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評
内篇
六家第一
《六家》、《二體》兩篇,乃劉氏論正史之作也。史本無所謂正不正;然其所記之事,萬緒千端,不能無要與不要之分。要與不要,隨各時代學者之眼光而異,無一定標準。一時代之學者,認其所記之事爲要,則以爲正史;謂其所記之事非要,則以爲非正史而已矣。“六家”者,劉氏所認爲正史;“二體”,則劉氏認爲六家中之善者,可行於後世者也。《雜述篇》所謂十家,則劉氏以爲非正史者也。參看《外篇·古今正史篇評》。
六家:浦氏曰:“《尚書》記言家,《春秋》記事家,《左傳》編年家,《國語》國别家,《史記》通古紀傳家,《漢書》斷代紀傳家。”其推劉氏之意是也。然予謂劉氏以《尚書》、《春秋》、《左》、《國》並列爲四家,實於古代情事未合,何以言之?
古之史,蓋止記言、記事二家。《禮記·玉藻》曰:“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鄭注曰:“其書,《春秋》、《尚書》其存者。”《漢書·藝文志》:“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言爲《尚書》,事爲《春秋》。”其説當有所本,左氏果爲《春秋》之傳與否,事極可疑。漢博士謂左氏不傳《春秋》,近世推衍其説者,謂《太史公自序》但曰“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其《報任安書》亦然。下文又云“左丘明無目”,則宋祁所見越本,王念孫所見宋景祐本及《文選》,皆無“明”字。《論語》有“左丘明恥之,某亦恥之”之語,崔適謂《集解》録孔安國注,則此章亦出《古論》。然則自今文家言之,實有左丘,而無左丘明;有《國語》而無《春秋左氏傳》也。而《國語》一書,則只可謂與《尚書》同體,而不可别列爲一家。何者?古代記事之史,體至簡嚴,今所傳之《春秋》是也。孔子之修《春秋》,雖借以明義,然其文體則仍魯史之舊。其記言之史,則體極恢廓。蓋其初意,原主於記嘉言之可爲法者。然既記嘉言,自亦可推廣之而及於懿行;言行本難截然劃分。既記嘉言懿行之可爲法者,自亦可記莠言亂行之足爲戒者也。故《國語》者,時代較後之《尚書》也。其所記雖殊,其體制則與《尚書》無以異也。
或曰:秦漢以後之史,第一部爲《史記》,而《史記》之體例,實源於《世本》。洪飴孫撰《史表》,以《世本》列諸史之首,核其體例,則有本紀,有世家,有傳,《史記》稱列傳,謂合多人之傳,以次序列耳。並爲《史記》所沿,桓譚謂:“太史公《三代世表》,旁行斜上,並效《周譜》。”本書《表歷篇》引,案此語亦見《梁書·劉杳傳》。《隋志》有《世本王侯大夫譜》二卷,蓋即《周譜》之倫,則《史記》之世表、年表、月表,其例亦沿自《世本》。《世本》又有《居篇》、記帝王都邑。《作篇》,記占驗、飲食、禮樂、兵農、車服、圖書、器用、藝術之源。則八書所由昉也。百三十篇,本名《太史公書》,《漢書·藝文志》如此,《宣元六王傳》、班彪《略論》,王充《論衡》同。《楊惲傳》謂之《太史公記》。應劭《風俗通》稱爲《史公記》。史記二字,爲當時史籍通名,猶今言歷史也。史公發憤著書,功在網羅綜貫,不在創造,所整齊者,實爲舊史之文,非其自作,則紀、傳、世家、書、表,乃前此史家之通例,正不獨《世本》然矣。安得謂古之史止記言、記事二家歟?案本紀、世家、世表之源,蓋出於古之《帝系》、《世本》;八書之作,則出於古之《典志》。此二者,後世雖以爲史,而推源其朔,則古人初不以之爲史也。《周官》:小史“掌邦國之志,奠系世,辨昭穆。若有事,則詔王之忌諱。大祭祀,讀禮法,史以書叙昭穆之俎簋。”鄭司農云:“系、世,謂《帝系》、《世本》之屬。此《世本》僅記世系,與前所述之《世本》不同。先王死日爲忌,名爲諱。”又瞽矇:“諷誦詩,世奠系。”杜子春云:“世奠系,謂《帝系》,諸侯卿大夫《世本》之屬也。小史主次序先王之世,昭穆之系,述其德行;瞽矇主誦《詩》,並誦《世系》,以戒勸人君也。故《語》曰:教之世而爲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按小史所識者,先世之名諱、忌日及世次,今《大戴記》之《帝系姓》蓋其物。瞽矇所誦者,先王之行事,則《五帝德》之所本也。此本紀、世家、世表之所由來。凡一官署,必有記其職掌之書,今之《禮經》、《逸禮》等,蓋皆源出於此。此等無從知記者爲誰,大約屬於何官之守者,則何官之史所記耳。此即後世之典志、八書之所本也。今之八書,多空言闊論,乃後人所補,非史公原文也。古所謂史,專指珥筆記事者言之。小史、瞽史所識,《禮經》、《逸禮》之傳,後世雖珍爲舊聞,當時實非出有意,故追溯古史者,並不之及也。若夫年表、月表,則《春秋》之記事也。列傳則《國語》之記言,而其例實源於《尚書》者也。然則安得謂古史有出於記言記事之外者歟?劉氏以《左氏》、《國語》與《尚書》、《春秋》並列,不其繆歟?
言爲《尚書》,事爲《春秋》,特以大略言之。古人之分别,不能如後世之精,且記言者,固不容略及其事,以備其言之本末也。劉氏以《書》有《堯典》、今之《舜典》,篇首二十字爲僞,餘則割《堯典》下半篇爲之。《禹貢》、《洪範》、《顧命》,譏其爲例不純,未免拘泥。要之,劉氏之蔽,在不知古書體例與後世不同,而純以己見繩古人也。
史所以記事而已,事之善惡,非所問也。若以表言行、昭法式,爲史之用,則史成爲訓誡之書矣。其繆誤不待言。然昔人多存此等見解。謂史當重褒貶、寓勸懲,亦此類也。
《尚書》爲記言之史,《春秋》爲記事之史,二者原相輔而行,非謂既有《尚書》,餘事遂可忽略也。此篇論《尚書》一節有奪文。其謂“雖有脱略,而觀者不以爲非”,不知其所持之理若何。章實齋則謂:“纖悉委備,有司具有成書,吾特舉其重且大者,筆而著之,以示帝王經世之大略。詳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爲一定之例。”《文史通義·書教上》。皆謂專恃《尚書》,則於史事有闕。而不知記事記言之史,實相輔而行,斷不容存其一而廢其一也。於此可見《禮記》、《漢志》之言,必有所本。
書之本體,自以載言爲主,後世之詔令奏議,即其物也。編輯存之,原不爲過。即劉氏亦謂制册章表,當别爲一書,見《載言篇》。但必翦截今文,模擬古法,則誠理涉守株耳,即推廣之,至類《家語》、《世説》,亦不失《尚書》變爲《國語》之例。王劭之失,亦在强欲模擬《尚書》,而非其書不可作也。
《春秋》爲記事之史,在古代,蓋各國俱有之。參看《史官建置篇》。此篇引《汲冢》瑣語,謂夏殷及晉,皆有春秋,其書未必可信,即其證不可爲確。然所引《左氏》、《孟子》、《墨子》,則皆誠證。觀春秋二字之名,即知其書係依時以記事;其後晏子、虞卿諸書,所以並無年月,而亦號爲春秋者,乃其引伸之義。蓋其始專以春秋爲依時記事之史之名,後乃但取記事一義,以爲凡史之通名也。名詞涵義之變遷,固多如此。
春秋爲記事之史,譜牒則小史所掌,其事本截然殊科,然其後二者遂合爲一。此其事,蓋在晚周、秦、漢之際。譜牒之體似有二:其一但記世謚,而不詳其君之立年。在位年數。如《大戴記》之《帝系姓》是,《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所謂“譜牒獨記世謚”者也;其一則兼記其君之立年,《秦始皇本紀》後重叙秦之先君一段,係此體,此即《六國表》所謂“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者也。此體之出較後,故孔子序《尚書》,尚“略無年月”。至“諜記黄帝以來皆有年數”,蓋後人以意爲之,故衆説乖異也。《三代世表序》。古代記事之史,蓋但記某君某年有某事,而不詳其君之立年及世系;此時亦未必年年有事可記。小史又但記世系,而不詳其君之立年,故年數無可稽考。其後《春秋》之記事加詳,逐年皆有事跡,則君主之立年及世系,因之可考;而系世之體亦漸密,於世謚之外,並詳其君之立年,而二者遂可合爲一。二家體例之變,蓋自共和以來,故年表之作,肇端於是也。年表非必史公作,試觀諸本紀、世家,在厲王以前者,多無年代可稽;偶或有之,則《三代世表》所謂“或頗有,然多闕”者也。而共和以後,則大抵皆有,則整齊故事者,合《春秋》、《世本》爲一家久矣。整齊故事如此,自作之史,體例亦因之。如《秦始皇》、《漢高祖本紀》等是也。至此,則本紀一似法《春秋》而作;而其出於《系世》之跡,不可見矣。故劉氏謂史公“以天子爲本紀,考其宗旨,如法《春秋》”也。然試一讀五帝、夏、殷、西周之紀,則其出於《帝系》而不出於《春秋》,夫固顯然可見也。
史以記事,不必寓褒貶,亦不必别有宗旨,前已言之。然昔人之意,多不如此。史談之命其子曰:“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爲太史,而勿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史遷之作《史記》,實欲上繼《春秋》。故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其對壺遂曰:“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繆矣。”乃其謙辭也。其言曰:“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之言,罪莫大焉!”其非無意於褒貶,審矣。特其書之體例,與《春秋》不同耳!劉氏謂僅整齊故事,未免專輒。
“或傳無而經有,或經闕而傳存”,此十二字,實《左氏》不傳《春秋》之明證:傳以解經,傳無經有,可諉爲闕;經闕傳存,果何爲乎?不與經麗而亦稱爲傳,復何書不可稱傳乎?豈獨今之《左氏》哉?近儒謂《左氏》實劉歆取《國語》依《春秋》編年爲之,信不誣也。然劉歆之作此書,就經學言,雖有作僞之罪;就史學言,却爲史書創一佳體。何則?記言之史,降而彌繁,固宜有編年之作,以示後人;自劉歆於無意中創此體,後人遂羣相沿襲,蓋亦運會之自然也。不特此也,其與《春秋》並行,又開《綱目》之例,自《資治通鑒》以前,編年者皆但法《左氏》。朱子之修《綱目》,則法《左氏》之與《春秋》並行也。《綱目》事實,自不如《通鑒》之核;其講書法,自今日觀之,亦爲無謂;然其體例,則確有勝於《通鑒》之處,不可誣也;蓋《通鑒》有目而無綱,則無以挈其要領,檢閲殊爲不便;温公因此,乃有《目録》之作,又有《舉要》之作。《目録》不與本書相附麗;《舉要》則朱子答潘正叔書議其“詳不能備首尾,略不可供檢閲”,實仍無以解其不便。自有《綱目》,而此弊免矣。夫亦可謂奇矣。
《國語》、《國策》,名相似而實不同——《國語》爲時代較後之《尚書》,具如前説;《國策》則縱横家言,其記事寓言十九,實不可作史讀也。
國别之史,可行於古代,而不可行於後世。古代各國分立,彼此之關係較淺。時愈古,則此等情形愈甚。分國編纂,眉目較清,合居一簡,轉滋眩惑。後世則海内一統,已無國别之存;即或割據分争,亦係暫時之局。依其疆域而編纂,即於國史爲不全,此孔衍、司馬彪之書,所以不行於世;亦三國、東晉之史,所以不容不合爲一編也。
《史記》之體,實與《漢書》以下諸史不同。《漢書》以下,君臣皆一時之人,紀傳所載,即皆一時之事;而必以人爲主,使其寸寸割裂,則披覽殊覺不便矣。《史記》則紀、傳、世家所記,並非一時之人,即或同時,非彼此關係甚疏,即其所據之材料,各有所本,而不容强合爲一。劉氏譏史公事罕異聞,語饒重出,實誤。彼所據材料如此,既不容以此廢彼,又不容强合爲一,則惟有各如其本來而並存之矣。不然,世豈有牴牾復沓、罅漏百出如《史記》,而猶可稱爲良史者哉!各自爲篇,固其所也。《漢書》以下,情事既異,而猶强襲其體,則效顰無謂矣。然此不足爲班氏咎,以《史記》記漢初君臣,業已如此也。亦不當爲史公咎,以史公亦皆承用舊文,非自作也。然則紀、傳、書、表、世家之體,乃整齊古代記言、記事、系世、典志者之所爲,而後世之作史者,遂沿而用之,以叙當世之事耳。此體以之整齊古史則善,以之作後世之史則非。然人類之見解,恆不免於守舊,欲其隨時通變,悉協其宜,固不易也。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正不必訾議古人耳。
紀、傳、表、志之體,誠非盡善,然自漢以後,卒相沿而不能改,蓋亦有其故焉。此體有紀、傳以詳理亂興衰,有志以詳典章經制。向者史家所認爲重要之事,頗足以攬其全。《文獻通考·序》曰:“《詩》、《書》、《春秋》之後,惟太史公號稱良史,作爲紀、傳、書、表,紀、傳以述理亂興衰,書、表以述典章經制。”斯言乃向者史家之公言,而非馬氏一人之私言也。蓋向者之史,偏重政治,此兩端,實其所認爲最重要者也。若棄此體而用編年,則於典章經制爲有闕矣。此編年史所以緣起較紀、傳、表、志之史爲早;兩漢以後,亦嘗與紀、傳、表、志之史並行;而其後卒不得與於正史之列也。參看《外篇·古今正史篇》。
史事後先一貫,强分朝代,本如抽刀斷流;況夫斷代爲書,彼此銜接之間,必不免於復緟矛盾;章實齋《釋通》一篇,言之詳矣。然梁武《通史》、元暉《科録》,並皆湮滅,亦有其由。考古必據本書,本書與新録並行,讀者斷不肯謀新而舍舊,一也;二書今皆不傳,劉氏譏其蕪累,則其撰次蓋未盡善,二也。後者作史者之咎,前者則作史者初不任咎,蓋亦理勢之自然也。然以體例論,自以通史爲便,劉氏因二書之殘缺,遂並通史之例而排之,則過矣。
《南》、《北史》劉氏齒諸通史之列。然秦漢而下,久以分裂爲變,一統爲常;況分裂者,特乘時擾亂之奸雄,論國民之真意,則初未嘗欲其如此,作此時之史,斷不容依其分裂,各自爲篇,前已言之矣。推斯義也,則《南》、《北史》實仍當以爲斷代史,而不容齒諸通史之列也。
斷代爲史,亦有數便,前朝後代,雖不能凡事截然劃爲鴻溝,然由衰亂以至承平,事勢自亦爲一大變,據此分劃,不可謂全然無理,一也;紀述當朝,勢不能無所隱諱,並有不敢形諸筆墨者,革易以後,諱忌全除,而前朝是非之真,亦惟此時知之最審,過此則又或湮晦矣,史料之搜輯亦然,二也。此外尚有多端,而此兩端,則其犖犖大者。此所以易姓受命之時,天下粗定,即以修前朝之史爲事,儼若成爲常例也。
章實齋最稱通史,而劉氏之意與之相反,此時代爲之,不足相非也。蓋劉氏之時,史書尚少,披覽易周,故其所求在精詳,不在扼要;欲求精詳,自以斷代爲易。章氏之世,史籍之委積既多,史體之繁蕪尤甚,編覽已云不易;況乎提要鈎元,删繁就簡,實不容已,此其持論之所以不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