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連衡前之張儀
張儀之連衡也,與蘇秦之合從異。秦初出,即以合從説諸侯,其後從約解散,計無復之,乃倘佯容與於諸侯之間,以没其身。張儀則自入秦以來,嘗蟄居於秦,以敗諸侯之從約。及從約既解,蘇秦亦死,然後出而説諸侯以連衡。蓋其所遭值之時勢不同也。蘇秦之初出也,值秦勢初張,諸侯汲汲思有以禦之,又得如趙肅侯雄略之主,以爲之後援,故其合從,若反掌之易。儀之初入秦,則正值蘇秦説六國以合從之時,從約雖不堅,然欲遽大反之,而合天下諸侯以爲衡,則其勢必不可得。故不得不先陰間諸侯之交,而後相機而徐圖之也。
楚王有言,韓、魏迫於秦患,不可與深謀,恐反人以入於秦。誠哉其然也。當戰國時,受秦患最深者,宜莫如韓、魏二國,故張儀之離間諸侯,亦必自韓、魏始。然儀,魏人也,魏國之情勢,蓋尤所深悉。故其謀諸侯也,乃發始於魏,引貪狼以覆宗國,是殆戰國策士之恒態矣。儀之相魏也,六年。與公子華共圍蒲陽,取之。蒲陽,今永濟,即古蒲津,與秦臨晉關相對,渡河之要道也。儀乃言於秦,復以與魏以市恩,而又使公子繇質於魏。儀因説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無禮於秦。”於是魏入上郡、少梁以謝。上郡,今陝西榆林地。少梁,今韓城,亦黄河津要也。戰國初,魏自河西北有上郡。及是,河西已前入於秦,今又致少梁、上郡之地。今陝西一省,除漢中外,始盡爲秦有矣。秦惠王於是以張儀爲相,更名少梁曰夏陽。時周顯王四十一年,蘇秦合從後之五年也。儀相秦四歲,周顯王四十三年。而立秦惠王爲王。居一歲,爲秦將,築上郡塞。
周顯王四十六年,儀與齊、楚之將會齧桑。及還,免相,相魏,欲令魏先事秦,而諸侯效之。蓋秦人欲破壞從約,必先離諸侯之交。是時,魏雖若臣服,尚未敢顯背從約也。魏襄王不肯。儀乃使秦伐魏,取曲沃、平周,於是秦陰厚儀益甚。儀慙,無以歸報,仍留魏。周慎靚王三年,魏襄王卒,子哀王立。儀復説哀王,哀王不聽。儀復陰令秦伐魏,魏與秦戰,敗績。明年,齊又來敗魏於觀津。秦復欲攻魏,先敗韓將申差之軍於觀津,斬首八萬,諸侯震恐。於是張儀乃乘間説魏王曰:
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過三十萬。地四平,諸侯四通輻凑,無名山大川之限。從鄭至梁二百餘里,車馳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與楚境,西與韓境,北與趙境,東與齊境,卒戍四方,守亭障者不下十萬。魏之地勢,固戰場也。魏南與楚而不與齊,則齊攻其東;東與齊而不與趙,則趙攻其北;不合於韓,則韓攻其西;不親於楚,則楚攻其南,此所謂四分五裂之道也。且夫諸侯之爲從者,將以安社稷尊主彊兵顯名也。今從者一天下,約爲昆弟,刑白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堅也。而親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錢財,而欲恃詐僞反覆蘇秦之餘謀,其不可成亦明矣。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據卷、衍、酸棗,劫衛取陽晉,則趙不南,趙不南而魏不北,魏不北則從道絶,從道絶則大王之國欲毋危不可得也。秦折韓而攻梁,韓怯於秦,秦、韓爲一,魏之亡可立而須也。此臣之所以爲大王患也。爲大王計,莫如事秦。事秦則楚、韓必不敢動;無楚、韓之患,則大王高枕而卧,國必無憂矣。且夫秦之所欲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魏。楚雖有富大之名,而實空虚,其卒雖多,然而輕走易北,不能堅戰。南面而伐楚,勝之必矣。割楚而益魏,虧楚而適秦,嫁禍安國,此善事也。大王不聽臣,秦下甲士而東伐,雖欲事秦,不可得矣。且夫從人多奮詞而少可信,説一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游談之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齒以言從之便,以説人主。人主賢其辯而牽其説,豈得無眩哉。臣聞之,積羽沈舟,羣輕折軸,衆口鑠金,積毁銷骨,故願大王審計定議,且賜骸骨辟魏。
此張儀第一次説諸侯連衡之詞也。蘇秦之説諸侯以合從也,其成否之機括在趙。張儀之説諸侯以連衡也,其成否之機括在魏。故其詞咸委曲詳盡,視説他國之詞爲獨詳。當時秦欲破壞諸侯之從約,其次於魏而當致力者,即爲楚。故以伐楚之利噉魏王。蓋既收服魏之利,而又可借其力以破楚也,計亦巧矣。
魏哀王是時,外迫强敵而無援國,乃背從約,因儀請成於秦。而儀亦還爲秦相。魏哀王之事秦,蓋雅非所願。三歲,復背秦爲從。秦伐魏,取曲沃。明年,魏乃復事秦,時周赧王之二年也。
魏既服從,則秦之所欲間者爲楚。蓋秦欲取諸侯,黄河流域韓、魏實當其衝,長江流域則楚爲之主也。楚大國,非如韓、魏之易與。然是時楚懷王在位,其爲人蓋蜀後主、晉惠帝之倫。故秦人因其昧而侮之也。魏復請成之年,張儀乃南出相楚。
楚懷王聞張儀來,則虚上舍自館之。曰:“此僻陋之國,子何以教之?”儀乃説楚王曰:“大王誠能聽臣,閉關絶約於齊,臣請獻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爲箕帚之妾,秦楚嫁女娶婦,長爲兄弟之國。此北弱齊而西益秦也。計無便於此者。”楚王大説,許之。羣臣皆賀,陳軫獨弔。陳軫者,亦游説之士,與張儀俱事秦惠王。貴重争寵,儀惡軫於惠王曰:“重幣輕使秦楚之間,自爲厚而爲王薄,欲去秦而之楚。”王以問軫,軫曰:“然。”王曰:“儀之言果信矣。”軫曰:“非獨儀知之也,行道之士,盡知之矣。昔者子胥忠於其君,而天子争以爲臣。曾參孝於其親,而天下願以爲子。故賣僕妾,不出閭巷而售者,良僕妾也。出婦嫁於鄉曲者,良婦也。今軫不忠其君,楚何以軫爲忠乎。忠且見棄,軫不之楚何歸乎?”惠王以其言爲然,善待之。居秦期年,秦惠王終相張儀,軫乃南奔楚。楚懷王怒曰:“寡人不興師而得六百里之地,羣臣皆賀,子獨弔,何也?”軫對曰:“以臣觀之,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齊、秦合,齊、秦合,則患必至矣。”楚王曰:“有説乎?”陳軫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齊也。今絶齊則楚孤。秦奚貪夫孤國,而與之商於之地六百里哉?儀至秦,必負王,是北絶齊交,西生患於秦也。爲王計者,莫若陰告之而陽絶於齊,使人隨張儀。苟與吾地,絶齊未晚也;不與吾地,則可以陰合謀計。”王曰:“願陳子閉口毋復言,以待寡人得地。”乃以相印授張儀,厚賂之。於是閉關絶約於齊,而使一將軍隨張儀入秦受地。儀至秦,佯失綏墮車,不朝三月。楚王聞之,曰:“儀以寡人絶齊未甚邪?”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北駡齊王。齊王大怒,折節而下秦。秦、齊之交合,張儀乃朝,謂楚使者曰:“何不受地,自某之某,廣袤六里。”使者曰:“臣受命於王,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不聞六里。”還報楚王,楚王大怒,發兵而攻秦。陳軫曰:“軫可發口言乎?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賂秦,與之并兵而攻齊,是我失地於秦,取償於齊也,王國尚可存。”楚王不聽,卒發兵,使將軍屈匄擊秦。秦、齊共攻楚,斬首八萬,殺屈匄,遂取丹陽、漢中。楚益發兵襲秦,至藍田,大戰,楚大敗,於是楚割兩城以與秦平。秦要楚欲得黔中地,以武關外易之。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獻黔中。”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張儀乃請行。惠王曰:“彼怒子之負,且甘心於子。”儀曰:“秦彊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鄭袖,袖所言皆從。且臣奉王之節使楚,楚何敢加誅。假令誅臣而爲秦得黔中地,儀之上願。”遂使楚。至則楚懷王囚欲殺之,靳尚謂鄭袖曰:“子亦知子之賤於楚乎?”鄭袖曰:“何也?”尚曰:“秦王甚愛張儀,欲必出之,今將以上庸之地六縣賂楚,以美人聘楚,宫中善歌謳者爲媵。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貴,而夫人斥矣。”於是鄭袖日夜言懷王曰:“人臣各爲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張儀來至,重王。王未有禮而殺張儀,秦必大怒攻楚。妾請子母俱遷江南,毋爲秦所魚肉也。”懷王後悔,赦張儀,厚禮之如故。張儀之於楚王,直玩弄之於股掌之上。千古交涉,未聞此等奇譚也。然木必先腐而後蟲生之。懷王不用靳尚信鄭袖,儀亦安敢輕入楚哉?然如張儀者,輕其身以蹈危機,若行所無事,其膽略誠可欽。而預善靳尚於平日,以爲緩急之用,其布置之周密,又可法也。必有此膽略,有此手腕,然後可爲外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