。31日,总理衙门照会日本驻华临时代理公使小村寿太郎,表示日本既然首先开衅,致使中日之间修好约定不复存在,此后中日之间已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事情。实际上是要求日本驻华使馆下旗关闭。同一天,日本外务大臣也向各国驻东京公使发布通告,表示中日之间已经进入战争状态。8月1日,中日两国政府正式宣战。

中国政府之所以由先前尽量避免战争转变为积极应战,可能还与军方特别是一线指挥官谎报军情尤其是谎报战绩有关。

7月23日,也就是丰岛海战发生的前两天,日本大本营就密令第九混成旅团向驻守牙山的清军发动进攻。牙山距汉城七十公里,清军驻扎在那里就是为了控制汉城,所以成为日本军队必须驱逐的对象。

清军驻扎在牙山的有两千多人,指挥官为叶志超和聂士成。当他们发现牙山可能成为日军进攻对象时,主动调整部署,由聂士成将主力撤至成欢驿。

日军对撤退的清军密切跟踪,28日凌晨完成对成欢驿的包围,经过大约两个小时的激战,七时许,日军占领成欢驿,聂士成不得已率众突围,向平壤集结。

成欢驿之战,清军损失两百多人,并不算多,但是这一战却使清军的问题暴露无遗,失败主义情绪此后一直在清军中弥漫。相反,日本军队却通过这一次牛刀小试,赢得了先机,振奋了人心,甚至消除了列强置喙干涉的机会,迫使列强暂时立于中立旁观的地位。

对中国来说,成欢驿的失败,唯一还值得庆幸的是清军主要力量损失不大,且在叶志超、聂士成的分别带领下,先后撤至平壤,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了李鸿章的战略布局,即以朝鲜旧都平壤为中心,背靠中国,固守北方,形成中日两军对峙格局,寻找机会一决雌雄。所以,在平壤进行一场决战似乎早在中方高级指挥官的规划之中。

在朝鲜危机爆发之初,李鸿章就根据朝廷的总体部署向朝鲜派遣南北两路大军,南路就是由“高升”号等运输船运送至牙山的部队,主要任务是接应援助驻扎在那里的叶志超部;北路就是由陆路入朝的盛军、毅军、奉军以及奉天盛军等所谓四路大军。四路大军总兵力一万三千多人,前三军在当时堪称清军中的精锐,皆为李鸿章旧部,分别由卫汝贵、马玉崑、左宝贵统领,配备西洋新式武器多年。

北路大军从陆路进入朝鲜北部时,平壤的形势已经非常紧张,中日双方指挥官都很清楚,平壤是朝鲜北部最重要的战略据点,谁先进入谁就占有先机,所以中日双方在战略布局时都以抢占平壤为最急要务。7月31日,卫汝贵一部率先进入,至8月9日,北路四大军分别完成在平壤的集结。

清军控制住了平壤,但在平壤的清军各自为政,互不统属,叶志超从牙山溃退平壤后谎报战功,欺骗清廷,遂被任命为各军统帅。一个恇怯畏敌且又惯于谎报军功、饰败为胜的小人竟然成了与日军决战的前敌总指挥,不仅敌方将领窃笑,而且清军内部稍微了解真相的人也不会服气。

进入9月,日军分批进逼平壤,逐步完成对平壤的战略包围,切断清军的退路。然后采取分进合击战术,从各个方向、方位对平壤清军进行骚扰式攻击,蚕食清军防地。9月15日凌晨,日军按照原定计划向平壤发动总攻击,大小炮弹连发如雨,炮声如雷,震天撼地,硝烟如云,火光映天,杀声阵阵。中国守军在马玉崑、卫汝贵、左宝贵等将领指挥下,进行英勇顽强的抵抗,多次打退日军进攻。从黎明战至日出,又从日出战至日中,双方反复拉锯,反复争夺,互有伤亡,虽然清军的一些阵地被日军占领,但清军的气势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众人士气高昂,决心坚守,寻机反攻。然而在此紧急关头,中方前敌主帅叶志超故态复萌,下令在城头竖起白旗,放弃抵抗,放弃阵地;一面密令各军将能够丢掉的军械一律丢掉,在雷雨和夜色掩护下,轻装撤退,弃城北逃。计划中清军光复朝鲜的重要基地平壤就这样被叶志超所断送。

清军溃退途中,又遭到日军伏击,如惊弓之鸟的士兵根本分不清敌我,或投水自溺,或引刃自戕,或入林悬颈,死尸遍野,血水成渠,触目惊心之惨况,不堪言状,死伤数千人,被俘数百人。至24日,清军残部在叶志超率领下狂奔五百里,退过鸭绿江,撤至中国境内,至此,朝鲜全境为日军占领。中日甲午之战的主战场开始由朝鲜向中国内地转移。

清军在朝鲜陆地毫无作为,汉城最先落入日军手里,牙山又是不战而退,成欢驿之战,互有伤亡,还算有点抵抗,之后就是平壤决战。如果不是叶志超这样早地下令撤退,清军即便失败,也不会败得这样惨,以至于严重影响清军的士气,使之丧失对日军作战的勇气。

清军在朝鲜陆地作战失败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清军此后就毫无机会。事实上,日军在与清军作战时,充分运用各种谋略,虚虚实实、声东击西。日军将帅清楚地知道清廷仰仗的并不是多年没有参加过实战的淮军、湘军,而是成军不久的北洋海军。所以当朝鲜陆地形势日趋紧张时,日军不断动用零星战舰对中国沿海尤其是威海卫等军事基地进行骚扰,摆出进攻中国本土,甚至长驱直入辽东半岛,进攻东北乃至京师的架势。其实,这是日军将帅虚张声势,为的是牵制北洋海军。结果北洋海军特别是最高军事指挥官还就是上了日本人的当,北洋海军主力战舰一直在中国东部沿海巡弋,一直没有能够主动出击,打击日军主力。这一点也应该是清军在朝鲜一败再败的原因之一。

日本的战略目标很清楚,它知道自己这一战要的是什么,而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在甲午年的战争中处于被动防守状态,不知以攻为守的道理,不知道自己的战略目标何在。中国为什么要与日本在朝鲜争夺,胜负两种后果将对中国产生怎样的影响,中国政府和军队主帅实际上都是不甚了了。中国军队只能是打一仗算一仗,打到哪儿算哪儿,没有进攻日本本土、日军要害的勇气和规划,只能是处处被动,被日军所牵制。

中方没有战略规划,没有长久作战拖垮日本的规划,当战争还没有正式爆发,只是发生一些零星摩擦时,高层在战与和的问题上就开始了争论,直至战争结束。这在很大程度上分散了中国的注意力,消弭了中国军队的锐气,长了日军的威风,激励了日军的勇气,使脱离本土作战的日本军队越战越勇。

平壤日军第三师团司令部

清军战俘

日本军队完全控制朝鲜后,立即将主要兵力向中国本土、中国沿海转移,寻找中国军队主力尤其是北洋海军主力作战,意欲对中国政治中心施加巨大压力,企图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手法迫使中国政府屈服。一旦两军相遇,日本军队不论是海军,还是陆军,都会坚决有力地打击中国军队,日军一定要在气势上彻底压制住中国。

9月17日,也就是日军向平壤发动总攻击之后的第三天,上午十时许,日本联合舰队在大东沟水域发现北洋舰队主力,北洋海军几乎同时也发现了对方,双方立即进入战斗准备状态。海军提督丁汝昌、右翼总兵“定远”舰管带刘步蟾及总教习德籍洋员汉纳根,很快登上北洋舰队旗舰“定远”舰飞桥,密切关注日舰动向,但似乎从未准备主动出击,依然奉行被动防御战术。

十二时许,两国舰队迎面逐渐靠近,但双方都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双方舰队不断调整,组成有利于自己的阵势。日本联合舰队以第一游击队的“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四舰在前,本队旗舰“松岛”、“千代田”、“严岛”、“桥立”、“比睿”、“扶桑”六舰继之,“西京丸”和“赤城”位于本队左侧,直冲北洋舰队而来,佯作攻击中坚之势。北洋舰队也在行进中由双纵阵改为横阵,旗舰“定远”位于中央,其余各舰在其左右依次展开,呈楔形梯队。丁汝昌命令各小队须协同行动,始终以舰首对准敌舰,各舰务必在尽可能的范围内随同旗舰运动,听从旗舰指挥。

鸭绿江口外海,大鹿岛海域,中日两国舰队的几乎全部主力在1894年9月17日中午十二时半集结完毕。静静的海面,出奇的恐怖,一场决定中日两国未来国运的大决战就要在这里打响了。

十二时五十分,中日两国舰队越靠越近,相距差不多五千米时,日舰第一游击队突然左转,直奔北洋舰队右翼。犹豫片刻,北洋旗舰“定远”舰终于发出黄海海战第一炮。三分钟后,日本联合舰队“松岛”号开始发炮还击,“定远”舰主桅中弹,信号索具被炮火所毁,更严重的是正在飞桥上督战的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身负重伤。刚刚开战,中方主帅就丧失了指挥能力。此后,北洋各舰随“定远”舰进退外,基本上依靠各自的独立判断行动,中方已丧失了最高指挥系统。

日本舰队“吉野”号行进至距北洋舰队右翼“超勇”号、“扬威”号大约三千米处,开炮猛轰,“高千穗”、“秋津洲”、“浪速”等配合行动。“超勇”号、“扬威”号中国官兵英勇抵抗,奋力反击,不肯稍退。然而由于“超勇”、“扬威”都是北洋舰队比较老旧的战舰,速度慢,火力弱,防御能力差。而与之对阵的日本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四舰“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均为日本海军精锐,所以交火半个小时后,“超勇”、“扬威”虽然给敌舰以打击,但自身也严重受损。“超勇”号燃起大火,不幸沉没,管带黄建勋拒绝营救,甘愿沉海。“扬威”号多处中弹,首尾各炮基本丧失战斗力,只得驶离战场,但不幸搁浅,管带林履中愤然蹈海,壮烈牺牲。

中国舰队的旗舰“定远”舰成为日本舰队的主攻目标,日本舰队旗舰“松岛”紧紧咬住“定远”不放。中方主帅丁汝昌身负重伤,但并没有进舱,而是镇静地坐在甲板上激励中国官兵英勇抵抗。“定远”舰管带刘步蟾代为督战,正面迎敌,指挥“定远”、“镇远”等炮轰日军旗舰“松岛”。下午二时三十分,“松岛”受伤起火,暂时退避。

日本联合舰队中的“比睿”、“扶桑”、“赤城”等,航速慢,配置差,落后于前方诸舰,遂被北洋舰队突破分隔,成为重点攻击对象。“比睿”力不能支,设法从北洋舰队火力网中逃脱,退出战斗。稍后,“赤城”在“定远”等舰打击下,转舵南逃。“西京丸”也中弹起火,退出战场。

北洋舰队在与日本联合舰队交手的第一个回合中略占上风。

下午二时三十分,大东沟海战进入第二阶段。日本联合舰队调整战术,一部分战舰绕过北洋舰队右翼到达其后背,与从右翼回航至北洋舰队前方的日舰第一游击队形成夹攻之势,北洋舰队腹背受敌,开始陷入被动状态。三时许,北洋旗舰“定远”中弹起火。正在“定远”附近的“镇远”、“致远”两舰在林泰曾、邓世昌两管带带领下当面迎敌,护卫旗舰。“定远”舰大火被扑灭,险情解除,但“致远”舰身负重伤,管带邓世昌见日舰“吉野”依然横行无忌,遂指挥“致远”全速前进撞向“吉野”,欲同归于尽。不料众敌舰见状,群炮齐发,“致远”于功业垂成之际遽尔倾覆,全舰将士二百多人除二十七人获救外,皆壮烈殉国,葬身海底。

“致远”沉没后,北洋舰队左翼“济远”、“广甲”两舰远离本队,处境危险。“济远”连中数弹后伤亡惨重,及“致远”沉没,管带方伯谦见战事已无可为,遂下令转舵西行,重演丰岛海战故事,退出战场。“广甲”管带吴敬荣在方伯谦示范下,也随之西逃。北洋舰队再也无法保持战斗队形,被敌舰分隔攻击,下午四时许,“靖远”、“来远”受伤,退向大鹿岛。稍事休整,“靖远”代替旗舰,升起队旗,收拢各舰,准备再战。五时三十分,“经远”被敌舰击沉,北洋舰队的战斗力几乎丧失殆尽。这时天色已晚,日本联合舰队遂发出停止战斗的信号,大东沟海战经过大约五个小时的激战后基本结束。

是役,北洋海军“致远”、“经远”、“超勇”、“扬威”、“广甲”五艘军舰或被击沉,或被击毁。日本舰队“松岛”、“吉野”、“比睿”、“赤城”、“西京丸”五舰受重伤。中国方面死伤千余,日本死伤六百。此后,北洋战舰退守旅顺、威海,避战保船,不再出战,黄海制海权完全落入日本海军手中。

注释:

[1]《翁同龢日记》第5册,27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