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作品精选集(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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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看不见的城市(7)

忽必烈: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有时间来走访你向我讲述的那么多城市。我觉得你从未离开过这座花园。

波罗:我所见到的和做过的每件事物,都是在头脑的空间里具有意义的,那个空间跟这里一样宁静,有同样的半明半暗的光线,同样的树叶沙沙的恬静。当我凝神思索时,即使我在一刻不停地逆着满布鳄鱼的绿色河流航行,或者在清点装进船舱的腌鱼桶数,我仍然觉得自己就在这座花园,在这黄昏中,面对着你的威严。

忽必烈: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花园里斑岩喷泉之间散步,听着泉水飞溅的声音,还是浑身染着血汗,骑在马上率领大军正夺取你所描述的那些国家,或者正挥刀砍向包围着城市并爬上城墙的敌人。

波罗:也许这座花园就在我们垂下眼睑后的阴影中,我们始终忙碌着:你在战场上扬起尘土,我在远方集市上为胡椒的买卖讨价还价,即便在拥挤喧闹之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抽身回到这里,穿上绸缎的袍子,思考我们的见闻与生活,引出结论,从远处来凝神静想。

忽必烈:我们这段对话,也说不定是绰号叫忽必烈可汗和马可·波罗的两个叫花子之间的对话;他们正在翻腾一个垃圾口袋,把生锈的废铁、布头、废纸堆在一起,喝上几口低劣的葡萄酒,在几分醉意之中把自己周围闪闪发光的东西看成东方宝库。

波罗:也许,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一片堆满垃圾的荒地,还有可汗的空中花园。是我们的眼睑把它们分开,但我们并不清楚究竟哪个在外面,哪个在里面。

城市与眼睛 之五

你涉水渡河,穿越关口后,眼前忽然闪现的就是莫里亚纳,它的雪花石城门在阳光照耀下是透明的,珊瑚柱子支撑着镶了蛇纹石的三角门饰,别墅都是玻璃制造的,像水族馆一样,水母形的吊灯下,披着银色鳞装的舞女在灯影下游弋。若不是第一次出门远行,你一定知道,这样的城市肯定会有她的反面对应:只要绕半个圈子,你就会看到莫里亚纳掩饰着的另一副面孔,一大片生锈的铁板,麻袋片,楔着钉子的木板,沾满煤灰的管子,成堆的废铁罐,挂着退色的招牌的墙壁,藤条破损了的椅子框架,只适于把自己吊在腐朽的屋梁上的绳子。

从这面到那面,城市的各种形象在不断翻番,但是却没有厚度,只有正反两面:就像一张两面都有画的纸,两幅画既不能分开,也不能对看。

城市与名字 之四

克拉莉切,光荣的城市,有着一部痛苦的历史。她不止一次地衰落又复兴,但始终以最初的克拉莉切为无与伦比的辉煌的楷模,拿今日的城市与之相比,总少不了在星光暗淡时引发叹息。在几个世纪的衰败过程中,几度瘟疫闹得城空人尽,梁柱檐篷坍塌了,地势变化了,昔日的巍峨不见了,人们心灰意懒,人去街空;然后,躲过灾难洗劫的幸存者又逐渐走出地窖和洞穴,不仅像耗子似的急于搜索和啃咬,而且像鸟雀一样抓紧收拾和补缀。他们抓住一切可以到手的东西,拿到别的地方另派用场:织锦窗帘变成了床单,大理石尸骨坛成了种紫苏的盆子,闺房的铁窗花拆下来当了烤猫肉的架子,精美镶嵌的木料拿来烧火。把旧日克拉莉切没有用处的那些零杂物安置在一起,形成劫后余生的新克拉莉切,有茅舍、阴沟和鸽子笼。然而,克拉莉切往日的辉煌几乎还都全部保存着,全都在那里,虽然排列顺序有所变化,却仍像从前一样符合居民的需要。

贫困过去后,就是快乐的时代:克拉莉切从褴褛的蛹变成了华丽的蝴蝶;新的富足,使城市到处充满新的建筑材料;新的移民从外地纷纷涌入;一切的一切都与昔日的克拉莉切大不相同;新城越是在克拉莉切旧城的地址和名称上兴旺发达,就越发现自己在远离她,而且比老鼠和霉菌更迅速地摧毁她。人们虽然为新城的富丽感到骄傲,但内心深处却觉得自己成了不相称的外人,成了篡位者。

于是,当初被另派用场而得以幸存的最初辉煌时代的碎片如今又被重新安置:罩在玻璃罩下,锁在橱窗里,放在丝绒垫上。这倒不是因为它们不再有什么用处,而是人们要凭借它们重现那座已经无人了解的城市。

克拉莉切又经历了几番衰败,几番复兴。人口和风俗也多次改变;只有名字、地方和那些打不破的东西保留了下来。每次新兴的克拉莉切都像有生命的肌体一样,有自己的气味和呼吸,把死去的克拉莉切的那些碎片当做至宝向人炫耀。谁都不晓得那些古希腊式柱头何时装饰过哪些柱子:人们只知道有一个柱头在一个养鸡场里支撑母鸡生蛋的篮子,过了不知多久才和其他展品一起搬到柱头博物馆里。一般人都相信曾经有第一座克拉莉切城,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柱头可能先在鸡舍后在庙宇里用过;大理石罐可能先种紫苏后来才装了尸骨。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一定数量的物体在一定空间移动,有时被一些新物体遮盖,有时被消耗而得不到替换;规律是每次都要混杂一气,然后再重新拼凑在一起。也许克拉莉切一直就是华而不实的混杂体,分类混乱不清,而且陈旧过时。

城市与死者 之三

没有任何城市能比埃乌萨皮娅更倾向于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为了使由生到死的过渡不那么突然,这里的居民在地下建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城市。所有尸体都经过特殊脱水处理,只剩下一副骨架包着一张黄皮,被送到地下去继续生前的活动。至于活动内容,是死者生前最喜欢的开心时刻的活动:大多数人坐在饭桌旁,或者跳舞,或者吹奏小号。但是埃乌萨皮娅的生者从事的商业及各种职业,至少是他们最心满意足的工作,在地下也还继续经营着:钟表匠身边还是他店铺里那些停了摆的钟表,他正把干枯的耳朵凑到走了音的老摆钟跟前;理发匠握着干刷子,正往一位演员的颧骨上涂肥皂沫;而那位演员正睁着空洞的双眼读着剧本;一位面带笑容骨瘦如柴的女子,正在给一头小母牛的骨架子挤奶。

当然,很多活人都要求死后能够改变命运,过另外一种生活:这座地下城市里挤满了狩猎狮子的猎人、次女高音歌手、银行家、小提琴师、公爵夫人、被情夫供养的女人、将军,其数目之多,是活人的城里所从未达到的。

有一个戴蒙面头罩的兄弟会,任务是护送死者到地下城市并给他们安排适当位置。除他们之外,谁也不能进入死人的埃乌萨皮娅,有关地下城市的一切消息都是从他们那里打听来的。

听说,死者当中也有兄弟会,而且也乐于帮助他人。戴蒙面头罩的兄弟去世后,会在另一个埃乌萨皮娅从事同样的工作。据说他们中间有人已经死了,但是在继续上上下下。在活人的埃乌萨皮娅,这个兄弟会是极有权威的。

据说,每次下到地下埃乌萨皮娅的时候,他们都能发现一些变化:死人们也在自己的城市进行改革,虽然不多,却是深思熟虑的,决非任性胡来。听人说,死人的埃乌萨皮娅能在一年之间变得让人认不出来。而活着的人,为了赶上潮流,兄弟会的人所说的一切,他们也要做一做。于是,地上的埃乌萨皮娅就模仿地下的姊妹城。

人们说,这不仅是现在才发生的事:事实上,是那些死人依照地下城市的样子建造了地上埃乌萨皮娅。还有人说,在这两座姊妹城里,没办法知道谁是死者,谁是生者。

城市与天空 之二

在贝尔萨贝阿,有一个信念世代相传:在城市上空另有一座贝尔萨贝阿,城里最高尚的美德与情感都在那里得到充分的释放,地上的贝尔萨贝阿若以天上的贝尔萨贝阿为楷模,二者就会浑然一体。按照传说,那是一座黄金之城,有白银的门锁和钻石的城门,一切都是雕镂镶嵌的,可谓以最精湛的技巧加工最贵重珍奇的材料而形成的一座宝城。贝尔萨贝阿的居民坚持忠于这个信念,处处为天上的城市增添光彩:他们积攒贵重金属和稀有宝石,不敢有瞬间的松懈享乐,始终保持得体端庄的仪态。

这些居民还相信,另有一座地下贝尔萨贝阿,那里包容了地上所有卑劣丑恶的事物,因而他们不断努力消除与地下相关和相似的一切。在他们的想象中,地下的屋顶就像开口朝下的垃圾筒,干酪皮、油腻的纸团、洗碗的脏水、残羹剩菜、污垢的绷带,不断纷纷自上而落。甚至是一种深色的能挤压延伸的脏东西,就像人类排出的粪便,从一个黑洞排向另一个黑洞,直到在最底层盘绕堆积起来,一层层堆成一座顶尖歪扭着的粪便城。

贝尔萨贝阿人的信念中有真实的一部分,也有错误的一部分。真实在于城市同时伴有天上地下两个投影;错误在于它们的实质。地下深处的贝尔萨贝阿是最有权威的建筑师设计的,用的是市场上最贵重的材料,每个机械装置、齿轮和钟表都运转良好,所有管道和连杆都装饰着皮穗、流苏和花边。

为了得到更高层次的完美,贝尔萨贝阿已经把不断充填自己空壳的狂热当做美德,却不知道要豪爽地舍弃,自我解脱,舒展放松一下。在贝尔萨贝阿的上空确实有一个天体,地上城市的所有东西都收拢在那个废物库里:飘扬着的马铃薯皮、破伞、旧袜子,闪光晃眼的玻璃碎渣、脱落的衣扣、糖果纸、废车票、修剪下来的指甲和老茧皮、鸡蛋壳。天上的城市就是这般模样,而它拖着的长长的彗星尾巴,则是吝啬贪婪的贝尔萨贝阿居民在唯一最不小气的自由快乐的时刻排泄出来的粪便。

连绵的城市 之一

莱奥尼亚每天都在更新自己:清晨,人们在新鲜的床单被单中醒来,用刚从包装盒里拿出的香皂洗脸,换上崭新的浴衣,从新型冰箱里拿出未开启的罐头,打开最新式样的收音机,听听最新的歌谣。

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昨天的莱奥尼亚的废弃物包在塑料袋子里,等待着垃圾车。除了挤过的牙膏皮、烧坏了的灯泡、报纸、容器、包装纸,还有热水器、百科全书、钢琴、瓷器餐具。莱奥尼亚的富足,与其以每日生产销售购买量来衡量,不如观察她每天为给新东西让位而丢弃的物资数量。你甚至会琢磨,莱奥尼亚人所真正热衷的究竟是享受不同的新鲜事物,还是排泄、丢弃和清除那些不断出现的污物。当然,清洁工们像天使一样宽容大度,他们的任务是将昨日的遗物搬走,充满敬意地、默默地、以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虔诚工作着,也许是因为人们一旦丢弃这些东西,就不愿意再想它们。

至于清洁工每天把这些东西搬运到何处去,从未有人问过:肯定是运到城外。但是,城市在逐年扩大,清洁工就得越走越远;垃圾越堆越多,越堆越高,所占面积的半径也越来越大。另外,莱奥尼亚新材料的制造工艺越来越高,垃圾的质量也随之越来越高,经久耐腐,不发酵,不可燃。于是,莱奥尼亚周围的垃圾变成坚不可摧的堡垒,像一座座山岭耸立在城市四周。

结果是:莱奥尼亚丢弃得越多,就积攒得越多;她过去的鳞片已经焊成一副无法脱卸的胸甲;城市一面在每日更新,另一面在把一切都保存于唯一一种形态中:昨日的废物堆积在前天以及更久远的过去的废物之上。

莱奥尼亚的垃圾也许将一点一点侵占整个世界,不过,这漫无边际的垃圾堆最外围的斜坡那面,也还有其他城市在排泄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也许,莱奥尼亚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已布满了垃圾的火山口,各自环绕着一座不断喷发垃圾的城市。这些彼此陌生并敌对的城市之间的边界,就是一座座污染的碉堡,各个城市的废物相互支撑,相互重叠,混杂在一起。

垃圾堆积得越高,倒塌的危险越大:只要一个罐头盒、一个废轮胎,或一只大肚酒瓶滚向莱奥尼亚,就会引起破鞋、陈年日历、枯花的大雪崩,整个城市就将被淹没在她始终力图摆脱的过去中,与邻近城市的周边混合在一起,终于彻底干净了。一场大灾变,把肮脏的群山夷为平地,每日更换新衣的城市被抹掉了一切痕迹。而附近那些已经准备好压路机的城市,则等待着平整这块土地,拓展自己的领地,扩大疆域,让自己的清洁工走向更远的地方。

波罗:……也许这座花园的平台只能面对我们心中的湖泊……

忽必烈:……无论作为军人和商人的艰苦使命把我们带到多么遥远的地方,我们都会守护着心里这片宁静的阴凉,这段断断续续的对话,这个永远不变的夜晚。

波罗:除非我们做相反的假设:那些在战场和港口奔忙的人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封闭在这竹篱笆墙内,一直在静止不动地想着他们。

忽必烈:根本就不存在那些辛苦、呐喊、伤疤、恶臭,只有这株杜鹃花。

波罗:搬运工、石匠、清洁工、拔鸡毛的厨师、俯身在石头上的洗衣女、一边给婴儿喂奶一边烧饭的母亲,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在想着他们。

忽必烈: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

波罗:那么他们就不存在。

忽必烈:我觉得,这个猜测不适合我们。没有了他们,我们就不可能在这吊床里荡来荡去。

波罗:那么,这个假设应该排除。因此,另一种假设该是真的了:是他们存在,而我们不存在。

忽必烈:我们已经证明了,如果我们过去在这里,我们将来就不会在这里。

波罗:而事实上我们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