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攻寢兵平議
此篇爲前歲之作,《天籟》徵文姑以塞責而已,思勉自識。
中國固右文之國也。數千年來,學士之論議,廟堂所設施者,皆主以文德服人,不尚兵力。自五口通商以來,兵出屢北,外人之侵削我者,且日益深入。於是國人之議論,幡然一變。謂居今之世,非尚武無以自存。於是有清末之張皇練兵。夫居今之世,而欲與人戰,非徒有兵而已也。而當時一切作戰之具,皆闕焉不備。又其時所謂練兵者,上焉者則欲藉是攬權勢,飽囊橐;下焉者則苟圖衣食而已;本無哀矜惻怛、救民衛國之誠;故其兵卒不可用,然亦既聚若干人而授之以利器矣。有所壅必有所洩,遂成今日軍人跋扈之局。我國民身受其害,創巨痛深;又目擊夫歐洲大戰,殺人之多,靡財之巨,爲亘古所未聞也。於是輿論又翻然一變,而非攻寢兵之説大盛。夫所貴乎深識之士者,爲其能遠覽古今而不爲一時之事所眩惑也。昔之張脈僨興,謂非殺人無以自存者固非;今之頽然自放,幾欲舉兵而盡去之者,又寧遽是邪?然今之人好爲究極之論,徒語今日兵未可去,未足以服其心也。頃讀《東方雜志》威爾遜、濮蘭德辯論之辭二十卷二十四號,於兵之果可去否,頗爲探原之論。感念吾國先民所言,深切著明,有什伯於此者。不揣檮昧,粗理其緒,與留心時事及好談國故者一商榷焉。
吾國學術,備於先秦。先秦諸子中,陰陽家頗雜迷信之談,不周人事,姑措勿論;道家、名家皆徒言空理,不及實事;兵家、縱横家僅效一節之用;其綜攬全局,且治制素具,可舉而措之者,惟儒、墨、法三家耳。法家醉心富强,欲一其民於農戰,以求勝敵,實與兵家言相表裏。至於兵之“當用與否”,“能去與否”,未嘗及也。其及此者,厥惟儒、墨二家。墨家非攻而重守禦,其書具存,其旨易考。儒家於兵,頗乏徹底之論。且儒家最重仁,又尚德化;而《論語》記子所慎齊、戰、疾;《郊特牲》又記孔子之言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舊説以此爲孔子引成語,而下文“蓋得其道矣”爲孔子之詞,似非。六經大義,亟稱堯舜禪讓,又推崇湯武革命;似並不免矛盾之談,謂其足與墨家旗鼓相當,已足啓人疑竇;況崇儒而黜墨乎?然吾謂墨家之學,本出於儒。特以救時之急,别樹一幟。故其所謂非攻寢兵者,不過聊以澹當時干戈之禍,爲愚俗人言之。至於探本窮原,論兵之當用與否,能去與否,則墨家初無其義,其説反在儒家,而墨子亦不之背也。此説大與時流異,亦爲昔人所未道,不得不畧論之。
墨家宗旨,曰尚賢,曰尚同,曰兼愛,曰天志,曰非攻,曰節用,曰節葬,曰明鬼,曰非樂,曰非命,而以其所謂貴義者行之。今其書除各本篇外,《法儀》則論天志,《公輸》則論非攻,《七患》、《辭過》則論節用,《三辯》則論非樂;《耕柱》、《魯問》二篇,雜記墨子言行,其旨亦不外此。《經》上下,《經説》上下,《大小取》六篇,爲名家言,墨家所以持論。《備城門》以下諸篇,則兵家言,墨家守禦之術也。其《非儒》、《公孟》二篇,皆專辟儒家;而《修身》、《親士》、《當染》三篇,顧絶與儒家言類。論者因謂此三篇係後人以儒書竄入,非墨子所固有。予案《淮南要畧》謂“墨子學儒者之術,受孔子之業,以爲其禮煩擾而不悦,厚葬靡財而貧民,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其説極確。墨道之出於夏,予《辯梁任公〈陰陽五行説之來歷〉》,已極言之。至其學出於儒,則知者尤鮮。予謂墨子之非儒,特以與其宗旨不同者爲限,其餘則不但不相非,且多相合。何以言之?案今《墨子》書引《詩》、《書》之文最多。予昔嘗輯之。然但及其與今《詩》、《書》之文同,及確爲《詩》、《書》佚文者。至《墨子》書與今文家經説同處,則未能編考,故猶未克成書。夫與《詩》、《書》本文同,猶可委爲同本於古。至與今文家經説同,則實爲墨出於儒之鐵證矣。諸家中最重古籍者,厥惟儒家。墨家非儒,雖謂累壽不能盡其學;然特爲不達其義,不能致用者言之;至於學以愈愚,則初不之廢。《貴義篇》:“子墨子南遊使衛,關中載書甚多。弦唐子見而怪之,曰:夫子教公尚過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載書甚多,何有也?子墨子曰:昔者周公旦朝讀書百篇,夕見漆十士。……翟上無君上之事,下無耕農之難,安敢廢此?翟聞之:同歸之物,信有誤者,然而民聽不鈞,是以書多也。今若過之心者,數逆於精微,同歸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書也。而子何怪焉?”可以爲證。墨家三表之法,即曰“上本之古聖王之事”,而安得廢書不讀哉?然則墨子所引《詩》、《書》之辭,可決其出於儒家矣。又《公孟篇》:“子墨子與程子辯,稱於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稱於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當而不可易者也。今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當此,雖禹湯爲之謀,必不能易矣。鳥魚可謂愚矣,禹湯猶云因焉,今翟曾無稱於孔子乎?”此可見墨子於孔子之論,不盡相非。今案墨子非儒之論,除本篇外,又見於《耕柱》、《公孟》二篇。其所非者:儒家之喪服喪禮,以其違節葬之旨也;儒家親迎之禮,以其尊妻侔於父兄,違尚同之旨也;儒家執有命之論,以其違非命之旨也;非其貪飲食,惰作務,以與貴儉之旨背也;非其徒古其服及言;非其君子若鍾,擊之則鳴,不擊則不鳴之説,以其與貴義之旨背也;非其循而不作,以如是,則不敢輕變當代之法,與墨子背周道之旨不合也。非其勝不逐奔,掩函弗射,以其不如非攻之論之徹底也。此外詆毁孔子之詞,則不必皆出墨子之口。讀古子部與讀後世集部之書異。子者,一家之學;集者,一人之書。集之學術,不必專於一家;子之著述,亦不必出自一手;凡治此一家之學者,有所造述,皆并入焉。近人每以讀集之法讀子,子書中語,有非本人所應道者,即斷爲僞。殊不知有心作僞者,必留意彌縫,安肯存此罅隙,以待後人攻擊乎?墨子生卒年歲,今難確考,要必後孔子不遠。今其書詆孔子者,其辭多誣,即可知爲後學所附益。然則《修身》、《親士》、《當染》三篇之大同於儒,初不足怪矣。此墨學原出於儒,後亦不盡立異之徵也。
儒家論兵之語,今見於儒書中者,僅東鱗西爪之辭。其首尾完具者,轉存於雜家之《吕覽》及《淮南王書》中。《荀子》晚出,雖儒其貌,實法其心。其真僞,予頗疑之。見《辯梁任公〈陰陽五行説之來歷〉》。法家言固與兵家言相表裏,故《荀子·議兵篇》,亦殆皆兵家言。兵家言亦多與儒家同者;然儒家言兵,欲以行義;兵家言兵,欲以勝敵;其術同,而所以用其術者不同,故兵果當用與否,能去與否,兵家初不之及。此二家之所以異也。《荀子》此篇,雖崇仁義,然兵家言固無不本之仁義者。荀子難臨武君之辭,乃以兵家言之精者難兵家言之粗者,非以儒家難兵家也。今案《吕覽》編次,最爲整齊。其書凡分八覽、六論、十二紀,《吕覽》編次,當從《史記·吕不韋列傳》,以“覽”居首,“紀”居末。梁玉繩謂世稱《吕覽》,舉其居首者言之是也。《序意》在十二紀之後,尤其確證。畢沅誤解《禮運》鄭《注》,謂以十二紀居首,爲《春秋》所由名。其實鄭《注》並無此意。《四庫提要》謂劉知幾撰《史通》内外篇,《自序》亦在内篇之末。因疑“紀”爲内篇,“覽”與“論”爲外篇雜篇,尤非。古人著書,序無不在全書之後者。《吕覽》並無内外雜篇之名,何得援唐人著述,鑿空立説乎?此書首“覽”,而“覽”首《有始》,從天地開闢説起,亦可見其條理之整齊也。一篇之中,義皆相貫。其於首節之下,别立標題者,蓋後人所爲,用便識别,非其書本然也。《吕覽》編次,最不可解者,則十二紀下所附諸篇,似乎與“紀”渺不相涉。然古代行政統於明堂;十二紀與《禮記·月令》、《淮南·時則訓》大同。《淮南》明言此爲明堂之制;故因述每月所行之政,并及行政之義也。如《孟春紀》下四篇:曰《本生》,曰《重己》,皆言養生之理。曰《貴公》,曰《去私》,義如其題。蓋天下之本在身,春爲生之始,故《孟春》、《仲春》、《季春》三紀,皆論養生修己之道;而人我相對,人君又以治人爲職,故又推及觀人用人之方也。又如《孟秋》、《仲秋》二紀,皆論用兵之事,而《季秋紀》下言《順民》、《知士》、《審己》、《精通》,亦似乎不類。然《順民》、《知士》,乃作戰之本;《審己》者慎戰之理;《精通》言聖人行德乎已,而四荒咸飭其仁,亦不戰屈人之意,義實相貫也。義既相貫,即毋庸另加標題。故自《漢·志》以下,皆作二十六篇。至《玉海》引王應麟,乃有百六十篇之説。而諸標題,又多不與書意合者。如《先識覽》之《悔過》,乃承上篇《知接》而言,上篇言知者所接遠,愚者所接近,就耳目言。此篇則推廣之,及於心智。與悔過義全無涉。因篇中引秦穆孟明之事,遂以悔過名篇,實不免於滅裂也。知必後人所爲矣。今其書除《孟秋》、《仲秋》二紀似兵家言,《慎大》、《先識》、《審分》、《審應》、《離俗》諸覽及《士容》論雜、名、法家言,《士容》論又多農家言外,餘皆儒、道二家之言。至《淮南王書》,則雖稱雜家,而道家言實居十七八,昔人久有論列矣。予案吾國學術界,有一公案,蒙昧千年,迄無人能發其覆者,則神仙家竊取儒、道二家公有之説,冒托於道,而世亦遂徒知其與道家有關係,舉其所竊之術,不敢認爲儒家所有,並因此於儒道二家之間,立一至嚴之界是也。九流之學,流異源同。此説甚長,當别論之。儒家言哲理之辭,蓋備於《易》。《易》之義,實與《老子》相出入。魏晉人談玄學,率以《易》、《老》并稱,即其一證。今文《易》至永嘉之亂乃亡。神仙家蓋起於燕、齊之間,因其地常有海市,乃生所謂仙人不死之説?夫冀不死者俗情;謂人可不死者,天下之至愚也。此本不足語於道術,而其説亦至易破。徒以當時之人,不知光綫屈折之理,目睹海氣變幻,遂信其説之不誣。説既盛行,則雖智者亦不能無惑。故齊威宣、燕昭王、秦始皇、漢武帝,皆一時雄主,猶甘心焉。《左氏》載齊景公問晏子:“古而無死,其樂如何?”古無爲不死之説者,景公所稱,亦神仙家言也。此事亦見《韓詩外傳》。景公亦齊有爲之主也。然其術屢試無驗;至漢武喟然嘆曰:世安有神仙?而怪迂之王,阿諛苟合之技窮矣。魏、晉以後,乃挾其服餌之術,以遊士大夫間。夫既與士大夫遊,則不能不稍有哲理以自文。然神仙家固一無所有也。適會其時,《易》、《老》之學盛行,遂剽取焉以自塗附。河洛圖書之存於道家,即其證也。宋儒好以圖書言《易》,清儒力攻之。然所能言者,《圖》《書》原出道藏,在儒家無傳授之跡耳;如何與《易》説不合,不能舉也。方東樹説。此説頗中肯也。西諺云:算帳只怕數目字。圖數皆言數之物,果與《易》無關,何以能推之皆合,且又可以之演範乎?然則此物爲儒家所故有,特後爲神仙家所竊,昭然明矣。《漢·志》:《易》家有“《淮南》《道訓》二篇。”《注》:“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號九師説。”今《淮南王書》,引《易》之辭最多。其首篇《原道訓》,或即《漢志》所謂《道訓》者?篇中甚稱道之精微廣大,無所不包,正與《老子》符合。按《漢志》:雜家,“《淮南内》二十一篇,《淮南外》三十三篇”。本傳:“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作爲《内書》二十一篇,《外書》甚衆。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術,亦二十餘萬言。”今所傳《淮南王書》,正二十一篇,其爲内篇,似無疑義。然高誘叙:謂“……與蘇飛、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昌等八人,及諸儒大山、小山之徒,共講道德,總統仁義,而著此書。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爲,蹈虚守静,出入經道。言其大也,則壽天載地;説其細也,則淪於無垠,及古今治亂存亡禍福,世間詭異環奇之事。其義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類,無所不載。然其大較,歸之於道。號曰《鴻烈》。鴻,大也;烈,明也;以爲大明道之言也。故夫學者不論《淮南》,則不知大道之深也。是以先賢、通儒、述作之士,莫不援採以驗經傳。……光禄大夫劉向,校定撰具,名之《淮南》。又有十九篇者,謂之《淮南外篇》”云云。述外篇篇數,與《漢志》不合。《漢志》天文有“《淮南·雜子星》十九卷”,卷數與誘所述外篇篇數卻符。然置《漢志》外三十三篇不言,而指其《雜子星》爲外篇,似終未合。今《淮南·要畧》,兩稱著二十篇。蓋《要畧》爲全書自叙,未計入。《要畧》云:“……言道而不言事,則無以與世浮沈;言事而不言道,則無以與化遊息。”又云:“今專言道,則無不在焉。然而能得本知末者,其唯聖人也。今學者無聖人之才,而不爲詳説。則終身顛頓乎混溟之中,而不知覺寤乎昭明之術矣。”可知此書之意,全以道與事相對舉。頗疑《要畧》一篇,固可計入可不計入;《原道》一篇,亦與全書可合可分;合此二篇計之,共二十一篇;去此二篇,則所餘者適得十九篇也。高《注》久非故物,此序詞意錯亂,其遭後人竄改,更無疑義。頗疑此序中本有專指《原道訓》之詞,又有别論十九篇之語,本無内外篇之名,今皆爲後人所亂矣。《漢志》言安聘明易者九人。高叙大山、小山,雖不能知爲何人,然稱號相同,或亦如《書》之大小夏侯,《詩》之大小毛公。一家之學,本可作一人計,則合蘇飛等八人,適得九人矣。《漢志》稱二十一篇者,或《道訓》雖入《易》家,而仍存於内篇中;或本作二十篇,而後人妄加一字也。書闕有間,證據太乏;雖有此疑,未敢自信;姑識之,以俟海内之博聞君子。然則儒道二家哲學之説,實無大異同。《吕覽》、《淮南》與其謂多道家言,無寧謂多儒家語矣。孔子經世之道,備於《春秋》。尊孔子者,莫如孟子,孟子之言曰:“《春秋》無義戰,彼善於此,則有之矣。”可見義戰二字,爲孔子論兵宗旨。《吕覽·孟秋紀》論兵之辭,第一語即曰:“古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與孟子合。其餘論兵之語,亦多與孟子合者。而《淮南·兵畧》,又與《吕覽》之言大同。然則此二篇實儒家論兵之語,存於今最完具者,可無疑矣。《史記·秦本紀》莊襄王元年:“大赦罪人,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而布惠於民。東周君與諸侯謀秦,秦使相國吕不韋誅之。盡入其國秦,不絶其祀。以陽人地賜周君,奉其祭祀。”此所行者,皆儒家之義也。《書大傳》:“古者諸侯始受封,則有采地。……其後子孫雖有罪黜,其采地不黜,使其子孫賢者守,世世以祠其始受封之人,此之謂興滅國繼絶世。”不韋所行,即興滅國繼絶世之義也。不韋進身,誠不以正。然自非孔子,誰能盡合禮義?伊尹負俎,百里自鬻,王伯之佐,皆有之矣。古之大賈,本非不學無術者所能爲。不韋能招致賓客,又能行其所聞如此。使秦終相之,或能布德行化,不致如後來李斯之所爲,以過剛而致摧折,未可知也。淮南王之反也。《漢書》述其原因曰:“其羣臣賓客,江淮間多輕薄,以厲王遷死感激安。”又述其事曰:“后荼,愛幸。生子遷。爲太子。取皇太后外孫修成君女爲太子妃。王謀爲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内洩事。乃與太子謀,令詐不愛,三月不同席。王陽怒太子,閉使與妃同内,終不近妃。妃求去,王乃上書謝,歸之。”及淮南孽孫建發太子欲殺漢中尉。漢使逮捕太子。王欲發兵,未決,而太子謂王曰:“羣臣可用者皆前係,今無足與舉事者。王以非時發,恐無功。臣願會逮。”即自刑不殊。觀其父子一心,深謀積歲,所行者,蓋亦《春秋》大復仇之義矣?以下引儒家論兵之語,皆此二篇之辭,不再分别。
儒、墨二家論兵之書既明,乃可進較其義之長短。今案墨子救世之誠,誠可佩仰,然其持論則實粗淺。彼蓋特爲愚俗人説法,故但就事實立言,探本窮源之論,非其所及也。《墨子》非攻之論見於本篇及《魯問》、《公輸》二篇。《公輸篇》所記之事,殆誕謾不足信。《非攻》上篇言攻國之不義;中篇言其不利;下篇則並謂其上不中天之利,中不中鬼之利,與《天志》、《明鬼》之説相關聯。《魯問篇》雜記墨子言行,多涉非攻者,其義亦不外此。墨翟而後,主寢兵者,莫如宋鈃,《莊子·天下篇》離墨翟與宋鈃而二之;《荀子·非十二子篇》則以二子并舉。今案《莊子》論宋鈃、尹文,謂其“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説下教,……强聒不捨”。則其道正與墨子同。其别之於墨翟、禽滑厘者,得毋以墨之道大,宋、尹尚有所不能該者邪?今難質言。要其道大同,則可信也。宋鈃者,即《孟子》之宋。《孟子》記其將説罷秦楚之兵,而曰:“我將言其不利。”説亦與墨子同,而又益之以寡欲。《荀子·天論篇》:謂“宋子有見於少,無見於多。”《解蔽篇》謂“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正論篇》記其言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鬥。”又曰:“子宋子曰:人之情慾寡,而皆以己之情爲欲多,是過也。故率其羣徒,辨其談説,明其譬稱,將使人知情慾之寡也。”《莊子》謂宋鈃、尹文:“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衆;……人我之養,畢足而止。”蓋即謂此?《墨子》但言攻之不義不利,以抑人好鬥之念;宋子則兼言見侮本不爲辱,人情本不欲多,以絶其争心之萌;其説蓋益進矣。然問以兵果當用否,能去與否,墨子無辭也,墨子後學亦無辭也。《非攻》下篇:或以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難墨子,墨子乃曰:“彼非所謂攻也,謂誅也。”攻與誅之異究若何,墨子未嘗及。推其意,用兵得如禹、湯、武,亦足矣;是仍與儒家義兵之旨無異也。且其言曰:“今若有能以義名立於天下,以德求諸侯者,天下之服,可立而待也。天下處攻伐久矣!……今若有能信效先利天下諸侯者:大國之不義,則同憂之,大國攻小國,則同救之。小國之城郭不全也,必使修之;布粟之絶則委之;幣帛不足則共之。以此效大國,則小國之君説。人勞我佚,則我甲兵强。寬以惠,緩易急,民必移。易攻伐以治我國,攻必倍。量我師舉之費,以争諸侯之斃,則必可得而序利焉。督以正,義其名,必務。寬吾衆,信吾師,以此授諸侯之師,則天下無敵矣。”此則仍是行義以强其國,以求勝敵耳。然則墨子之所非,不過當時之所謂攻國。至於兵,則墨子非謂其竟不可用,亦非謂其竟可不用,與今之所謂無扺抗者絶異。特以上説下教,皆爲愚俗人説法,故但就眼前事實立論耳。其後由非攻變爲偃兵,一若兵竟可以不用者,則墨家末學之流失,非墨子之説本然也。
儒家則不然,不徒對一時立言,而兼爲探本窮原之論。故於墨家偃兵之説,特加以詰難。其言曰:“兵之所自來者上矣,與始有民俱。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於天也,非人之所能爲也。”又曰:“兵未嘗少選不用,貴賤長少賢不肖相與同,有巨有微而已矣。察兵之微:在心而未發,兵也。疾視,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連反,兵也。侈鬥,兵也。三軍攻戰,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臣之争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説者,終身用兵而不自知。”又曰:“凡有血氣之屬:含牙帶角,前爪後距;有角者觸,有齒者嚙,有毒者螫,有蹏者趹。喜而相戲,怒而相害,天之性也。”《史記·律書》:“自含血戴角之獸,見犯則校,而況於人,懷好惡喜怒之氣?喜則愛心生,怒則毒螫加,情性之理也。”與此義同。皆以兵之原,出於人之性而無可如何。蓋古之原兵,本有二説:(一)本諸人有鬥争之心,(二)謂由養人之物之不給。由前之説,則《吕覽》、《淮南》所道是也。由後之説,則法家主之。法家以争奪之禍,皆原於養之不給,故最嚴度量分界。荀子者,在儒家爲後起,受法家之熏染最深。《荀子》書予頗疑其僞,見前。即謂不僞,而陽儒陰法,亦必無可逃也。故其言亦如是,《漢書·刑法志》,取以爲論兵之辭。其言曰:“夫人,……爪牙不足以供耆欲,趨走不足以避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役物以爲養。……故不仁愛則不能羣,不能羣則不勝物,不勝物則養不足。羣而不足,争心將作。”此數語之義,全出《荀子·王制、富國》兩篇;特《荀子》以之論政,《漢書》則以之原兵耳。夫人之生,不能無資於物;養生之物不足,不能無争奪之禍;儒家非不知之。《兵畧訓》:“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能足也,故羣居雜處,分不均,求不贍則争。”亦兼及此義。然其論兵之原,終以爲在彼不在此,則取其所重者耳。不見世之争訟者乎?行千金之賄,廢窮年之業,以争尺寸之地,較錙銖之財。計其所費,蓋什伯於所求矣!然終不肯以彼易此。夫固曰:非以争利,將以求勝耳。此老於世故者人人所能言也。又不見夫易姓革命之際乎?當勝朝之末,天下雖云貧窘,顧養欲給求之物,必遠富於興朝勘定之初,然叔世競起稱兵,新朝轉思休息者,分之均不均異,故人心之平不平殊也。夫事生於心,故欲除去一事者,必先將人之心念除去。歷代暴君肆虐,人民非不奮起逐之,然不轉瞬而復立一君。則人心立君之念未除也。富者侵陵以甚,貧民亦時起肆劫奪,然不轉瞬而復爲之役,則其心未知貧富階級之可去也。今兵争之禍亦亟矣!世之求息争者,不曰定憲法,則曰省自治;又不然,則欲合全國之握兵者,使之會議於一堂;更不然,則謂何不合兵大戰,以圖速決,而焉用是遲疑審慎爲?不知事原於心,其遲速緩急亦然。人人有相賊殺猜忌之心,斷非空文所能約束,會聚所能銷弭;人人有彎弓盤馬,徘徊持重之心,亦決非厭亂望治之情,所能促之速戰也。然則鬥争之繫於人心亦大矣。今觀《墨子》,則其所斤斤計較者,皆在物質之末。殊不知天下非物質不足之爲患,有物質而不能用之之爲患。《論語》:“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顔淵》。已於斯義,闡發無餘。故荀子亦駁墨子曰:“不足非天下之公患,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天地之生萬物也固有餘,天下之公患,亂傷之也。”職是故,儒家之言致泰平,不徒重制民之産,而必兼重禮樂。禮樂者,所以消人鬥争之心者也。然禮樂果興,兵争遂可永絶乎?是又不能。何者?争之原,固出於人性而無如何,人之有其相賊殺之性,猶其有相愛好之心。故《淮南》原兵,必以喜而相戲,與怒而相害并舉。以今科學之理言之,則是蓄力有餘,欲消耗之耳。佛謂淫殺同原,理正如此。信如是也,欲偃兵,非並《墨子》所謂兼愛者去之不可矣。禮樂雖能調和人之情感於一時,初不能絶其本根。此理《淮南》已早言之。《精神訓》。至於人情遷移,則禮樂之具雖陳,而其情亦異。此老聃所以有“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失禮而後信”之論,而儒家雖隆禮樂,亦時有不可專恃之辭也。如《論語·陽貨》載“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是。此等議論,儒家甚多,斷不能以道家之薄禮樂,儒家之重禮樂,謂其根本不同也。要之,是非善惡,永相對待。無善則惡之名無自生,無惡則善之名亦不立。人之情,誰不欲有善而無惡?然即此一念,則已有所謂善,而惡亦隨之而起矣。古之聖人,其好善豈不如人?然終不敢謂天下可有善無惡者,正以人之願欲爲一事,事之能否又爲一事,不得蔽於情感,而抹殺事實也。此其所以爲聖也。
抑人之有心,必發爲事而後見。心藏難喻,事顯易徵,但言人心之好争,而不能就事以明之,猶未足以服人也。吾謂即就事論,兵亦不能盡去。何則?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人至出力以作一事,即係用兵。然則欲去兵,除非天下之事,悉無障礙於人,不待出力以除之而後可。然果能乎不能乎?夫宇宙之化,無一息而不變;而人之情,則恒欲得一常行之道以爲安。耕農者必爲卒歲之圖;築室者欲作終身之計;規治制者欲立一法,行之百年;治學問者,冀得真理,萬世不變,皆是物也,夫宇宙自然之化,無一息而不變,則一切有爲之法,才建立而已非。特積不久則弊不彰,人不能見耳。及其久而弊著,固不能不出力以除之。出力即用兵矣。《恃君覽》:“凡人:三百六十節、九竅、五臟、六腑。肌膚欲其比也,血脈欲其通也,筋骨欲其固也,心志欲其和也,精氣欲其行也,若此,則病無所居,而惡無由生矣。病之留,惡之生也,精氣鬱也,故水鬱則爲汗,樹鬱則爲蠹,草鬱則爲蕢。國亦有鬱。……國鬱處久,則百惡并起,而萬災叢至矣。”《吕覽》此論以鬱之原,歸之主德不通,民意不達。蓋亦規誨人主之辭,初非究極之論。若言其極,則事之不免於鬱,實人性之好常有以致之,以其與大化之遷流不息背也。然欲人無守常之情,固不可得。居室者終歲必掃除,操琴瑟不調甚者,必改弦而更張之。夫掃除更張,豈不甚勞?然欲免於是,則必不圖安居,不製琴瑟而後可。何則?圖安居則必有若干時不事掃除,製琴瑟則必有若干時不事改弦矣。而不事掃除,不事改弦,則終必至塵穢積而不調甚也。故宇宙之真相,終古在一開一闔,一張一弛之中。夫其遷流之狀,誠如環之無端。然但就一事言之,固可見其盛衰消長之跡。世間一切可名之事;方其肇始,如草木之有萌蘖焉,固甚微也。自此日躋於盛,至其盛之既極,乃復日即於衰。正如人之登山,由麓至巔,則步步上升;由巔至麓,復步步下降。而其登峰造極之頃,即其舉武下降之時。董子所謂“中者天地之大極,長短之隆,不得過中”也。事至極盛之時,即其鬱而將變之候;至其大衰之日,即爲掃除更張之時。兵戈之作,恒於斯也。然則就事言之,兵之不能盡去亦審矣。而推其原,則仍出於人性之本然也。
故儒家之於兵也,只求所以減殺其禍者,而不求其竟不用。兵之禍而減殺至極,則所謂義兵是矣。世多以一用兵即必爲禍,亦淺者之談。兵固有害;亦有其利,利害相消,而利猶見其有餘,固不能謂其無利也。今即就粗者言之。夫既曰義兵,則決無賊虐之舉。故其言曰:“兵入於敵之境,則民知所庇矣,黔首知不死矣。至於國邑之郊,不虐五穀,不掘墳墓,不伐樹木,不燒積聚,不焚室屋,不取六畜。得民虜,奉而題歸之,以彰好惡。故克其國,不及其民,獨誅所誅而已矣。”又曰:“兵誠義,以誅暴君而振苦民,民之説,若孝子之見慈親也,若饑者之見美食也;民之號呼而走之,若强弩之射於深溪也,若積大水而失其壅堤也。”此與《孟子》言“誅其君而弔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悦”之義合。且也,欲言義兵,必先得民心。故其言又曰:“夫爲地戰者,不能成其事;爲身戰者,不能立其助,舉事以爲人者衆助之,舉事以自爲者衆去之,衆之所助,雖弱必强;衆之所去,雖大必亡。”又曰:“同利相死,同情相成,同欲相助。順道而動,天下爲向;因民而慮,天下爲鬥。故善用兵者,用其自爲用也;不善用兵者,用其爲己用也。”又曰:“父子兄弟之寇,不可與鬥者,積恩先施也。故良將之用兵也,常以積德擊積怨,以積愛擊積憎。”此又與《孟子》“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寡助之至,親戚畔之”,“率其子弟,攻其父母,未有能濟”之義合。又兵而出於義,則其用之不得不慎。故惟無戰,戰則必勝。以其戰則必勝也,乃反可幾於不戰。故其言曰:“兵貴不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彼。聖人必在己者,不必在彼者。”又曰:“全兵先勝而後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又曰:“兵不必勝,不苟接刃;攻不必取,不爲苟發。”皆言乎用之之慎也。又曰:“古之至兵,才民未合,而威已諭矣,敵已服矣,豈必用枹鼓干戈哉?”又曰:“敵雖有險阻要塞,銛兵利械,心無敢據,意無敢處。”又曰:“大兵無創,與鬼神通。五兵不利,天下莫之敢當。建鼓不出庫,諸侯莫不慴㥄沮膽其處。”又曰:“修政廟堂之上,而折衝千里之外,拱揖指撝,而天下響應,此用兵之上也。兩軍相當,鼓錞相望,未至兵交接刃,而敵人奔亡,此用兵之次也。白刃合,流矢接,涉血屬腸,輿死扶傷,流血千里,暴骸盈場,乃以決勝,此用兵之下也。”此言義兵之戰無不勝,而幾於不戰也。又與《孟子》言“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義合。然則從儒家之言,兵之禍亦澹矣,然終不謂其竟可不用者,則以事實固不能然。夫事之發,不發於發之日,必有其所由兆,兵也者,非至兩軍相接之時,而後發焉者也。人類之惡業,積之已久,至於無可彌縫,乃爲是潰敗決裂云爾。此正如患癰疽者,人徒見其血肉崩潰,呼號宛轉,以爲天下之至慘;而不知其病之伏處者已久;至此而哀之,固爲所見之晚;抑不如是,其禍將有更烈於此者也。夫使社會之組織,平和安固,如人之四體既正,膚革充盈焉;持是以與兵争較,兵争誠慘毒矣。若其種種罪惡,陳陳相因;積重如山,疾苦如海。而猶責以蹈常習故,禁其除舊佈新。持是以與兵争較,吾未知其慘毒之孰爲酷烈也。故曰:“履霜之屩,寒於堅冰;未雨之鳥,戚於漂摇;痹癆之疾,殆於疽癰;將萎之花,慘於槁木。”夫兵者兇器,戰者危事,聖人寧不之知?然終不作去兵之論者,則以利害之數,隱曲難明,非逕直之辭,所可武斷也。故曰:“有以饐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船,悖;有以用兵亡者,欲偃天下之兵,悖。”又曰:“夫兵不可偃,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則爲福,不善用之則爲禍;若用藥者,得良藥則活人,得惡藥則殺人。義兵之爲天下良藥也亦大矣!”又曰:“聖人之用兵也,若櫛發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天下事有共相,亦有異相,安得蔽以一概之論哉。至於專以攻爲不義,説尤無以自完。夫誠能無兵則已,亦既不能,攻與守則何擇?豈不義者來攻我,我則可拒之;往伐之則必不可乎?設彼終不來伐我,我遂將坐視其肆行不義,而不之正乎?故儒家之論,不以攻不攻辨是非,而以義不義爲準的。所謂“兵苟義,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義,攻伐不可,救守不可”也。故曰:“凡爲天下之民長也,慮莫如長有道而息無道,賞有義而罰不義。今世之學者,多非乎攻伐,非攻伐而取救守,則長有道而息無道之術不行矣。”此誠明辯之論也。或謂攻不攻顯而易别,義不義初無定評。儒家樹義雖精,然人人得自托於義以攻人,又孰從而正之?夫用兵亦多術矣。善戰者致人不致於人,果使天下皆以攻人爲非,守禦爲是;彼善用兵者,獨不能致人之攻,既享其名,又竊其利乎?善夫!莊生之言曰:“爲之斗斛以量之,則并斗斛而竊之。爲之權衡以稱之,則并權衡而竊之,爲之符璽以信之,則并符璽而竊之。爲之仁義以矯之,則并仁義而竊之。”夫用兵則亦多術矣!而豈持一概之論者,所能禁圉哉?
要而言之:墨子救世之誠,誠可佩仰,然其持論則實粗淺。此不獨非攻然,其他議論,亦莫不然。所以至後世而其術遂絶者,半亦由此。以社會進化,已歷殷、周而至秦、漢,而彼仍持夏道故也。然必謂墨子見不及此,則又不然。彼蓋爲救世起見,上説下教,日强聒於王公大人,匹夫徒步之士之前,此等人固將曰卑之無甚高論;故抹殺一切深奥之談,但就粗淺之義立説也。夫讀書者貴知人論世,誠不得以此遽詆墨子;然若執二千年前不能自圓其説之論,更欲張之於今日,則又傎矣。墨子之學,亦非必前無所承。《左氏》載華元、向戌,皆嘗合晉、楚之成。墨子:或曰宋人,或曰宋大夫,縱不必信,亦必與宋有關係。墨子用夏政,夏道尚忠。華元爲羊斟所陷,及歸,仍以子之馬然,爲之掩飾;登子反之牀而告之以情,皆所謂忠也。以楚莊之强,圍之至於易子析骸而卒不克,其守禦之術,亦不可謂不功矣。得毋夏道固未絶於宋,而墨子實承其餘緒與?果然,則墨子《非攻》之説,或遠祖華元、向戌。夫華元、向戌之所爲,則亦不過欲合晉、楚之成,稍澹當日干戈之禍而已,固未必有究極之論也。
(原刊《天籟報》滬江大學建校二十週年紀念特刊,一九二六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