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族拓殖上看東北
中國民族,以移殖之强,同化力之大,聞於天下,國人亦頗有此自豪,然這兩者的强大,該有其限度的;而在限度以内的成功,亦該有其理由,籠統的誇贊與自負,殊不是一回事。
中國民族,最初孕育其文化,究在何處,現在尚難質言,及其爲較高度的發展,而形成其民族性,則在於黄河流域,似無可疑。自此以降,南向長江流域,更遠向粤江閩江流域,更南向中南半島及南洋;其北向者,正面向漠南北,右向今東北九省,左向今新疆省逐步發展,亦有翔實的史實可徵。以其成績較之,北進者似不如南進。春秋時楚地不到湖南,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有此論。湖南的開闢,該在吴起相楚悼王“南平百越”之時,雲貴的初通,則在莊蹻溯牂牁江而王滇之日;與燕開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今遼寧、安東及遼北省南境。大畧同時,燕在東北,已能置郡,楚在湖南卻不能,則似東北之開闢,程度尚較西南爲有進。其後秦逐匈奴出河南,今河套。與其開桂林、南海、象郡,今廣東西及越南。及閩中郡,今福建。大畧同時。漢武帝再取河南,立朔方郡,開河西,今甘肅省西北境。通西域,今新疆。與其再平南越秦桂林、南海、象郡。及閩越,秦閩中郡。亦先後無幾,此爲西元前四世紀至二世紀之事,距今約二千至二千三百年。在自此以後的長時期中,南方雖亦係逐漸開拓,大體可云無所波折,北方則正面漠南之地,雖屢開建爲郡縣,亦屢遭破壞。中國勢力之確立者,仍以明以來之長城爲限,東北則迄未能越過遼河、松花江間的分水界,西北郡縣的設置,亦僅六十餘年,亡清光緒八年,西元一八八二年,置新疆省。而到如今,漢人在新疆還是少數民族,此外漢人移殖出去,而後來消失於無形的,還不知凡幾,如古代的朝鮮,普通都以爲和今韓國人同族,其實不然,據《方言》:朝鮮和北燕言語相同,而今韓國人初非和中國同語系,即其鐵證,箕子封於朝鮮,斷不會是現在半島之地,所以近來史家,大都承認其本區在内地,隨北燕之開拓而東北徙,然則古代的朝鮮人,至少是和中國人同語系的民族遷徙向東北的,而自東漢以後,即逐漸没入穢貉之中了,所以漢人的移殖,也是有成功有失敗的,有時候能同化人,有時候被人同化。人總是人,説有一個種族,能力特别優强,這只好任德國的社會黨,日本的軍閥去主張,無論科學與常識,都不能承認這句話。然則中國人移殖和同化的力量,究竟强弱大小如何?與其爲籠統的誇奬和自負,還不如從事實上作一番忠實檢討的好。
要檢討一個民族移殖力的强弱、同化力的大小,必須注意於其社會進化的程序,立乎今日而回溯既往,凡一民族文化的高度發展,必在其進入農耕之後,因爲必如此,其生活乃較富裕,人口乃可以有大量的增加;且和土地關係密切,其文化乃有固定性。中國爲東方文明之國,實以其進於農耕之早,而其移殖於外之能否成功,亦以其所移殖之地,農業能否確立爲斷,其向南移殖,最早最大的成功,實爲長江中下流之湖水區域,而西南的山嶽地帶,則其成功較晚而亦較小,其和南洋交通,怕亦已有二千餘年。因爲《吕覽》、《淮南王書》業經説及海外的情形了。而移殖的成功,則只可説自十五世紀以後,亦因前去者多是估客,此後乃漸有從事於農、漁、林、礦等業者之故。北方移殖的成績,亦可以此推之。遼河流域,在農業上自最適宜,故其成功最早而最大,漠南地方次之,天山南北路又次之。以區域的接近論,漠南自尤在遼河流域之上,然其水利較遜,又與好侵畧之遊牧人密邇,其建設的速度,不能和遊牧人受打擊後復盛的速度相競争,建設未至於大成,實力尚未充足,遊牧人的侵畧,倒又來了,此爲漠南郡縣,屢興屢廢的原因。天山南路,居國爲多,北路雖係牧地,居其地的牧人,並不如在蒙古地方的强大,故其受侵畧之患較少。然以交通論,則不徒非漠南之比,並非遼河流域之倫。自皋蘭越黄河,出玉門關,到達新疆省中,藉溝渠、雪水以資灌溉而可以耕作之地,實遠非昔時農民之力所能勝。所以其他雖多居國,而漢人從事於此者,不過如漢唐盛時之田卒,或者遭亂播遷的少數人民,不久即泯殁無聞了。松花江流域,並不較遼河流域爲瘠薄,然其農業的開發,卻延了二千餘年,亦因其間的分水界,非昔時農民所能逾越之故。然其土地之肥沃,水利之饒足,則遠非漠南及天山南北路所及,一旦此種限制打破,其進步倒又一日千里了。然則拓殖事業之成敗,乃其成功之大小遲速,全係其本身所有之力,及其所對抗之力相消而孰有餘之問題,籠統誇奬及自負,或則譏評與自餒,根本全不是這回事。
知此,乃可與論近數十年來中國人對於東北的拓殖,論者都説亡清以偏私之見,把東北封鎖,而中國人還能將它突破,即可見其移殖力之强,其實這話亦是要加以補充的。東北的大爲開闢,亦自近數十年以來,在亡清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中東鐵路開始建造以前,移殖東北的人,並不能算甚多;且皆偏於遼寧,入吉、黑者甚少,鐵路開始建造,需用勞力驟增,入東北者乃驟盛,鐵路竣工,其人與其地既已相習,乃多留而營田,而吉、黑二省,乃日以開闢。而據日本滿鐵會社所作統計,則東北移者之大盛,乃自民國八年以來,自此至民國十三年,年達四十萬,然仍以春來冬返者爲多,十四年其數增至五十萬,十五年至六十萬,十六年滿百萬,十七年以後,又超過之,自“九一八”變起乃鋭減,而留居者之超過冬歸者,亦自十四年始。此蓋内地之災荒、争戰,有以驅之,然鐵路四通,打破交通上之困難,使移住之民,能達到其力所不能達之處,要爲最大之原因。此外如開礦、製鐵、伐木及諸種新式工業之興起;因運輸之容易,消費之增加,固有之農工業,亦受其刺激。官家固從事放墾,私人之多田者,如旗地、蒙旗牧地,乘官家放墾時,領得多數土地者。及以此企業者,亦競事招徠;榨油、釀酒、製造麵粉等業,相競增資,或且改用新法;貨物之運載船,起卸,都市交通沿綫之服務,亦需要多人,都是盛大的投資,使移住者有事業可做,自然民之趨之,若水之就下了。雖然如此,移殖者仍以從事於農耕爲最多。據滿鐵會社的統計,其數實達百分之八十五,世界上將來的情形不可知,截至今日爲止,則欲確實佔領土地者,仍必爲能久居其地之人,而能久居其地者,則必從事於農業。我國歷代盛時,疆域非不廣大,然多並非實際的佔領,如漢朝設西域都護,以維持天山南北兩條通路,只可稱爲綫的佔領。唐朝設西域都護府以管理漠南北,又於西域設四鎮,只可稱爲點的佔領。此等佔領,雖身在其地,並不能確立勢力,而要有别一種勢力,以爲其後盾而維持之,到維持之勢力亡,其本身即不得不撤退了。語云: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五十年來,國内的災荒和戰争,外國的掠奪和剥削,可謂極人世間的悲慘,卻因此而造成了我民族等於東北的確實佔領,這種犧牲,還不算得無代價罷?我國民亦可破涕爲笑了。
我將我民族所以能開發東北的原因,作一番忠實的檢討,這並不是説我民族移植和同化的力量不算强大,世界上任何豐功偉績,原總是在一定條件下成功的。我所欲告我國人者,則欲求一事之成功,必先造成其所以成功的條件。如欲移民墾邊,則便利其交通,使本欲移殖而不能前往者,可以前往,實爲第一要義;而廣大的地區内,擇定若干居民點,並供給一定之力,使移居者有所憑藉,以與自然搏鬥,開發資源。此即蘇聯所謂欲開發不毛之處,當先在其中作成若干據點,而更以綫聯絡之説。東北的已事,即其明證。西北情勢的緊急,實不下於東北,且或過之,所以救之者,實不可不如沃焦捧漏,而其當如何救法,觀於東北,就可以知其當務之急了。再者,某處地方,當歸某民族佔領,此乃自然形勢所造成,非可以人力强行改變。清朝以私意封鎖東北,其所得者爲何?則限民虚邊,造成帝俄和日本的侵佔而已。當日本勢盛時,蘇俄亦不得不退避三舍,將中東鐵路轉讓。然侵畧者終於無成。至今日,其所得者又爲何?違反自然情勢之事,遲早總要受到制裁,雖不知其禍之來自何方,至自何時,以何形式而出現,然其必至而不可免,實爲閲歷有得之言,天下本無一勞永逸之事,不徒侵畧,即爲防患起見,説造成某種形勢,而即可恃之以爲安,也是徒然的。同理,懦弱退讓者,其罪惡,亦與恃强侵佔者相等,因爲同時違反自然的情勢,而足以造成撓亂的根源呀!再者在昔時的情勢下,農耕已爲經濟最高的階段,今則不然。使他人從事工業,而我則從事農業,必處處受其剥削,事事爲所統制矣。當抗戰以前,日寇之所求於我,及其所已行於東北者,原不過如此,況且所謂工業化,原不過使用機械以代人力之義,並非專指製造,在今日,農業亦當使用機械,亦即在工業範圍之内,我此文雖推重農業,只是追溯既往,並非謂此後所當務者,仍與既往相同,此亦不可不知。
(原刊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六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