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有巢燧人考

服虔云：“自少皥以上，天子之號以其德，百官之號以其徵。自顓頊以來，天子之號以其地，百官之紀以其事。”《左氏》昭公十七年《注》，《月令》“孟春其帝大皥”《疏》引。案伏犧之義，謂下伏而化之；神農猶今言農業。服説是也。《韓非·五蠹》曰：“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衆，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聖人作，構木爲巢以避羣害，而民説之，使王天下，號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聖人作，鑽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説之，使王天下，號曰燧人氏。”此亦所謂德號者也。《周書·史記》曰：“昔者有巢氏，有亂臣而貴。任之以國，假之以權，擅國而主斷。君已而奪之，臣怒而生變，有巢以亡。”此有巢，與韓非所云必非同物，蓋以地號者也。以德號者，其去後世蓋已久遠，民已不能詳記其行事，徒以功德在人，久而不忘，乃即以其德爲其人之稱號耳，安能識其興亡之由乎？《莊子·盜跖》曰：“古者禽獸多而人民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煬亦用火，所稱當與《韓非》同，特無燧人之名耳。

《禮記·月令疏》云：“伏羲、神農、黄帝、少皥，皆以德爲號也；高陽、高辛、唐、虞，皆以地爲號也；雖以地爲號，兼有德號，則帝嚳、顓頊、堯、舜是其德號。”案帝嚳、顓頊、堯、舜等，皆徒爲美稱，與巢、燧等有實跡可指者又異，其意已頗近乎後世之號諡。生而稱之，類乎後世之徽號。死而稱之，類乎後世之美諡。然則同一德號，其間又有微别也。

《論衡·正説》曰：“唐、虞、夏、殷、周者，土地之名。皆本所興昌之地，重本不忘始，故以爲號，若人之有姓矣。説《尚書》者謂之有天下之代號。功德之名，盛隆之意也。故唐之爲言蕩蕩也，虞者樂也，夏者大也，殷者中也，周者至也。其褒五家大矣，然而違其正實，失其初意。唐、虞、夏、殷、周，猶秦之爲秦，漢之爲漢。秦起於秦，漢興於漢中，故曰猶秦、漢。使秦、漢在經傳之上，説者將復爲秦、漢作道德之説矣。”此亦以後人之見議古人耳，若反諸古俗，則以德爲號者正多也。

祝融列爲三皇之一，共工氏霸九州，皆嘗王天下者也，而其號皆爲官名，則以其功德皆出於其官守，以其官稱之，猶之以其事稱之，亦即所謂德號耳。《左氏》哀公九年，史墨曰：“炎帝爲火師。”火師者，火官之長，亦即祝融也。《吕覽·勿躬》曰：“祝融作市。”《易》言神農氏“日中爲市”，此祝融即神農，猶以其官稱之也。

《御覽》引《遁甲開山圖》曰：“石樓山在琅邪，昔有巢氏治此山南。”《淮南·脩務》：“湯整兵鳴條，困夏南巢，譙以其過，放之歷山。”《注》：“南巢，今廬江居巢是。歷山，蓋歷陽之山。”《遁甲開山圖》言地理，殊不可信，讀《緯書之三皇説》、《伏羲考》兩條可見。高《注》亦以後世地名言之耳，無確據也。案寒地之民多穴居，熱地之民多巢居；寒地之民，多食鳥獸之肉，熱地之民，多食草木之實。《禮記·禮運》曰：“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檜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未有麻絲，衣其羽皮。後聖有作，然後脩火之利。範金合土，以爲臺榭宫室牖户。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爲醴酪。治其麻絲，以爲布帛。”蓋兼南北之俗言之，不徒有冬夏之别也。《莊子》言有巢氏之民，晝拾橡栗，暮棲木上，可見其多食草木之實。《韓子》言其食蜯蛤，可見其在江海之交。又《莊子》言其不知衣服，可見其皆裸袒。此皆可想見其在南方。《春秋命曆序》言人皇氏出暘谷，分九河，人皇即遂人，九河疑九州之誤，已見《緯書之三皇説》條。《御覽》引《古史考》曰：“古之初，人吮露精，食草木實，穴居野處。山居則食鳥獸，衣其羽皮，飲血茹毛，近水則食魚鼈螺蛤。未有火化，腥臊多害腸胃。於是有聖人，以火德王。造作鑽燧出火，教人熟食，鑄金作刃。民人大説，號曰燧人。”此説實本《禮運》，而以他説附益之。其言脩火之利，皆以範金與熟食并舉，蓋古之遺言。觀後來範金之技，南優於北，亦可見開化之始於南方。竊疑巢、燧皆當在古揚州之域也。至湯放桀之南巢，則當在兗州，説見《論湯放桀地域考》條。

原刊《古史辨》第七册，一九四一年六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