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交與戰國時代
外交者,列國並立之世,然後有之者也。故必國人先自視爲列國之一,然後有外交之可言。秦、漢以降,吾人久以天朝自居,而鄙列國爲小蠻夷。其自視重,則其所以責人者,常過於其分,而有失國際上平衡之義。如五口通商以前,英人屢遣使求通好於吾,吾人概以朝貢目之,賜之敕諭,卻其所求。此等事無益實際,徒招惡感,最爲無謂。其視人輕,則平時常有藐視他邦之意,而慮患不免於甚疏。一旦與接爲構,實力弗如,乃張皇而莫知所措。甲午之役,吾國朝士多執舊圖,謂日本小於朝鮮,且先存成見,謂惟西洋諸國爲可畏,東洋之國何能爲?輕率開釁,以致於敗。吾國自宋以後,外交之失敗,皆坐此也。然則秦、漢以前,吾國列國並立之時代亦多矣,而子之言外交,必曰戰國。何也?曰是有故:
(一)戰國時代,海宇將統一之時代也。海宇未幾於統一,則列國之競争不烈,而外交之事,即無甚足觀。夫夏之時曰萬國,商之時曰三千,周初猶有千八百國。而春秋之時,以國名見於經傳者,僅百有四十,猶且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其競争寧得謂不烈,而子猶曰外交之事,無大足觀者,何也?《傳》不云乎“培塿無松栢”,又曰:“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能爲厲也,不亦宜乎。當春秋以前,覆宗絶祀者固多,然皆江、黄、道、柏等小國耳。其國小,則其爲存爲亡,無關大局,不足聳海内之視聽。國人雖力竭聲嘶,號呼求救,而聽者曾充耳不聞也。如紀侯之見逼於齊,頻年奔走,而終無救於亡是已。其國小,則其力薄,其君臣上下雖欲藉外交之力以自存,而其目的亦終不克達。如許之屢求庇於楚,而終不免見墟於鄭。蔡之日乞憐於吴,而終不免見亡於楚是已。若戰國之際,則列國之弱小者,既已夷滅無餘。其幸存者,若淮泗間諸小國,亦既無力以自存,而惟恃人之蹔不亡我,已無復外交之可言。其敦槃玉帛,奔走於會盟之壇坫者,則皆地兼數圻之大國,一舉手摇足即足爲輕重於宇内者也。且春秋以前,去古未遠,列邦之交際,固猶有其禮存焉。夫有禮,則非專恃外交家之術策也。及戰國時代,世變益亟,競争益烈,乃舉古代之所謂禮者而悉去之,而外交家之懷抱才略者,乃益獲發揮其所長矣。此其一也。
(二)戰國時代,學術最發達之時代也。吾國古者之於外交之事,講之詳矣。其設官之見諸《周禮》者,則有大行人,以掌大賓之禮,及大客之儀。有小行人,以掌邦國賓客之禮籍。有司儀,以詔儀容辭令揖讓之節。有行人,以達旌節。有環人,以掌迎送。有象胥,以傳王之言,以愉悦蠻夷閩貉戎狄之國。掌客,餼賓於館。掌訝,逆賓於疆。掌交,和諸侯之好,達萬民之説,以諭九税之利,九禮之親,九牧之維,九禁之難,九戎之威。其訓誡之見於經籍者,曰:“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曰:“誦詩三百,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爲?”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而孔門言語,至列爲四科之一。子貢一出,則收存魯、亂齊、强晉、破吴、霸越之功。其於外交之事,講之可謂詳矣,然終未能成爲一家之學也。其成爲一家之學,而本其所學見諸實用者,實自戰國時始。故班固《藝文志》之列縱横家,實始於蘇秦、張儀。蓋自周之衰,王官之學散在四方,各本其所官守之術以名家,而其學術之熾昌,則亦視乎其時。會戰國之世,則外交最重之時代也。此其二也。
(三)戰國時代,布衣卿相之局初啓之時代也。古者平民、貴族,階級極嚴。《堯典》曰: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所謂九族者,則王之同姓懿親,若契丹之有耶律、蕭氏也。其所謂百姓者,則戰勝之國之民,若遼之奚、契丹人也。其所謂黎民者,則被征服之民,爲奴隸,若印度之有首陁矣。古代分民爲之級,予别有詳考。夫此三者,界别釐然,不可相混。公卿大夫,則選之於貴族者也。鄉舉里選,則撰之於平民者也。若夫奴隸,則終其身事農耕,服勞役,爲貴族之佃奴而已矣。故曰:士之子恒爲士,農之子恒爲農,工之子恒爲工,商之子恒爲商。夫一切官職,既皆貴族之人尸之,則其所謂學術者,自亦爲貴族所專有。東周以降,官失其職,王官之學,散在四方。而是時平民、貴族、奴隸之階級漸泯,風氣亦漸開,研究學術之士漸多。而以競争劇烈故,非用才智之士,不足以自存,於是始有以布衣立譚而致卿相者。人情欣慕,自羣起而致力於學術之一途。又以其時賦斂之重,兵役之亟,才智之士思有所託,以爲避免之計者,亦莫不畢出於此。蘇子瞻曰:“智、勇、辯、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異者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人,皆役人以自養者也。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於一。三代以上出於學,戰國至秦出於客。”可謂深得其情矣。夫外交則固當時社會相需最殷之學術,而取勢位富厚最易者也,其人才之蔚起也固宜。此其三也。
萃是三因,故吾國自戰國以前,雖皆爲列國並立之時代,而語外交界之人才,則必以戰國時代爲觀止也。謂予不信,請觀蘇秦、張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