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史籍七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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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研究法

一、爲什麽要研究歷史

歷史到底是怎樣一種學問?研究了它,有什麽用處?

提出這一個問題,我知道多數人都能不待思索而回答道:歷史是前車之鑒。什麽叫做前車之鑒呢?那就是:從前的人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大家認爲好的,我們可奉以爲法,照着他做;失敗的,大家認爲壞的,我們當引以爲戒,不照着他做。姑無論成功失敗,不盡由於做法的好壞;衆人所謂好壞,不足爲準;即置二者於弗論,世事亦安有真相同的?執着相同的方法,去應付不同的事情,哪有不失敗之理?在社會變遷較緩慢之世,前後的事情,相類似的成分較多,執陳方以醫新病,貽誤尚淺,到社會情形變化劇烈時,就更難説了。近代世界大通,開出一個從古未有的新局面,我們所以應付之者,幾於着着失敗,其根源就在於此。所以憤激的人説道:歷史是足以誤事的。因爲不讀歷史,倒還面對着事實,一件新事情來,要去考察它的真相,以定應付的方針;一有了歷史知識,先入爲主,就會借重已往的經驗,來應付現在的事情,而不再去考察其真相;即使去考察,亦易爲成見所蔽,而不能見其真相了。如咸豐十年,僧格林沁被英、法兵打敗了,薛福成的文集裏,有一篇文章記載其事,深致惋惜之意。他説:咸豐八年,業經把英、法兵打敗了,這一次如能再打一個勝仗,則他們相去數千里,遠隔重洋,不易再來第三次,時局就可望轉機了。近代世界交通的情形,是否英、法再戰敗一次,即不易三來?當日清朝腐敗的情形,是否再戰勝一次,時局即可望轉機?我們在今日看起來,可謂洞若觀火,而在當日,號稱開通的薛福成竟不能知,這也無怪其然。當日英、法的情形,自非薛氏所能洞悉。然使薛氏而毫無歷史知識,倒也不會作英、法再敗即不易三來的推測。有了歷史知識,照歷史上的成例推測,相去數千里,遠隔重洋,而要興兵至於三次、四次,確是不容易的,無怪薛氏要作此推測了。據此看來,歷史知識足以誤事之言,並不能説它不對。然而没有歷史知識,亦未嘗不誤事。當袁世凱想做皇帝時,先由籌安會諸人列名發出通電,説要從學理上研究中國的國體問題,到底君主民主,孰爲適宜?當時大家看見這個通電,就説:袁世凱想做皇帝了。我却不以爲然。我説:這其中必然别有緣故,深曲隱蔽,不可輕於推測。爲什麽呢?我以爲生於現今世界,而還想做皇帝,還想推戴人家做皇帝,除非目不識丁,全不知天南地北的人,不至於此,以此推測袁世凱和籌安會諸人,未免太淺薄了,所以我有此見解。然而後來,事情一層層披露出來,竟爾不過如此,這不是一件奇事麽?此無他,還是缺乏歷史知識而已。據這件事情看來,歷史知識是不會誤事的,所以誤事,還是苦於歷史知識的不足。這話怎樣講呢?須知道世界上是没有全無歷史知識的人的。我們和人家談話,總聽得他説從前如何如何,這就是歷史知識。所謂歷史,原不過是積從前如何如何而成,所以此等人和專門的史學家,其知識之相去,亦不過程度之差而已。袁世凱和籌安會中人,想做皇帝,想推戴人家做皇帝時,亦何嘗没有他們的歷史知識?在中國歷史上,皇帝是如此做成的;推戴人家做皇帝,是如此而成功的,豈能説是没有?以當時的情形而論,反對的人,自然不會没有的,然而據歷史上的成例推測,豈不可期其軟化?即有少數人不肯軟化,又豈不可望其削平?這個,據着他們僅有的、一偏的歷史知識推測,自亦可以作此斷案,自不免於希冀僥幸。倘使他們再多讀一些近代的外國歷史;倘使他們的心思再能用得深一點,知道歷史上的事情前後不符的甚多,未可輕易地執着前事以推斷後事,他們自然不至於有此失着了。所以説:誤事的不是歷史知識,只是歷史知識的不足。

歷史上成功的,大家所認爲好的事情,既不能摹仿;據歷史上的成例,以推斷事情,又易陷於錯誤;而没有歷史知識,又要誤事,然則如何是好呢?須知道:應付事情,最緊要的,是要注意於學與術之别。學是所以求知道事物的真相的,術則是應付事物的方法。淺薄的人往往説:我能够應付就得了,事物的真相,管它干麽?殊不知你知道了事物的真相,應付的方法自然會生出來,只有淺薄的應付方法,則終必窮於應付而後已。淺近些説:我們要做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這自然是有成法可循的,然而木料之類,有時而不凑手,怎樣辦呢?倘使你只會按照一定的樣子做,就要束手無策了。如你明於原理,那就可以隨時變化。桌面上是要安放東西的,所以要是個平面,只要是平面,其形狀是正方的、長方的、正圓的、橢圓的,甚而至於都不是的,却不是頂緊要的條件。普通的桌、椅,總是四隻脚,那是求其安放得牢,然則只要安放得牢,三隻脚也未嘗不可以;倘使只有一根粗的木材,能够撑定在中間,也未嘗不可以,又何必定要四隻脚呢?這是舉其兩端爲例,其餘可以類推。做桌、椅是最呆板的事,尚且如此,何況較活動的事?何況所應付的是人而不是物呢?然則事物的真相,如何能够知道呢?那史學家有一句名言道:“現在不能説明現在。”爲什麽現在不能説明現在呢?那是由於一切事物,有其“然”,必有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是不會瞭解其然的性質的。我們要用一個人,爲什麽要打聽他的出身?爲什麽要打聽他的經歷?豈不以一個人的性格、才能等等,就是他的出身、經歷等等造成的。我們試再反躬自省:我爲什麽成爲這樣子的我,豈不和我所生長的家庭、我所肄業的學校、我所交往的朋友、我所從事的職業,都有很大的關係?倘使我生在别的家庭裏,在别的學校裏肄業;我所交往的朋友,换過一班人;我所從事的職業,也换成别一種,我豈能成爲現在的我?我們再放眼縱觀:我們所認得的人,爲什麽成爲他現在這個樣子?讀書的人多少有些迂腐氣,做官的人多少有些官僚氣,生意人多少有些市儈氣,白相人多少有些流氓氣,這是爲什麽?他們是生來如此的麽?然則中國的社會,爲什麽和歐洲不同?歐洲的社會,爲什麽和日本不同?甚而至於英國和美國不同;日本和朝鮮不同;就中國的社會,南北風氣亦不能盡同,其故安在?就可以深長思了。尋常人對於一切事物,大都不甚深求,所以覺得不成問題。其實略加思考,任何事物,所以如此,莫不有很深遠的原因在内;深求其故,無不可以追溯至於極遠之世的。固然,我們對於一切事物,總不能真正尋根究柢,然而多知道一些,畢竟要好一些,然則歷史怎好不研究呢?

有人説:你的話是對了。可是已往的事情多着呢,我們如何能盡記,亦且如何能盡知?這話不錯。一天的新聞紙所載,奚啻社會上所發生的事情的幾萬萬萬分之一;歷史的所載,又奚啻新聞紙的幾萬萬萬分之一,我們能知道什麽?歷史又何從談起呢?且慢,我們現在是怎樣的一個人?你在社會上,占如何一種位置?人家如何應付你?你没有不明白的。我們所以能够明白這些,豈不由於已往的記憶?然而我們已往的事,我們亦何嘗能盡記?然則我要明白我之所以爲我,正不必把已往的事情全記牢,只要記得其“足以使我成爲現在的我的事情”就够了。在人如此,社會亦何獨不然?又何至於要把已往的事情全記呢?然而問題就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