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革命情操与时尚神话 评《无极》
凡人神话
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中国》中,有在西四十字路口拍摄的镜头,一辆三轮小卡车正经过,车斗中站着个胖乎乎的喜悦青年。这个一闪而过的身影,酷似西四胡同中的某老头。笔者对他讲了此事,他毫不犹豫地说:“那肯定是我。”
他说三十年前的某天,他在郊区农村搞了三麻袋粮食,拉进城中,一路欢天喜地。也许真是他?他在胡同中邻里关系很差,常有人骂他,但认定自己出现在一部意大利电影后,他爱占人小便宜的毛病便开始收敛,因为他找到了尊严。
对于这个西四老头,安东尼奥尼的《中国》是他的神话。西方的“神话”一词,台湾翻译成“迷思”,神话是光怪离奇之事,的确令人迷思。但神话不是与我们的生活毫无关系的怪谈梦呓,恰恰相反,神话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原始的人类甚至认为,神话是唯一的真实,他们的生活不过是对神话的模拟,或是神话的一层浅浅的投影。
正如西四老头和电影《中国》的关系,他觉得那部没看过的电影,比他的生活更真实、重要。这部电影印证了他存在的价值,他甚至颠覆了世界的逻辑,觉得“文革”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他沉浸在搞粮食的兴奋中,恰巧与安东尼奥尼在街头相遇。安东尼奥尼是一个神迹。
凯伦·阿姆斯特朗原本是个修女,写了罗马天主教修道院的严酷制度,那是她七年的亲身经历,立刻成为英国著名作家。她在《神话简史》一书中总结了神话的五个层面:“一、对死亡和衰亡的恐惧;二、表现宗教仪式;三、对未知世界的崇敬;四、设立生活的范本;五、神话为真实、生活是虚幻的思维方式。”
第五点是神话的最主要特征,认为在地球上的万事万物都在神话世界中有一个原型,我们只是神话世界的不完美的摹本。
神话的意义,不是描述神的言行举止,也不是为打发无聊时间而编造传奇故事,而是为了让可悲的人类得以模仿强大的神,来体验、开发自身中隐藏的神性。内在神性属于永恒的范畴,所以神话又被称为永恒哲学。
人类的最大悬念是:“我们从何处来?”由于人类丢失了史前史,所以只能根据零星的记忆,对照现有生活,自创一些我们始祖的故事。所以神话一开始就不是原始人的历史,而是对现有生活的观照。以我们始祖的故事来解释我们现有的处境,给现实找一个遥远的理由。
为何要解释?因为我们的生活充满困惑。神话有着针对现实的智慧含量,是古人的冥想。
胡兰成甚至在《中国文学史话》中说,历史上最聪明的人类是新石器时代的原始人。旧石器时代的人和新石器时代的人之间的区别只在于一“悟”,恍然间便明白了天地,有了文明。虽然生产力刚开始,但在精神上,新石器时代的人个个都是禅师。只是这惊天动地的一悟,后人失去了。
据此理论,神话故事也许不是我们对始祖生活的臆测,而是智慧深邃的始祖有意编造出来,留给我们的启示。将《无极》宣传为一个传奇故事,是不会有任何纰漏的,但宣传时自称为一部神话电影,便将此片置于了祭台之上。
西方学者普遍认为中国人成熟得太早,是一个缺乏神话的国度。中国神话学学者们近二十年做的事情主要是反驳这个看法,但似乎并不能说服老外。古希腊神话是个完整的世界,人物有着完整的家谱、事迹、性格,而中国的神话人物太不成系统,都是偶尔做件事的散仙,而且性格莫测。
欧洲的夜空是神的天空,每个星座都是神,并有着明确的故事。中国的夜空是个官场,那是一大堆职称和长官们的名字,而长官们的档案都被销毁了,正像贪官们销毁了自己的不良记录。中国人仰望夜空,恐怕只有牛郎织女,是老百姓能说出的故事,但那是一对卑贱的小男女,和神差得太远。
总之,在缺乏神话传统的中国,陈凯歌要自编一个神话,无疑是文化壮举。
又由于神话的性质,决定了凡是神话,都对生活有超强寓意,甚至是指导作用。陈凯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便已是文化偶像,在《黄土地》《孩子王》中做过高明的文化批判。鉴于陈凯歌的过去,他要拍个神话,定是要对上下五千年做个总的清算。起码也是对这一百年有个清算,找出军阀混战、上山下乡、下海下岗的内在奥秘。《无极》应该超过《黄土地》《孩子王》,起码会远在《霸王别姬》之上——宣传为神话,便透露出这样的信息。
美国路透社撰文评价说:“《无极》的内容单薄,好像一部电子游戏。《无极》是单薄虚假的愚蠢故事。”而《洛杉矶时报》著名影评人凯文·托马斯称赞这部影片已经超越了《霸王别姬》,托马斯认为《无极》是“陈凯歌向已故大师胡金铨的致敬之作,他通过武侠和动作表达了深刻的文化精神”。
胡金铨在武打片中追求文化,结果这个曾经是台湾最卖座的导演赔光了自己的家当,公司倒闭,无人再给他投资,荒废了后半生。当徐克、洪金宝出于对他的敬意,请他拍片时,发现他已陈旧。他和徐克、洪金宝各合作了一部电影,前一部琐碎凌乱,后一部几乎就是烂片,之后没两年,他就去世了。
胡金铨是个艺术家悲剧的典型案例,以一部有着超强商业企图的电影来向胡金铨致敬,只有美国人能想得出来。但我们毕竟不忍心看到胡金铨的悲剧在陈凯歌身上发生,陈凯歌也有自救意识,其实商业俗套并不能完全破坏文化精神,只要影片中确有文化精神。
戏剧表演
中国的新锐作家韩寒指出了电影院中的状况:“演员在哭,观众都在笑。”因为在《无极》高度舞台化的场景中,偏偏演员缺欠戏剧表演功力,以致矫揉造作。
《指环王》用了许多英国话剧界的腕级演员,能将那些幼稚的台词说得铿锵有力、感人肺腑,避免了这一问题。从《风月》开始,陈凯歌的电影便有明显的戏剧舞台化的追求。张国荣和一个女人幽会,那个女人竟然螺旋三圈来躲避张国荣的一吻,男女调情能出现这种高难度动作,需要训练有素的腰力腿力,明显不属于生活,是舞台调度。这种动作,在现实风貌的《和你在一起》中,陈红和程前调情时也出现了,可见陈凯歌的戏剧烙印之深。
但陈凯歌要求的戏剧表演,连李雪健这种十七岁便担任话剧主角的资深演员,都感到吃力,更何况是谢霆锋这一干偶像明星。只要有了舞台功力,台词不会成为负担,赵丹念本菜谱能把人念哭了,如果是一干职业话剧演员来演《无极》,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但这又是商业操作不容许的。
舞台表演究竟和影视表演差在哪里?上海的戏剧王子焦晃在《艺术人生》访谈时说:“我坐在这张椅子上,光打在我的脸上,但我要反映出我背后的光,椅子面给我的反压力……”在主持人朱军的带领下,现场观众热烈鼓掌,同时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就是舞台表演和影视表演的区别。伟大的艺术家都是追求空间感的。电影是导演的艺术,戏剧是演员的艺术;影视演员不负责空间,而戏剧演员负责空间,这种空间感觉是戏剧演员的第一心理。
戏剧来自西方,我初中时学习西方素描,老师告诉我:“你不要只画眼前,你要把石膏像的背面也画出来。”所谓画那个看不见的背面,就是画空间。西方绘画的基本要求,也是西方戏剧表演的基本要求。舞台上要求造型感,演员的一举一动和舞台空间有一种相互抻拉的关系。
被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艺术青年奉为“圣经”的《罗丹艺术论》一书,其实是戏剧表演的秘法。罗丹那些论雕塑的话,可以用来指导演员,绝对比一般表演书说得要好。由此可见雕塑和表演是同宗同脉。
影视表演是“神态”,戏剧表演是“形态”。黑泽明拍古装戏,要求演员做戏剧化表演,甚至直接搬用能乐演技。日本的能乐就是中国宋代的戏剧,只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日本戏剧没有演进,而是永远地停留在了中国宋代。能适应黑泽明要求的,是三船敏郎。
黑泽明拍《罗生门》时,对三船有一个训练,要他学豹子奔跑的动态。三船从此获得了“形感”,在笔者的观影范围里,没有见到日本古装片中还有比三船更具强度的演员。看陈凯歌在《刺秦》中的演技指导,可以分析出,他向李雪健、张丰毅要求的是三船式的表演,那是“形感”的极致。
影视表演最可贵的是瞬间流露的真情实感,空间造型是导演的事情。在舞台上,一个人大哭大叫,不管演得好坏,都能对观众形成直接刺激,这是生理对生理。而一个人在镜头上大喊大叫,并不能对观众形成直接刺激,因为观众面对的是画面不是人,是物理对生理。
比如影片的高潮戏,在一个场景中,将四个主要人物集中在一起,所有事件都了结,人物心理大爆发——这便是戏剧的集中原则,并且场景是舞台化的。话剧舞台只是造型,而不是空间,因为戏剧是一根横线,电影是一根纵线。
戏剧演出为了满足观众席的幅度,为了让观众看清每个演员的反应,演员与演员之间的忌讳相互遮挡,忌讳挤在一起,所以要排开,成为一条横线。舞台上的纵深空间,是意会的,纵深空间在舞台上没有魅力,因为一般舞台深度为十五米,实在少得可怜,构不成视觉冲击力,即便加深,也不是观众的目力所及。而电影可以用镜头弥补人眼视力的不足,电影恰是要表现纵深。
所以舞台场景关注独特造型,这就出现了这场戏中的那棵歪脖子大树。而周围的红色楼阁,只承担色彩作用,并没有远近高低。虽然曾一度将大将军放到阁楼上,但也只属于“不要让演员挤在一起”的舞台排列,并没有变换空间感。
而电影的常规做法是,随着剧情变化,空间感要随之变化。戏剧中,即便是场景造型,也是很弱的,因为只要演出开演十秒后,场景造型就等于零,观众的注意力会迅速地集中到演员身上。
这黄金十秒,是我观看《茶馆》时,对自己的测定。从此得知,演员是舞台上的最大造型。在电影中硬搬戏剧化表演本就危险,又是没经过戏剧训练的演员,表演失控是意料中事。那只是拙劣演技,并非神的做派。难道《无极》真的不是神话?
魔幻现实
从陈红扮演的满神看,《无极》确是神话。神话与谜语有不解之缘,在远古时代,谜语便是咒语。《旧约·士师记》中,参孙用谜语杀了三十位伴郎。俄狄浦斯猜中了妖怪的谜语,妖怪坠山而死。各民族神话中都有生死攸关的猜谜故事,因为人类生活是神话的不完善的临摹,所以神话中满是谜团,考验着人的认知能力。
满神讲的谜语是“无极”。我们的世界是有极的世界,因为有限额标准,所以物质成形,而无极是没有限额标准的不成形的虚化世界,这个虚化世界操控着有极的物理世界,因为在有极世界之上,所以又被称为“太极”。在这个意义上讲,无极就是老子说的“道”。老子言“复归于无极”,物理世界从无极世界中演变而出,终会毁身遁形,丧失限额标准,回归无极状态。
无极就是太极,但宋代哲人为了阐述自己的学说,将两者分开了,在无极之后又说有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是由虚变实的五个阶段。学术越来越烦琐,武术中除了太极拳也有了无极拳。
太极图和无极图都是个空泛的圆圈,来表明虚无。据说,美国版《无极》曾经要将片名改成《鲜花盔甲的主人》,唉,美国人太实在了,明格拉还是把文化给翻译没了。对一部爱情片,美国人只会说“爱情容易伤人伤己,没有意义”的事实;而中国人会说“无极”。将平凡事实变为谜语,考验全国人智商,令人重新审视此事,符合神话规律。陈凯歌无头无尾、来无影去无踪的故事,则显得有“仙气”。
满神除了说谜语,还说预言。谜语是对人类认知能力的考验,预言是对人类勇气、能力的考验。一个人与预言抗争,就是与命运抗争。预言也许是最深刻的痛苦,因为令人处于“不得不如此”的窘境。黑泽明《蛛网宫堡》中被山妖预言的篡位者得到权势,但却是痛苦的。杀害主公的良心谴责,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面对命运的痛苦。
《无极》中有一段向黑泽明致敬的段落,光明大将军遇到满神,和《蛛网宫堡》中三船敏郎遇到山妖的情节一致,只不过三船敏郎迷失在树林中,光明迷失在芭蕉林中。黑泽明用一个段落来表达迷失,以众多动感十足的镜头表现“虽然快马加鞭却总走回老路”,而陈凯歌的迷失很短,没能构成一个独立的段落,走了没几步就发生事件了。
陈凯歌不追求黑泽明的动感,他只要芭蕉林的舞台效果,打几道舞台白光,作为闪电,就可以了。把外景变成舞台,这是《无极》的特点。
芭蕉林在东南亚有色情意味,盛传有“芭蕉精”,说通过作法,可以用红线从芭蕉中拉出一个绝色美女,这是性压抑男人的胡思乱想。也许是受此民间传说的影响,影片开头中清高飘逸的满神,到了芭蕉林中就变得性感。她说着预言,同时抛着媚眼。
这种微微的色情氛围,拍得很好,但也令生死攸关的预言变得轻佻。满神的神性是她能飞来飞去,飞是最直接的神奇。黑泽明的山妖当年把西方观众吓坏了,因为它在幽深的丛林中悠然地摇着纺车。纺车是平常事物,而电影就是要赋予庸常事物新的眼光,平常中见神奇。西方人不怕古怪,而怕平常的东西变得古怪。魔幻与现实要纠缠在一起。
由此引发一个联想,《无极》和魔幻现实主义是何关联?
“魔幻现实主义”一词,最早是用来评述德国、意大利现代绘画的,后来给了拉美文学。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借用神话原型写拉美社会矛盾。不是在现实和魔幻之间做一种有比例的搭配,而是“现实即魔幻、魔幻即现实”。虽然魔幻现实主义对欧洲、亚洲产生了巨大影响,但事实证明,欧洲、亚洲以此风格写作的作家总难达到拉美作家的成就,因为少了拉美的环境与土壤,思维上先天不足。
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领军人物马尔克斯说他在创作《百年孤独》时,只是出于文学上构想,让布恩蒂亚家族成员长了一条猪尾巴。结果小说发表后,许多拉美人都表示马尔克斯说出了他们的秘密,甚至有人登报说:“我有猪尾巴,以前很自卑。看了《百年孤独》,我才知道长猪尾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后来马尔克斯避免看新闻报道和县志,闭门造车地想一些神奇的事,但不管他写了什么,立刻会有人惊喜地表示那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事,搞得马尔克斯几乎崩溃。
这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诞生的土壤。我们觉得其魔幻,而马尔克斯说:“在我拼写的每一部作品中,每一处描述都有事实依据,每一句话都有案可稽。”——竟然如此!
魔幻现实主义继承了古代神话文学,令神话在现代延续,正像神话直指原始人生活,拉美的魔幻直指社会制度。《百年孤独》是一部殖民史,《家长的没落》写的是独裁者。
如果没有明确的所指,便是全然的幻想了。魔幻现实主义是对现实做了重新解释,而不是把现实变成了虚假。
内因外因
我十五岁学习艺术,有句老话一直缭绕在耳边——“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是俄国抽象派画家康定斯基的名言。我的美术老师们把这句话当作咒语,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坚信自己的绘画能走向世界。
二十年过去,他们没有走向世界,康定斯基也错了。事实证明,他的话应该反过来,越是世界的就越是民族的。在世界上已经形成势力的,会对民族艺术发挥侵蚀作用。越是民族的越是无力的。
当年陈凯歌拍的陕北,震惊了世界,但陕北形象没有在商业片中形成势力。《无极》中的服装场景呈现出了严重的日本风格,因为日本古装经由黑泽明一代人努力,在商业片中已经形成了势力。
固然,周作人回忆日本时,感慨地说日本“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日本的服饰、住宅都是我们汉唐式的。借用日本,其实是在向我们的汉唐致敬——虽然可以有这种说辞,但日本服化道还占优势。然而其动作已经没落,日本的剑戟片动作设计冷峻简洁,原本很好,只是已过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辉煌期,在世界范围中势力减弱。新生势力是香港武打片的动作样式,更由于《黑客帝国》,成为好莱坞新贵。
所以日本现在的剑戟片就屈服了,在《少女百人斩》《修罗雪姬》中掺入了香港的动作形态,搞得不伦不类。而韩国的动作形态基本上是香港的小学生,看他们的《我的老婆是大佬》《幸福时刻》等卖座片,民族特色几乎为零。
《无极》中的昆仑是个无法直立行走的奴隶,以蹲爬的方式出场。越是屈辱的人物越能令观众重视,因为“个人尊严”问题是社会人最基本的问题,很容易引发共鸣。《英雄本色》中的周润发和《教父》中的阿尔·帕西诺均被打成猪脸,方成了一代明星,而周星驰念念不忘要给自己装上被打肿的“香肠嘴”。
昆仑初次站立起来的时刻,是这个人的“尊严时刻”,因为逆反了屈辱。他的站立,需要着重表现。而片中的他,匆忙地站了起来,借着一连串音乐重音,便开始了阿甘似的奔跑。
《阿甘正传》早已成功,阿甘是以“跑”来表现阿甘的尊严。但跑并不是昆仑的尊严,只是昆仑的技能。屈从于阿甘——这便是世界对民族的侵蚀。
在电影原创力普遍下降的近几年,很难再见到走向世界的民族艺术,只看到民族艺术的卑微。陈凯歌、张艺谋用日本的服化道设计、场景设计,正像日本人聘用香港的武术指导,说是文化融合,其实是一种无奈。
笔者第一次看到李白的字迹,非常震惊,他写得远超过了唐宋的一批成名书法家。但李白为何没有书名?因为他的势力范围在诗歌界,而非书法界,没有势力,所以被埋没。我深信陈凯歌、张艺谋对民族艺术有着深厚修养,为何近来全不发挥?外因是商业片领域有更强的势力,我们还是弱者。
希望没有内因。
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对上一辈国人来说,是个心结。电影学院展映此片时,来了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上一个时代的表情,沉郁冷漠。由于人数过多,影院氧气不足,在严重窒息感中,我感到自己正被批斗——也可能空气原本顺畅,窒息只是我的幻觉。好像“文革”在我身边真实重现,那是我的魔幻现实主义时刻。
能引发我如此巨大生理反应的电影,除了《中国》,便是《无极》。《中国》是由观众氛围造成的,《无极》是由电影本身。这是一部男性魅力严重丧失的电影,除了张东健尚有保持,其余男性皆呈阴性,思维方式和语调都偏执变态,带来生理上的反感,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种阴阳怪调从何而来?在《霸王别姬》中就已出现,一个红卫兵指着程蝶衣对段小楼说:“你爱她么?”程蝶衣的徒弟扮上了女装,一个红卫兵对他说:“你完了。”——就是这副腔调。
原来那令影院观众爆笑的说话方式,却有个极度痛苦的来源,那是陈凯歌对“文革”的记忆——那是害人者的腔调。
真田广之在《黄昏的清兵卫》中扮演一个武士,身为武士,心却是中国文人“独善其身”的操守,所以在日本引起了轰动。而在《无极》中他扮演了一个猥琐的中年男人,把一个以演清高出名的演员变得龌龊,显示了陈凯歌的导演功力。
中年人的世界是不堪而龌龊的——这是少年时的想法。少年时期理性刚刚建立,人还没有受到青春期情欲风暴的骚扰,思维是一种纯洁的理性,认为自己发现了世界的公理与正义。十三四岁的孩子都想改变世界,对成人世界极度反感。
而当青春期到来,这种纯洁理性便被破坏,再也无法变得极端,最终走向了圆滑。二十年前,陈凯歌写了《少年凯歌》,至今是青年们公认的好书,便记载着他的纯洁理性。
陈凯歌是俊杰,因为他将纯洁理性保留得比其他人要长。陈凯歌片中的爱情是少年的爱情,远不知道如何与女人调情。正如我们中学时对女生有好感,而没有肉体要求,不会眉目传情,只会和女孩讨论人生,把女孩们搞得头大。因为还不是情欲时期,那是一个“求理”的时期。
这也是《无极》的特点,男女在一起讲理,而不是调情。那些过多的道理令我们厌烦,但我们自己初中时便是这样的。《无极》虽有性爱场面,但整体上还是纯洁,也许过分纯洁了。
对少年时代的缅怀,还表现在片中“无欢屠杀雪国人”的场面,拍得和“日本鬼子屠杀中国村民”一致。那是他少年时看中国电影的记忆。
为何对少年之爱,如此怀念?因为陈凯歌这一代人的少年之爱被迅速扰乱了,他们的少年之爱向青年之爱自然过渡时,突然卷入了巨大的历史事件,搞得心神涣散。
第五代臆造民俗、造型的电影,令欧洲人好奇,令中国民众“丧气”,因为第五代是作文化批判的。日本古装片也是臆造民俗与造型,却是要给日本民众带来本民族的自豪感,所以日本古装片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主流电影。
我们的商业片不能如好莱坞般纯然地玩乐,不能不管不顾地自豪。《无极》正像《无极》中的雪国人,用一根草绳便可以捆住二三十个,辜负了“雪国人奔跑如飞”的传说。其实草绳只松松垮垮地捆在胸部,为何不跑?只能理解为他们有精神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