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论学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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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洋史上的西胡

循名責實,是一件最緊要的事情,不論什麽事情,不察其實,總是要喫虧的,新疆事變,已經一年半了,還没有能够順利的了結。這件事,有些報道,把其原因歸之於哈薩克人的好侵畧,這顯然是不對的,蘭州的《中國天下》,載有一篇黄震遐的《新疆問題的總分析》,去年上海的《前綫日報》,今年的《世界文化雜志》,都把他轉載了。他這篇文字,指出這一次的新疆事變,是一個民族問題,他率直的説:漢人在新疆是少數民族,新疆的多數民族是突厥人,而其中最主要的是維吾爾族;新疆自古就不屬於漢族的文化圈,而屬於突厥伊斯蘭文化圈,可謂能觸着實際,而祛除我們自大的偏見了,我於此,還想補充説幾句話。

新疆在很早的時代,就是西方文化在東方的根據地,與漢族的文化,以互不相同的性質,互相補益,還不始於伊斯蘭。新疆和中國交通,起於二世紀之末,即漢武帝時。其時天山南路諸國,其種有塞、有氐羌,塞種的文化,顯然較氐羌爲高,其人數,亦較氐羌爲衆,所以經過兩漢四百年,氐羌種的行國,在西域就不可見了。在這時代,中國文化的流行,可考的有兹王絳賓,《前漢書》上説他是慕效中國的;還有新、漢間的莎車王賢,《後漢書》亦説他本是中國的侍子,也參用些中國的典法;此外就很少可考的了。漢人移殖的,《北史·于闐傳》説:自高昌以西,諸國人等,皆深目高鼻,惟此一國,貌不甚胡,頗類華夏。這句話,被近代的考古家證實了。在新疆地方所發見的繪畫、塑像等,所描摹的,大抵係西洋人物,獨于闐縣即克里雅河流域不然,這可見在當時,塞種仍爲其地的主要民族了。到九世紀中葉,回紇爲黠戛斯所破,遁走河西,進入天山南路,新疆的民族,才發生一個大變動。然新疆各地方的政權,雖逐漸爲回紇人所取得,而其血統,則漸與久居其地的塞種相混淆。維吾爾實即元代畏吾兒的異譯,畏吾兒亦即回紇的異譯,顯而易見。現在的維吾爾人,深目高鼻,顯呈西洋種的狀態,可見其血統的成分,塞種仍較回紇爲多。

東西洋的交通,自古以來,即有海陸兩道,在近代新航路發見以前,中西文化的交流,由陸道者實較多。此爲衆所共知,無待申説。中西文化的交流,新疆自然是最大的孔道。以政治論,中國似乎自漢以後,總控制著新疆,其實西方人在東方政治上活躍者亦不少,不過不大受人注意罷了。所謂胡者,最初當係專指正北方的匈奴等族而言。然在前三、四世紀時,中國人即貤其名以稱東北方的烏丸,鮮卑之先,謂之東胡。及與西域交通,又貤其名以稱西域人,謂之西域胡或西胡,匈奴和東胡,都是東方人種,文化上一經同化,即無形跡可見,西域胡則不然,其漸漬中國文化雖深,而深目高鼻的形狀,不能驟改,所以所謂胡者,到後來,幾乎變爲西域種人的專稱,此説詳見予所撰《燕石札記》中,編者按:又見《吕思勉讀史札記·胡考》。此處不暇贅述。我們現在所當知的,則西域人在中國政治上活躍者,實不爲少。如晉世冉閔大誅胡羯時,史稱高鼻多須,多有濫死,可見亂華的五胡中,西域人實不在少數。其後拓跋魏專制北方,在四四六年,有蓋吴者,起而叛之,一時趨勢甚盛。蓋吴爲盧水胡人,其勇將有白廣平,白亦西域姓。八世紀初,即唐玄宗開元時,北邊有康待賓、康願子,相繼叛變,積年乃平。康姓大抵係出於康居的。至七五五年,安禄山反,遂以分唐朝盛衰之界。安禄山是柳城胡,本姓康,其母嫁虜將安延偃,禄山隨去,乃冒姓安,安乃西域昭武九姓之一,其人至東方,仍以國爲氏。九世紀後半,沙陀在中國開始得勢,沙陀爲西突厥的處月部,突厥雖看似北族,實則其根據地金山,即今阿爾泰山,已密邇西域。若考其開國的神話,則其起源之地,實在高昌國西北山,乃今新疆吐魯番境,及其得志之後,分爲東西兩部。東部控制着漠南北,西部則控制着整個的西域,其疆域實較東突厥爲廣,而運祚亦東較突厥爲長。所以突厥,我們雖以其和東部關係較切,覺得他是東方之國,以他的本身論,實在是個西域之國,不過在一個時期中,曾向東方發展罷了。至於處月部即沙陀之居地,則在金娑山蒲類海之間,蒲類海即今之巴里坤湖,其爲西域之國,更無疑義了。他自九二三年起,至九五〇年止,佔據了中原之地,凡二十八年。以一支客軍,而在中國能够如此,其在政治上活躍的力量,亦不可謂之不大了。

西胡不但在中國政治上有勢力,即其在北族中亦然,在東洋史上,侵畧地帶爲漠南北,佔據漠南北最早的大民族是匈奴。匈奴是没有受到什麽西域的影響的,匈奴爲中國所逐,鮮卑繼起而據其地。初時還不見他受到什麽西域的影響,然到四世紀中葉,鮮卑拓跋氏和其别部柔然劇烈競争時,所謂高車者,卻嶄然見頭角了。高車爲中國人稱之之名,其本名作敕勒,亦作鐵勒,即漢時的丁令,本在匈奴的西北,《北史》述其分佈的地域,則自焉耆之北起,直至咸海、里海之北,實爲西域的一大民族,當拓跋氏和柔然争鬥時,其部衆已彌漫於漠南北之地。此非短時期所能散佈,度其東遷,至遲應在第三世紀中。柔然乃一小部,安能與拓跋氏敵?然始終維持着對抗的局面,則實緣其得高車之衆使然。西胡在漠南北,開始顯出身手了。高車是時政治組織,尚極落後,諸小部各自爲政,不能聯合,所以柔然能驅而用之。柔然則世有可汗,又能模仿中國的兵法,以部勒其衆,其政治組織,較之高車進步多了。六世紀初,高車叛柔然,互相攻伐,柔然理應便宜些,然亦竟不能大得志,則緣高車得“噠”之援。故噠,亦作悒怛,實“于闐”二字的異譯。其族有一妻多夫之習,蓋本後藏高原的民族,自于闐出葱嶺,而至後來吐火羅之地的。當其入于闐時,即已濡染西域的文化,到吐火羅後,則純粹一西域之國了,所以能威壓波斯,在西洋史上,留下極大的名譽。自高車叛柔然後,又數十年,而突厥繼起,五五二年,柔然遂爲所滅。爾後至七四四年,突厥雖中經破敗,然大體上實佔據着漠南北。至七四四年後,而回紇乃代之而興。回紇亦鐵勒諸部之一,至九世紀中葉,爲黠戛斯所破。突厥可汗頡利之敗,史稱其以任用諸胡,疏遠宗族;回紇之寢衰,史亦謂其由沾染胡風,漸趨奢侈;可見西域文化,於北族影響之深。黠戛斯即漢之堅昆,元以後的吉利吉思,地在今唐努烏果海境,其以此摧破回紇,正和突厥之興於金山同。至其人之屬於白種,則觀《唐書》的記載,可以明白無疑。自回紇敗之,漠南北才無强部,約歷半世紀而契丹太祖乃興,其疆域據《遼史》所載,北至臚朐河,即今克魯倫河,又曾西征回紇,至於河西;黠戛斯等,亦通朝聘;然實僅羈縻而已,要到十三世紀初,成吉思汗興,滅乃蠻,而東胡的勢力,才算再振。回紇奉摩尼教,乃蠻亦奉摩尼教,其所用之文字,仍爲回紇文,所以以民族論,乃蠻與回紇,確屬一系。然則自三世紀中高車侵入漠南北起,至十三世紀初,乃蠻滅亡爲止。西胡在漠南北政治勢力的活躍,實在一千年左右,此中即不能説全是西胡的政治勢力,至少該和北族平分秋色。因爲北族的强悍,實藉西胡的文明。自十七世紀末至十八世紀中葉約八十年間,即清康、雍、乾三朝,在伊犁的衛拉特能爲蒙古之患,而蒙古不能侵犯衛拉特,亦同此理。這可見西域的文明,自有其不可侮之勢力了。

天山南路,地勢和北路及漠南北不同,天山北路和漠南北,都是適宜遊牧之地,南路則或引溝渠,或借雪水,以資灌溉,無論其爲山麓或沙漠中的泉地,和别處交通,都不甚便,故適於發展定居的文明。回紇自移居南路之後,文明大有進步者以此,然衰敝的回紇,自不能抵禦精强的大食,故其後天山南路,又爲大食的勢力所侵入。此即興於十一世紀初之喀拉汗國。其與回紇争鬥之跡,已不可深考。然觀回紇已棄其摩尼教而信奉伊斯蘭教,又捨其舊有的文字而用阿拉伯文,則回紇無疑爲此來自西方的新文化所征服。但回紇的用阿拉伯文,並非純用阿拉伯文,乃用阿拉伯文字母,拼寫自己的語言,這實和朝鮮人用中國字以造諺文相像。就諺文論之,豈得謂中國與朝鮮爲同文之國?所以今之維吾爾族,實仍保有其獨立的語言,在信奉回教諸民族中,屹然自成爲一族,既已信奉回教,其文化自然和諸回教民族是接近的,須知回教的文化,亦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文化,大食帝國的版圖,並不狹於羅馬,其文化或且超過之,在近代西歐諸國勃興之前,大食實爲西洋文化的中心,正和中國爲東洋文化的中心一樣,今雖暫落西歐諸國之後,然有此深厚的根柢,將來自必有其前途。文化的進步,正與生物的進化一樣,必與異種相媾合,而其變化乃大。當今之時,中、蘇、西歐等文化,實同具有向此回教民族—區域推進的機會,而要把自己的文化向他人推進,則必先認識他人的真相,所以如黄氏文中所説的新班超主義者,現在是不適用的。

中國人每自誇其同化異族能力之强,其實此語亦嫌籠統,中國人所同化的異族固多,被異族同化的,亦何嘗没有?朝鮮、越南,在中國統治之下都頗久,中國何嘗能將其民族同化?這亦不是説中國人没有能力。中國人同化異族之力,確是相當大的。然人總是人,其能力之大,總有一個限度。西域的政治,被中國控制逾二千年,然漢人在其地仍係少數民族,其地之文化,仍屬於突厥伊斯蘭之一圈,此自有其客觀的原因,無足爲輕。然至今日,則客觀的條件,漸漸變了。所以在今日,正是中國文化向新疆推進的好機會。不過當以推進文化爲主,不可再以新班超等主義,視政治之力爲萬能。而要推進自己的文化,並當先認識他人的文化,明白其真相,承認其價值,不可盲目的抱着一種優越感,而反陷於無知而已。

(原刊《永安月刊》第八十四期,一九四七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