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论学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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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本紀》,“三十三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畧取陸梁地,爲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三十四年,適治獄吏不直者,築長城及南越地。”《六國表》畧同。其所戍所築,皆即所畧取之地,非中國與陸梁間之通道也,而《集解》引徐廣曰:“五十萬人守五嶺。”疏矣。

徐廣之言,蓋本於《淮南子》。《淮南子·人間訓》曰:“秦皇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乃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爲五軍。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餘干之水,三年不解甲弛弩,使監禄無以轉餉。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以與越人戰,殺西嘔君譯吁宋,而越人皆人叢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爲秦虜。相置桀駿以爲將。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睢。伏屍流血數十萬,乃發謫戍以備之。”案此事亦見淮南王《諫伐閩越書》,《漢書·嚴助傳》。而無發卒五十萬之語。《漢書·嚴安傳》載安上書,則謂秦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南攻百越,既敗,乃使尉佗將卒以戍越,《淮南王傳》伍被諫王之辭,又謂秦使尉佗逾五嶺攻百越,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今按尉佗本傳,佗在秦時,僅爲龍川令,及任囂病且死,召佗,被佗書,行南海尉事,佗乃因以自王,安得有將兵攻越戍越之事?更安得當秦始皇時,即止王不來乎?發卒與謫發大異,且畧地遣戍,同在一年,即適築亦在其明年,安得有所謂三年不解甲弛弩者乎?古載籍少,《史記》又非民間所有,稱説行事,率多傳聞不審之辭。淮南諫書,自言聞諸長老,明非信史。嚴安、伍被之辭,蓋亦其類,徐廣不察,率爾援據,且謬以淮南所言發卒之數,爲《史記》所云謫戍之數,亦疏矣。

淮南王諫伐閩越之辭曰:“不習南方地形者,多以越爲人衆兵强,能難邊城,淮南全國之時,多爲邊吏;臣窮聞之,與中國異。限以高山,人跡所絶,車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内外也。其入中國,必下領水,領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越人欲爲變,必先田餘干界中,積食糧,乃入伐材治船,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粟,雖百越,奈邊城何。”此雖言閩越,南越亦無以異,即有喪敗,安用發大兵爲備乎?兵有利鈍,戰無百勝,當時用兵南越,天時地利皆非所宜,偏師喪敗,事所可有,然以大體言之,則三郡之開,闢地萬里,越人固未嘗敢以一矢相加遺,安用局促守五嶺乎?使一敗而至於據嶺以守,則三郡之不屬秦久矣,何以陳勝既起,任囂猶能挈南海以授趙佗,而佗既行尉事,南海猶多秦吏,而待佗稍以法誅之邪?《陳餘傳》載武臣等説諸縣豪傑之辭,謂秦南有五嶺之戍,蓋漢通南越,嶺道有五,故爲此辭者云爾,非必武臣當時語本如此。《趙佗傳》言佗檄横浦、陽山、湟溪絶道聚兵以守,則似秦與南越往來,惟有三道耳。

漢武帝之通夜郎也,拜唐蒙爲中郎將,將二千人,食重萬餘人。《史記·西南夷傳》。王莽之擊益州也,發天水、隴西騎士,巴蜀犍爲吏民十萬人,轉輸者合二十萬。猶以軍糧前後不相及,致士卒饑疫三歲餘,死者數萬。見《漢書·西南夷傳》。知當時南方道路艱阻,運餉者恒倍蓰於士卒。始皇若發五十萬人以攻越,疲於道路者,不將逾百萬乎?又淮南諫書,言“自漢初定已來,七十二年,吴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而《史記·東越列傳》載:閩越圍東甌,東甌告急天子,天子問太尉田蚡,蚡對亦曰:“越人相攻擊固其常。”《漢書·高帝紀》十一年詔亦曰:“粤人之俗,好相攻擊”,知當時越人,尚分散爲衆小部落,此其所以有百越之稱也,安用發大兵攻之,彼亦豈能聚大兵來攻,而待發大兵以守乎?

秦所遣謫戍之數,雖不可考,然必不能甚多。故任囂告趙佗,謂頗有中國人相輔,而陸賈説佗,亦謂“王之衆數十萬,皆蠻夷也”。《史記·陸賈列傳》。《漢書·兩粤傳》載佗報文帝書,言“西有西甌,其衆半羸,南面稱王。東有閩粤,其衆數千人,亦稱王。西北有長沙,其半蠻夷,亦稱王”。羸當作。《史記》作其西甄駱裸國。師古曰“羸,謂劣弱也”。竟未一考《史記》,疏矣。“其衆數千人”,《史記》作“千人衆”,東甌之降也,其衆四萬餘。《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表》,建元三年,東甌王廣武侯望率其屬四萬餘人來降,處廬江郡。閩越强於東甌,衆不得較東甌爲少,知佗於西甌、閩粤、長沙,皆以中國之衆,與蠻夷分别言之,陸生所謂衆數十萬者,必不包中國人矣。漢高帝之王尉佗也,詔曰:“前時秦徙中縣之民南方三郡,使與百粤雜處,會天下誅秦,南海尉佗,居南方,長治之,甚有文理,中縣人以故不耗減。”《漢書·高帝本紀》十一年。則佗自王后,中國人在南方者,初無所損;而陸生不之及者,其數微,不足計也。知秦時所謫,其數必不能多矣。

《史記》所謂築越地者,蓋謂築城郭宫室也。中縣民初至,必不能處深山林叢,其勢固不能不築宫室以居,城郭以守。然則秦人之徙中縣民,其意雖欲使與越雜處以化之,實仍自爲聚落,故其數不耗減易知也。長沙開闢最久,蓋猶不免焉,而閩越無論矣。故尉佗於此,並以中國人與蠻夷分言之也。

漢人引秦事以譏切當世者甚多,而皆莫如晁錯之審。錯之論守備邊塞也,曰:“臣聞秦時,北攻胡、貉,築塞河上;南攻揚粤,置戍卒焉。夫胡、貉之地,積陰之處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飲酪。其人密理,鳥獸毳毛,其性能寒。揚粤之地,少陰多陽,其人疏理,鳥獸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秦民見行,如往棄市,因以謫發之,名曰謫戍。先發吏有謫及贅婿、賈人,後以嘗有市籍者,又後以大父母、父母嘗有市籍者,後入閭,取其左。”此即《史記》所謂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適治獄吏不直者也。然錯之言曰:“臣聞古之徒遠方以實廣虚也,相其陰陽之和,嘗其水泉之味,審其土地之宜,觀其草木之饒,然後營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爲築室,家有一堂二内。門户之閉,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輕去故鄉,而勸之新邑也。”秦之徙民,其慮之雖不能如是之備,然其適築越地,蓋猶存此意焉。錯又言:人情非有匹敵,則不能久安其處,故亡夫若妻者,欲縣官買予之。今案伍被言,尉佗止王南越,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爲士卒衣補,秦始皇帝可其萬五千人。被言不諦,説已見前,然傳聞之辭,雖不盡實,亦不能全屬子虚,果若所言,則秦之徙民,得古之遺意者多矣。其迫而徙之雖虐,而既徙之後,固未嘗不深慮之而力衛之也。此其所以三郡之地,能永爲中國之士歟。

當時居越中者,中國人雖少,而越人之數,則初非寡弱。尉佗報文帝書,自稱帶甲百萬有餘。今案《漢書·地理志》,漢所開九郡,除珠崖、儋耳外,其餘七郡,口數餘百三十萬,而珠崖、儋耳,户亦二萬三千餘,見於《賈捐之傳》。然則百萬雖虚辭,而淮南王謂越甲卒不下數十萬。吴王濞遺諸侯書,謂“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餘年,其王君不辭分其卒以隨寡人,可得三十餘萬”。《史記·吴王濞列傳》。則非誇飾之語矣。唐蒙謂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餘萬,案《漢志》,犍爲郡口四十八萬九千,牂牁郡口十五萬三千,則其辭亦不虚。《史記·西南夷列傳》謂滇小邑,又謂滇王其衆數萬人。又《建元以來侯者年表》,“湘成侯監居翁,以南越桂林監。聞漢兵破番禺,諭甌駱兵四十餘萬降侯。”知南方文化程度雖低,生齒數實不弱,蓋由氣暖而地腴使然。秦所徙中縣民,區區介居其間,而能化之以漸,使即華風,而未嘗自同於劗髮文身之俗,亦可謂難矣。抑秦之所以使之者,固自有其道,而後人過秦之論,有不盡可信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