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侯策季书,先字君泽,中山人。少不喜学,斗鸡走狗雄乡里。南渡后,慨然有为学心,与一时名士游,尽绝少年事。喜作诗,刻苦向学,自汉魏六朝、唐宋诸集,无不研究。初为李子迁所知,荐于余,先子亦喜之。王飞伯负其材,素少许可,一见季书诗,即加敬。为人任侠尚气,然修谨无过失,与余交最深。久之,居南顿。家甚贫,遇朋友,倾所有共乐。天兴改元,陈乱失妻,独走大梁,诣余。会疾作,数月死。诸朋友为买棺,葬西城。余为志其墓,刻石。平生诗甚多,同王飞伯唱和南顿,同余唱合梁园,又喜效西昆体,甚有得。其《吊一贵人》云:“歌翻《薤露》刍灵远,门掩秋风甲第深。”又云:“峰前两送闺中梦,楼上云凝扇底歌。”又:“明月花楼闲玉凤,秋风桂漏戛铜龙。”又:“九疑湘瑟悲龙竹,子夜秦箫隔凤楼。”又:“幽鸟弄音花覆地,断虹沈影水明河。”又《咏雨》云:“势侵书帙湘芸润,声入帘旌蜡炬清。”又《和飞伯》云:“世事催人南去早,梦魂失路北归迟。”置之唐人集中,谁复疑其非也?
雷琯伯威,坊州人。父秀实,亦名进士。伯威博学能文,作诗典雅,多有佳句,时辈称之。初,余过阳夏,闻其名,及一见,倾倒欢甚。后伯威赴葬余先子淮阳,为诔文,雅澹可喜。余以示雷翰林,奇之。已而,以家贫母老,为国史院书写。秩满,为八作使。乱后南奔,道为兵士所杀,年未四十,哀哉!伯威为人议论刻深,然于文字甚工细。每酒酣,谈说今古莫能穷。又欲取奇异功名自喜,亦不羁之士也。其诗多散落,有《游龙德宫》云:“千年金谷铜驼怨,万里蜀天杜宇啼。”又:“明月清风一壶酒,与君同酹信陵坟。”
王郁飞伯,奇士也。少余一岁,与余交最深。仪状魁奇,目光如鹘,步武翩然,相者云:“病鹤状貌也。”少居钧台,闲门读书,不接人事数载。为文闳肆奇古,动辄数千百言,法柳柳州。歌诗飘逸,有太白气象。初为御史程公震所知,继为李翰林钦叔、麻征君知几、史卢氏学优嘉赏,且共为延誉籍籍。正大初,余先子令叶,飞伯持诸公书来投,先子异其文,置门下,遂与余定交,每觞酒宴游无不在。已而入南京,见赵、雷诸公,皆称之不已。布衣少年,名动京师。后因下第,西游洛中。余居淮阳,凡三过,留辄数月,唱酬谈论相高。每相别,辄以所著相寄,且相商订为益。正大末,南京被围,复相守围城中。天兴改元秋,飞伯忽过余别曰:“吾跧伏陷阱,不自得,今将突围远举,然生死未可知。”因出其所作《王子小传》属余曰:“兹不朽之托也。”余不能止之而去,三年不知存亡。丙申岁南游,遇交游辈说,飞伯初为东诸侯兵士所得,其将厚遇之。飞伯径行不设机,久之,为其下所忌,见杀。临终,怀中出书曰:“是吾平生著述,可传付中州士大夫。王飞伯死矣。”计其时,年甫三十。予哭诸镇阳。盖飞伯为人虽聪颖绝人,然涉世日浅,颇骜岸不通彻,此所以不免。余尝见其举止言谈无顾忌,旁为 然,而飞伯益自信莫能戒,以是常得谤议,为俗人所憎,迄今谈其名不悦者多矣。嗟乎!以斯人之才气,稍有锻炼,其文章所至,岂易量哉?今而中道催折,不迄于大成,可以为斯文叹。其诗文往来与余最多,有淮阳唱和、南顿联句、古赋铭赞、书序数十首,遭乱,皆在余橐中。今仍略载其小传云:“先生名青雄,一名郁,大兴府人也。十五代祖珪,相唐太宗,官侍中、永宁郡公。曾祖衍,金紫光禄大夫、定海军节度使,兼莱州管内观察使。祖彦信,邠州宜禄尉。父钦,山东路转运司盐铁判官。先生始生之月,父梦神人自天而下,开所负紫丝囊,赐一大雕,且云:‘吾后必来取。’其雕在地振羽一鸣,惊而寤。访诸日者,繇曰:‘凛凛霜鹗,赐自上穹。既文于外,又刚于中。法生贵子,其应在公。他日必作,青云之雄。’先生既生,因采其语为名字。年十八,父殁。家素富,赀累千金。遭乱,荡散无几。先生殊不以为意,发愤读书。是时,学者惟事科举时文,先生为文,一扫积弊,专法古人。最早为麻征君九畴所赏,其后潜心述作,未尝轻求人知。李钦叔过钧台,得其所著《伤鲁麟》、《导怀》等赋并《杨孝童碑》、《王梦祥哀辞》,大惊,誊书遍荐于诸公,先生之名始满天下。自此,去钧台,放游四方,又移隐陉山,覃思古学。正大五年,先生年二十五矣,来游京师,诸公倒屣争识其面。宰相闻其名,取所作文章,将荐之,事中格。樗轩、皇叔密公 。闲闲朝廷二大老,皆致礼于先生,交馆之。明年,以两科举进士,不中,西游洛阳,放怀诗酒,尽山水之欢。先生平日好议论,尚气,自以为儒中侠。所向敢为,不以毁誉易心,又自能断大事。其论学,孔氏能兼佛老。佛老为世害,然有从事于孔氏之心学者,徒能言而不能行,纵欲行之,又皆执于一隅,不能周遍。故尝欲著书,推明孔氏之心学,又别言之行之二者之不同,以去学者之弊。其论经学,以为宋儒见解最高,虽皆笑东汉之传注,今人唯知蹈袭前人,不敢谁何,使天然之智识不具,而经世实用不宏,视东汉传注尤为甚。亦欲著书,专与宋儒商订。其论为文,以为近代文章为习俗所蠹,不能遽洗其陋,非有绝世之人奋然以古作者自任,不能唱起斯文。故尝欲为文,取韩、柳之辞,程、张之理,合而为一,方尽天下之妙。其论诗,以为世人皆知作诗,而未尝有知学诗者,故其诗皆不足观。诗学当自三百篇始,其次《离骚》,汉魏六朝,唐人,过此皆置之不论,盖以尖慢浮杂,无复古体。故先生之诗,必求尽古人之所长,削去后人之所短。其论诗之详皆成书。其论出处,以为仕宦本求得志,行其所知以济斯民。其或进而不能行,不若居高养蒙,行乐自适。不为世网所羁,颇以李白为则。先生受知最深者,曰樗轩公完颜 、闲闲公赵秉文、余先子、雷渊、李献能、王若虚、麻九畴、史学优、程震、宋九嘉。其游从最久者,曰李汾、杨宏道、元好问、魏蟠、一作璠。 张邦直、杜仁杰、曹居一、雷琯、冀禹锡、张介、王说、王采苓、赵著、张甫、王铸、刘辑、李仝、刘源、杨奂、胡权、徒单公履、吕鲲、史环、李倵、侯策、张杰、刘郁、左坦、一作垣。 牛汝霖、朮虎邃、乌林答爽、僧性英诸公。随得书无次第。至于心交者,惟李冶、刘祁二人而已。八年,先生复至京师。十二月,遇兵难,京城被围,先生上书言事,不报。明年四月,围稍解。五月,先生挺身独出,远隐名山,不知所终。”
刘昂霄景贤,陵川人。博学能文,从屏山游,又与雷希颜、辛敬之、元裕之善。尝由任子入官,已而隐居洛西山水间。逾四十,病卒。其诗有云:“岁月销磨诗砚里,河山浮动酒杯中。迢迢万里乾坤眼,凛凛千年草木风。”元裕之尝称之,余恨未之识也。
朮虎邃士玄,先名玹,字温伯,女直纳邻猛安也。虽贵家,刻苦为诗如寒士。喜与士大夫游。初,受学于辛敬之,习《左氏春秋》。后与侯季书交,筑室商水大野中。恶衣粝食,以吟咏为事,诗益工。时余在淮阳,屡相从讲学。迨北兵入河南,被命提兵戍亳州。已而亳乱见杀,年未四十也。少年诗云:“山连嵩少云烟晚,地接崤函草树秋。”其寄余云:“西湖风景昔同游,醉上兰舟泛碧流。杨柳风生潮水阔,芙蕖烟尽野塘幽。一作秋。 花边落日明金勒,云里清歌绕画楼。今夜相思满城月,梁台楚水两悠悠。”又《睢阳道中》云:“又渡溵江二月时,淮阳东下思依依。邱园寂寞生春草,城阙荒凉对落晖。去国十年初避乱,投荒万里正思归。临岐却羡春来雁,乱逐东风向北飞。”又《书怀》云:“关中客子去迟迟,飘泊炎荒两鬓丝。三楚楼台淹此日,王陵鞍马想当时。春风草长淮阳路,落日云埋汉帝祠。回首故乡何处是,北山天际绿参差。”甚有唐人风致。
乌林答爽,字肃孺,女直世袭谋克也。风神潇洒,美少年。性聪颖,作奇语,喜从名士游。居淮阳,日诣余家,夜归其室,抄写讽诵终夕。虽世族家,甚贫。为后母所制,逾冠未娶。恶衣粝食恬如。遇交游,杯酒豪纵可喜。余谓使其志不辍,年稍长,则当魁其辈流。壬辰陈陷,赴水死,年未三十。初,赋《邺研》诗有云:“上有丹锡花,秋河碎星斗。磨研清且厉,玉瑟鸣风牖。”又赋《古尺》云:“背逐一道十三虹,赤鬣金鳞何夭矫!翻思昨夜雷霆怒,只恐乘云上天去。”又,《七夕曲》云:“天上别离泪更多,满空飞下清秋雨。”其才清丽俊拔似李贺,惜乎不见其大成也。
刘琢伯成,中山人,刻苦为学,事母教弟,以孝友闻朋友。居邓州,人甚重之。正大初,举进士南京,余始与相识。俄下第归。久之,河南乱,闻在武仙军中,一云“军人中”。 仙使使宋,回为所杀,哀哉。作诗甚工,有云:“吴蚕丝就方成茧,楚柳绵飞又作萍。”非浅浅者所能道也。其过叶哭余先子诗亦佳。
史怀季山,陈郡人。少游宕不羁,然有才思。既壮,乃折节为学,与名士李子迁、侯季书、王飞伯游。作诗甚有功,《冬日即事》云:“檐雪日高晴滴雨,炉烟风定暖生云。”亦可喜也。又作《古剑》诗,极工。“古剑”一作“古镜”。 陈陷,死。
刘昉仲宣,中山人。读书有才学,作诗甚有可称。尝作《淮阳八咏》,工甚。居西华之小姚镇,时来游陈,余识之。遭乱殁。
高永信卿,渔阳人。倜傥尚气,轻财好交游。颇读书,喜谈兵。文辞豪放,长于论事。尝从屏山游,与李长源、元裕之、杜仲梁、李稚川相善。累举不第,家甚贫。正大末,余居淮阳,信卿持诸公书来谒,因为定交。留月余,西去。未几,同在南京被围。尝上书言事,不报。以病死。自号应庵。
胡权直卿,卫州人。南渡,有诗声,累举不第。贫甚,性狂狭,不能容寻常人,年过四十方娶。尝投余先子淮阳,又与余同试于京。遭乱北归,以病卒。
田永锡,义州人。叔思敬耀卿,名进士。永锡少有诗声,其《过东坡坟》诗云:“富贵一场春夜梦,文章万斛冷云泉。英魂返却眉山秀,依旧春风草木天。”为人传诵。兴定末,同余试南京,擢第。遭乱南奔,在江淮间病卒。
李澥公渡,相州人,王黄华门生也,自号六峰居士。工诗及字画,皆得法于黄华。与赵闲闲诸公游,连蹇科场,竟不第。至六十余,病终。时人言公渡赋不如诗,诗不如字,字不如画。科举,赋最紧,何公渡最紧下也。兴定末,与余同试开封,中选,公渡甚喜,有诗示余先子,后云:“姓名偶脱孙山外,文字幸为坡老知。谁念三生李方叔,欲将残喘寄炉锤。”先子和答云:“瓶有储粮鬓有丝,蹉跎岁晚坐书痴。辋川画隐王摩诘,锦里诗穷杜拾遗。应举尚陪新进士,主文多是旧相知。春闱看决鱼龙阵,未必尖锥胜钝锤。”士林相传以为笑谈。
刘勋少宣,云中人。初名讷,字辩老,与其兄汉老俱工诗。幼随官居济南二十余载。后南渡居陈,数与余先子唱酬。为人俊爽滑稽,每尊俎间一谈一笑可喜。科举连蹇,竟不第。年五十余,陈陷,死。平生诗甚多,大概尖新,长于对属。其佳句有云:“午风襟袖知秋早,甲夜阑干得月多。”又,《济南泛舟》云:“人行着色屏风里,舟在回文锦字中。”又上先人云:“南山有后传能赋,北阙无人继敢言。”送余赴试云:“文章四海名父子,孝友一门佳弟兄。”又,《赠王清卿》云:“长拖酒债杜工部,新有诗声侯校书。”《赠马元章》云:“曾著麻鞋见天子,敢将道服衬朝衣。”又:“车毂春雷震屋山,马蹄乱雹响柴关。何时得个茅庵子,不在车尘马足间。”又,《画马》末云:“神物世间寻不见,五陵春草色萋萋。”仲兄谯,字庭老,亦好古,作诗不凡。
宁知微明甫,宿州人。博学,无所不知,尤长于史事。剧谈古今治乱或诸家文章,历历不可穷。援笔为诗文,亦敏赡可喜。举经义,连不中。迁居淮阳,与余游二载。家积书万卷,载以行。麻知几及余先子皆重之。后还乡遭乱,不知所在。或云,渡淮在南中。余尝有《西游诗》四十余篇,明甫取而观,一夕尽和其韵以见示,其间佳句甚多。
崔遵怀祖,燕人。父建昌万卿,名进士。怀祖少有词赋声,所交皆名士。累举不第。南渡,辍科举不为,居嵩山下,以读书作诗为事。正大末,北兵入河南,怀祖为兵所得,胁令往招洛阳,见杀。尝有诗云:“青山似有十年旧,小雪又为三日留。”元裕之称之。
曹恒君章,应州人,高丞相汝砺之婿也。少读书,不喜为科举计。性孤介,不肯事富贵人。南渡,居大梁,葺轩种竹,号“友直”,余先子为作赋记之。又好收古人书画、器物,蔼然有士君子风。遭乱病殁。有子之谦,擢第。
王宾德卿,亳州人。擢第,为虹令,有声。入为省掾,坐事罢。遭乱还乡,会兵变,宾起率众据城,后属金亡,已而见杀。为人诙谐、轻脱,嗜酒,无威仪。诗颇工,有上先子云:“致君有道莫如律,敢谏不行犹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