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深篱落一灯明
五月,草长鹰飞,西域迎来第一场春雨。萧鑫清晨醒来,洞外的小雨早已经停了。他悄悄穿衣起身,在灶火边的木桶内随意抓把小米,丢入铁锅内,一只手提着锅,踏着湿润的泥土,向河边走去。
河水悠悠,流淌着奔向远方,那里正是日落的地方。萧鑫在河边蹲下身体,把手中的铁锅平放在河岸上,双手捧起一把河水,轻轻地沷在脸上。清凉的寒意,立即把睡意驱走。随后,他拿起铁锅加水,把小米陶洗干净,回到土洞内,生火煮粥。
师傅宿酒未醒,还在沉睡,梦中咳嗽声不断。粥煮熟后,萧鑫用碗盛满,请师傅吃饭。师傅披衣起来,三口两口吃完,倒头又睡。萧鑫小声询问:“师傅,桶内小米见底,您是不是……”得到的回答是,比雷声还大的鼾声。
铁锅内,剩下的粥不多,萧鑫喝完,收好碗筷,清洗干净,照旧一个人去王奶奶的小酒馆外赶出羊群,去塔里木河边吃草。
王奶奶家的羊,已经越来越多。好在有头羊带路,没有一只乱跑。一路上,萧鑫横刀立马,指点江山,那叫一个威武霸气。没有一只羊敢挑战萧鑫的权威,他手中的木棍就是王杖。
萧鑫的刀法……应该说是棍法,经过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耍的有模有样,随意一棍平扫出去,便会有大片草木被整整齐齐地削掉脑袋。
到了河边,羊群追逐肥美的野草,各自散去。萧鑫闲着无事,继续在河滩上专心练习棍法。练到兴奋之处,情不自禁,怪叫一声,飞身跃入河水之中。
萧鑫在淹过小腿的河水中,奔前退后,展转腾挪,手中的木棍上下翻飞,如同蛟龙得水,棍棍生风。他练习片刻,回到岸边,生了火堆取暖。草丛中,有一头独眼恶狼,凶光毕露,潜伏着一动不动。这头狼曾经被萧鑫打伤过右眼,它狠狠地盯着萧鑫,伺机报仇雪恨。
中午时分,太阳出来,乌云全部散去。萧鑫并没有查觉到危险,烘干衣服,平躺在草地上,竟然睡着。那头狼有机可趁,悄悄地靠近萧鑫。
一步,两步……饿狼在距离萧鑫数米外,突然怒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飞身扑向萧鑫。萧鑫听到吼声,急忙向旁边侧身,让开狼口,手中木棍挥动,狠狠砸向狼头。
只听‘呜嗷’的一声惨叫,那头恶狼左耳中棍,立时脑袋开花,死尸倒地。
这是萧鑫亲手打死的第一头恶狼,十分兴奋。傍晚,拖着狼的尾巴回来,想听到师傅的夸奖。师傅眼神古怪,却什么也不说。萧鑫瞧那意思,自己打死的不是恶狼,是师傅的亲兄弟。好在第二天,萧鑫看到师傅亲手剥掉狼皮,说等晒干给自己做狼皮袄和狼皮靴,才打消心中疑惑。
王奶奶听说萧鑫打死一头狼,满心欢喜,夸奖萧鑫人小胆量大,是个带把的爷们。不像某些人,胆小如鼠。师傅脸色憋的通红,硬是一句话也没说。不过,晚饭时,萧鑫发现师傅的酒桌上却多出一个空酒壶。王奶奶和师傅说话,也不再阴阳怪气,眼神中还带有一丝赞许。
师傅酒量很好,沾酒就醉。他每天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去王奶奶家小酒馆喝酒的路上。尤其是萧鑫学会用木棍防狼,不再受伤之后。他就开始变懒,不再管他。
很多时候,都需要萧鑫从小酒馆的酒桌上扶他回家。
萧鑫知道师傅为什么喜欢喝酒,也知道师傅为什么会经常一醉不醒。原因只有一个,师傅非常想家。师傅一定有很多故事。可惜,他从来不肯说。
长安,是师傅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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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的小酒馆,临近河边,就建在村子东头。有风吹过,门前金黄色的酒幌迎风飘扬,浓浓的酒香,不知不觉间醉人心田。小酒馆后边,就是一大片黄土房,密密麻麻像蜘蛛网。
在那里边居住的大多是维吾尔族人,他们几代人居住在一起,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另外,汉人和羌、塞人、月氏、乌孙、姑师、匈奴等其他民族的人也不少。这些人多数来自西域之外的天朝,他们远来西域就是想碰碰运气,寻找丝绸之上前人留下的宝藏。还有一些人,在中原杀人放火,坏事做绝,为了活命,逃到此地避仇。胡八一,杜小三等人,就在此列。
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流血和冲突。
那些亡命徒天生就比较懒,总想走一走人间的捷径。他们白天睡觉,晚上出来干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卖买。毕竟,西域远离中土,天高皇帝远,谁的拳头硬,谁的道理就行的通。不服气?打得你服气。反抗的最终结果,只能有两条,断胳膊少腿那是你运气好。运气不好,就埋骨异乡。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很多人吃不了西域风沙的苦头,选择离开。极少数外乡人能留下来,老板娘是其中之一。她不仅留下来,还过得很好。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胡哑巴的菜刀快,快到让你怀疑人生。
老板娘每天都很忙,且一身多职。例如,小酒馆的掌柜兼跑堂。除此,还经营一家客栈,取名“有缘千里来相会”。师傅劝说过老板娘,人家客栈起名,都叫什么“悦来客栈”,或者“如家客栈”都好。你这叫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听起来有点怪。
“你哪位?我和你很熟悉?”老板娘听后,送给师傅一句话,“老娘我乐意,你吃屁。”
师傅脸皮薄,差点气出内伤。
小酒馆的大门口,立有一块木招牌,写着八个大字:酒好喝,好喝你再来。据说,这几个字是一位东方远来的客人,酒后留下的墨宝。另外,他还留下一句名言:“江湖好大,大到南来北往皆过客。江湖又似乎很小,小到一转身,刚好遇到你。”
老板娘很喜欢这句话,杀羊宰鸡,忙着亲自下厨房做菜招待客人,喝酒住宿全免费。临走,还送出好多黄白之物,说都是身外的俗物,别客气。第二天,老板娘请村里人赶巴扎时到轮台做了横匾,挂在小酒馆内。为此,她千恩万谢,专门让萧鑫跑一趟,把羊圈里最肥的一只羊,送给帮忙跑腿的那户人家。
师傅说老板娘这是发情痴,智商归零。
老板娘也不否认,说喜欢又怎样?谁还不曾年轻过?没有一个白马王子梦?
老娘我高兴,有羊,任性。你管我?你配?
我去,师傅这小暴脾气,又差点气吐血。他怎么看那横匾都不顺眼,差点出手打碎横匾。只不过感觉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小白脸争风吃醋,我呸,什么争风吃醋,老子……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影响喝酒心情。
老板娘的酒馆很小,仅能摆放三五张桌子和几条长板凳。柜台上,长年也仅有一种酒售卖,羊乳酒。原本还有一些从中原来的烧刀子,女儿红售卖。后来,因为成本太高,得不偿失,就不卖了。
西域地方很大,大到你走一天都见不到几个人。所以,小酒馆的生意,有时就更惨淡。师傅每天都是小酒馆的常客。但是他喝酒不给钱,算是例外。
萧鑫从那晚一棍砸到杜小三脑袋,就很少见到他。猜测是因为那一棍太厉害,镇住对手不敢乱动。
后来,彼此碰到。杜小三含笑施礼,称萧公子,绝口不提狗杂种三个字。
萧鑫暗自奇怪,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杜小三拍胸脯保证,他早就弃恶从善,不做坏事。并且,愿意请萧鑫喝酒,稍表歉意:“萧哥,我小时候不懂事,认贼做师傅,多有得罪之处。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他点头哈腰,说话也显得十分有礼貌,头上的狗皮帽子早就不戴了,扎着一条红色的丝带。
“狗改不了吃屎。”师傅说话,一针见血,“杜小三笑里藏刀,肯定在憋阴招。”
萧鑫同意师傅的观点,他又问师傅,老板娘人如何?师傅说老板娘刀子嘴,豆腐心。她总是说最狠的话,做的却是最暖人心的事。萧鑫并不否认师傅说的话。他放羊回来,隔三差五,都能喝上一碗新鲜的羊肉汤。用老板娘的话说,这些羊肉汤趁新鲜时好喝,过夜就一文钱不值。人家喂驴偶尔还要多给一把青草。你这半大小子,饿坏了身体,还不是老娘亏本。
师傅的一壶酒,可以从早喝到晚。第二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醒不来就是一生。
小时候,萧鑫不懂,师傅为什么喜欢喝酒?长大后,他才慢慢地明白,师傅喝的不是酒,是孤独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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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鑫喜欢听故事,师傅夜里无事,便讲一些奇闻异事给他听:“古时候,东郡贡给汉武帝一矮人,其高七寸,衣帽具全。武帝常令在桌案上行走。疑其为山精,召东方朔问。东方朔见矮人,问道:“巨灵,你为何到此,你母还家未?”矮人不答,指东方朔对武帝说:“王母种桃,三千年一结实。这小儿不良,已经偷过三次,因此得罪王母,被贬谪来此。”武帝大惊,始知东方朔非凡世之人。”
萧鑫奇道:“师傅,东方朔偷王母三次桃,那他是不是有九千多岁了?”
师傅道:“是啊。”
萧鑫道:“师傅,东方朔为什么能长生不老?”
师傅道:“古书上记载,汉武帝曾经斋戒七天,遣峦大带来数十名男女去君山寻不死药。峦大得不死酒而归。汉武帝想要喝时,东方朔说:“我能识别这酒的真假,陛下请看。”说罢,便饮了一口。汉武帝烦怒想要杀东方朔,东方朔说:“陛下如果杀了臣,就证明这酒是假的;如果是真的喝了能够不死,那么陛下就杀不死臣。”于是,汉武帝赦免东方朔。”
萧鑫笑道:“师傅,东方朔好聪明。”
师傅道:“古人的智慧,非今人可望其项背。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中,有好多谋略故事。”
萧鑫道:“师傅,我想听。”
师傅给篝火填了些新柴,说道:“三十六计又可分为胜战计、敌战计、攻战计、混战计、并战计、败战计等六套计谋。胜战计、敌战计、攻战计是处于优势所用之计。混战计、并战计、败战计是处于劣势所用之计。三十六计中的第一计,就是瞒天过海。书上是这样说的,‘备周而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
萧鑫听不懂,师傅就要他先背再慢慢写。每晚一字,在地上用树枝写。萧鑫学习用功,几日后就背诵如流。在泥地上写字,也有模有样。
师傅讲:“第一计的核心意义是,认为准备万分周到,就容易松劲;平时看惯了的,就往往不在怀疑了,秘计隐藏在暴露的事物中,而不是和公开的形式相排斥。非常公开的往往蕴藏着非常机密。”第一计弄懂,学会写字,师傅就再讲第二计,围魏救赵。师傅讲的很耐心,也细致:“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中心思想,树敌不可过多,对敌要各个击破,对现在还不忙于消灭的,要隐藏我们的意图。”
萧鑫学习认真,字也练得辛苦。数月下来,小有成就。这天萧鑫学完孙子的三十六计,问师傅:“孙子这么厉害,为什么还称孙子,不应该叫老子吗?”师傅说:“老子的学问更厉害。他认为‘天道自然无为’,著有‘道德经’一书,别急,后边会讲。”
萧鑫挠挠头,笑道:“师傅,能当我没问不?”
“可以。”师傅说,“道德经分八十一章,前三十七章为《道经》,后四十四章为《德经》。咱老规矩,还是一章一章的来。先通背,再默写。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那时,萧鑫年龄尚小,听不懂,只能死记硬背。用萧鑫的话说,老子讲道德,孙子讲谋略。
黄土洞外的胡杨树叶子,绿了又黄。一阵秋风过后,一片又一片地落下,在小院内飞来飘来,沙沙做响。
师傅心灵,手也很巧。他闲下来的时候,到戈壁滩采石,垒土为炕。另外,他还用风干的狼皮,给萧鑫做皮袄和皮靴。一针一线,严严实实。做好后,萧鑫穿上感觉暖和舒适。不仅结实,还好看。老板娘见了,都夸好针线,说可惜师傅这么好的身手,要是能做个娘们多好?她怀疑师傅醉酒后,在阴间喝多孟婆的汤。所以,他走错路,也投错胎。有可能应该蹲着尿尿的她,变成站着尿尿的他。
如果不是师傅喉节突出,老板娘才打消怀疑。她差点就出银两,让萧鑫盯着看结果……
这天夜里,师傅又开始讲叶绍翁的一首诗,‘夜书所见’。
师傅说:“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这首诗,意境非常优美。读来,让人如身临其境。瑟瑟的秋风吹动梧桐树叶,送来阵阵寒意,江上吹来秋风,使出门在外的我不禁思念起自己的家乡。家中几个小孩还在兴致勃勃地斗蟋蟀呢!夜深人静了还亮着灯不肯睡眠。”
篝火正旺,萧鑫低着头,听师傅讲诗。不久,他就鼾声如雷,早已经悄然睡去。
师傅摇摇头,轻轻地抱他到土炕上睡觉,叹息道:“对牛弹琴,可惜叶公的一首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