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看不见的城市(6)
“你可曾见过跟这座城相似的城市?”忽必烈汗对马可·波罗发问,从御舟的绸缎顶篷下伸出戴满戒指的手,指点着运河上的桥梁,大理石台阶浸泡在水中的富丽堂皇的宫殿,摇着长桨曲折行进的轻舟,在开着集市的广场边卸下一筐筐蔬菜的运货船,还有阳台、平台、建筑物的圆顶、钟楼,以及在灰色湖水中的青翠的花园式小岛。
皇帝正由他的外国宠臣陪伴着驾幸昆塞[3],旧王朝的故都,可汗王冠上的最后一颗明珠。
“没有,陛下,”马可回答,“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城市。”
皇帝试图看透他的眼睛。外国人垂下了目光。忽必烈整天都一言不发。
日落之后,在皇宫的平台上,马可·波罗向君王报告自己出使的经历。可汗已经习惯每晚半闭双目地倾听他的这些讲述,直到他的第一个哈欠暗示侍从点起火把,领他回寝宫。可是,忽必烈今天似乎存心抗拒倦意。“再讲一个城市吧。”他坚持说。
“……离开那里,顺着东北风和东北偏东风骑马走三天……”马可·波罗继续他的报告,列数许多地名、风俗习惯和物产。他的阅历之丰富,可以说到了取之不竭、述之不尽的程度,可现在也不得不认输了。天就要亮了,他说:“陛下,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所有城市都讲给你听了。”
“还有一个你从未讲过。”
马可·波罗低下头来。
“威尼斯。”可汗说。
马可笑了。“你以为我一直在讲的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吗?”
皇帝不动声色。“可我从未听你提及她的名字。”
波罗说:“每次描述一座城市时,我其实都会讲一些关于威尼斯的事。”
“当我问起别的城市时,我想听那些城市的事;我问起威尼斯时,就想听关于威尼斯的事。”
“为了区分其他城市的特点,我必须总是从一座总隐于其后的首要的城市出发。对于我,那座城市就是威尼斯。”
“那么,你的每一个故事都要从旅行的开始讲起,详细地如实描述威尼斯,完整地讲述,不疏漏任何一点记忆中的事物。”
湖面轻轻泛起涟漪,宋王朝故宫的树枝倒影裂成闪亮的碎片,像水面漂浮的叶片。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波罗说。“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城市与贸易 之五
在水城斯麦拉尔迪那,一张运河渠道网与街巷道路网相互交织着。从一处到另一处去,你总有陆路和水路可选择。在斯麦拉尔迪那,两点之间最短的路线不是直线,而是具有多处分支的曲线,因而供行人选择的路线就远远不止两条,倘若你喜欢水陆两种交替使用,你的选择余地就更大。
于是,斯麦拉尔迪那的居民就省却了每日行走相同路线的厌烦。不仅如此,行走的路线绝不只限于一个层面上,而是一路上有上上下下的台阶,有驻足的平地,有驴背式的罗锅桥,还有架空的路。各段不同层面的路线组合变化,能使每个居民每天去同一地点时观赏不同路线的景色。在斯麦拉尔迪那,最平常最宁静的生活也不会千篇一律。
但是,这里也如同其他地方一样,大部分秘密和冒险生活都受到种种限制。斯麦拉尔迪那的猫儿、小偷与地下情侣,走的都是高处断断续续的路线,有时要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有时要从屋顶平台跳到阳台上,有时则用走钢丝的步法取道屋檐的水槽。在下面,成群的老鼠在阴暗的下水道里流窜,阴谋家与走私者们从地洞和排水管口向外窥探,往来于地道地沟,抬着乳酪片、违禁品、成桶的火药,利用地下通道横穿城市。
斯麦拉尔迪那的地图应该用不同颜色标出所有这些固体与液体的、明处与暗处的路线。最难标示的是飞燕的路线,它们划破屋顶上方的空气,以不动的翅膀划出看不见的抛物线,俯冲着吞食蚊虫,盘旋着上升,掠过塔顶,在它们空中路线的每一点之上俯视整个城市的每个点。
城市与眼睛 之四
来到菲利德,你会非常欣赏架在运河上的各式各样的桥梁:驴背式罗锅桥,有顶篷的桥,有柱脚的桥,驳船托着的桥,悬空桥,带雕花栏杆的桥。还有临街的各种式样的窗子:双扇窗,摩尔式窗,哥特式窗,镶着半月形或圆花饰彩色玻璃的窗。道路由各种材料铺砌:鹅卵石、青石板、碎石子,还有蓝色与白色的瓷砖。城市的每个地方都向游人展示着她令人惊奇的景色:城堡墙头上伸出来的一丛刺山柑,梁柱上端的三个女王雕像,洋葱式圆屋顶上串着三个小洋葱加一个尖顶。你会赞叹:“能够每天都看到菲利德所包含的看不完的景致的人,他们是多么幸福啊!”而当你在仅仅看上一眼便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时,你会惋惜。
反之,你若必须在菲利德住上一段时间,甚至度过自己的余生,眼前的城市很快就会退色,圆花饰彩色玻璃窗、梁柱上端的女王雕像、洋葱式圆屋顶都会消失。就像所有菲利德居民一样,你走过曲折的街道,分辨阳光与阴暗的地区,这里一扇门,那里一段台阶,这是你可以放篮子的板凳,那是不小心就会让你跌跤的坑洼。城市的其余部分都是看不见的。菲利德是一个空间,虚无中各点之间都连着通道:你可以走最快捷的路线,不必经过某债主的门口就到达某商贩的帐篷。你的脚步追随的不是双眼所见的事物,而是内心的、已被掩埋、被抹掉了的事物。如果你觉得两个拱廊之中的一个更为惬意,那是因为在三十年前曾有一个穿绣花宽袖衣服的姑娘走过那里,或者是因为那个拱廊在某一时刻里的光线使你联想起另外一个地方的什么拱廊。
上百万只眼睛向上望着窗户、桥梁、刺山柑,但他们看见的也许只是一张白纸。像菲利德这样的城市很多,它们能够躲过所有凝视的目光,却躲不过那些出其不意投来的目光。
城市与名字 之三
对于我,在好长一段时间里,皮拉是一座海湾斜坡上的城堡式城市,高大的窗户和高大的塔,像有一个罩子扣着,市中心有一个井一样深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眼井。我从未见过她。她是我未曾涉足过的城市之一,我只能通过名字来想象那些城市的样子:埃乌伏拉西亚,奥迪莱,马尔加拉,杰图利亚。在这些城市之中,皮拉有自己的位置,和她们各有所不同,也和她们有相似之处,在我心目中决不会混淆。
终于有一天,旅行把我带到了皮拉。一踏上这块土地,我就立即忘掉了以前的所有想象;皮拉变成了皮拉自己的样子;我相信自己一直知道,隐藏在起伏的沙丘后面的大海是远离城市的;街道是笔直的,长长的;屋宇有间隔地集中着,它们都不算高,中间有存放木料和木工厂的地方;风儿吹动着抽水泵的叶轮。从那以后,皮拉这个名字在我脑海唤起的就是这幅景象,这种光线,这种嗡嗡的声音,这种黄尘浮动的空气。很显然,除此之外,这个名字不可能具有其他意义。
我脑海里继续容纳着那许多我尚未见过并且将见不到的城市,她们的名字附带着一种形象,或者想象的形象中的一景一点:杰图利亚,奥迪莱,埃乌伏拉西亚,马尔加拉。海湾上的高城依然在那里,她的中央广场中间依然是那口井,可我怎么也叫不出她的名字,并且想不起我怎么会给她起一个意义完全错误的名字。
城市与死者 之二
我所经历的旅行,从来没有把我带到比阿德尔玛更远的地方。上岸时正好赶上黄昏。那个在码头上接过缆绳将它系在系缆桩上的水手,很像一个跟我一起当过兵的人,那人已经死了。那正是鱼类批发市场开市的时候。一位老人把一筐海胆装上手推车,我觉得似乎认识他,可刚一转身,他就消失在一条小巷里了;不过我明白,他的相貌很像我童年时的一位老渔夫,而那个人是不可能活到今天的。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寒热病人让我看了很难受,他头上裹着一条毯子:我父亲临死前那几天,黄黄的眼睛和长长的胡子茬就跟他一模一样。我转过头去,再也不敢直视任何人的面孔。
我想:如果阿德尔玛是我梦里见到的城市,如果我在这里见到的都是已死的人,这个梦太让我害怕了。如果阿德尔玛是一座真实的城市,居住着活生生的人,那么只要我继续盯着那些人,他们相貌的相似之处就会消失,就会变成陌生的脸,苦闷焦虑的脸。无论如何,我还是最好不盯着他们看。
一个卖菜的小贩正在称一棵卷心菜,然后把它放进凉台上的少女用绳子放下来的吊篮里。这少女跟我故乡的一位姑娘长得一样,那位姑娘因失恋而发疯,后来自杀了。卖菜的小贩抬起头来:简直就是我的祖母。
我想:人到生命的某一时刻,他认识的人当中死去的会多过活着的。这时,你会拒绝接受其他面孔和其他表情:你遇见的每张新面孔都会印着旧模子的痕迹,是你为他们各自配戴了相应的面具。
搬运工人排成一行,背着大坛子和木桶,弯腰弓背走在石阶上,他们的面部被头上披着的麻袋片遮着;“现在,他们该站住,伸直腰,我又该认出他们了。”我想着,心里又焦急,又害怕。但是我的目光始终离不开他们;我差一点就把视线转向狭窄的街道上拥挤的人群,那就会看到意想不到的面孔,那些远处的面孔都在对着我,好像在等待我识别,也好像在识别我,好像他们已经认出了我。或许,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我也像某个去世的人。我才刚刚来到阿德尔玛,就已经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已经在他们那边,被吸入那眼睛、皱纹和扭曲的面孔的万花筒之中。
我想:也许阿德尔玛是人们垂死时抵达的城市,每个人都能在这里与故人重逢。这就标志着我也是死人。我又想:这也标志着彼世并不快乐。
城市与天空 之一
埃乌多西亚向上下两个方向延伸,有许多弯弯曲曲的小巷、台阶、死胡同、棚屋茅舍,城里保存着一块地毯,它能使你看到城市的真实形态。乍看上去,埃乌多西亚跟地毯上的图案毫不相像,整块地毯都是对称图形,图案沿着直线和周边重复着,间杂着色彩鲜艳的螺旋纹饰。可是,假如你认真观察,就会认为地毯的每一处都与城里的某一处相符,而且整个城市都包容在地毯的图案中,甚至连比例顺序都完全正确,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分散了你的注意而看走了眼。埃乌多西亚的混乱,骡子的叫声、煤烟的污垢、海产的腥味,这是你所观察到的不完全的城市景色,而地毯则证明某一点能够展示城市的真正透视图,它的几何图形绝对不会疏漏任何一个微小细节。
在埃乌多西亚很容易迷路:但是,只要你专心审视地毯,你就会看出你所寻找的街道就在一条深红或深蓝或紫红色的线上,它环绕着的那片紫才是你的目的地。埃乌多西亚的每个居民都拿地毯的固定不变的图形跟自己心目里城市的形象做对照,能在地毯的图案里找到解除自己忧愁苦闷的答案,找到自己人生的故事和命运的转折。
就地毯与城市这两件差异悬殊的事物之间的关系,有人请教过先知。先知回答说,其中之一是上帝赐予的星空和行星运转的轨道的形状;另一个则如同所有人工制造的东西一样,是前者的近似的影像。
有相当一段时间,占卜者都确信地毯上的图案是神灵所为,从这个意义上注释了先知的断言,从来没有任何争议。但是,用同样的方式,你可以得到完全相反的结论:宇宙的真正地图就是埃乌多西亚城,一片不成形状的污斑,其中有曲折蜿蜒的街道,有灰尘中乱成一堆的破房子,有火灾,还有黑暗中的尖叫声。
“……如此看来,你这可真是记忆中的旅行!”一直认真聆听的可汗,每当听到马可发出忧伤的叹息,就在吊床里直起身子,喊道:“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摆脱怀旧的重负!”或者:“你远征归来,舱里满载的是悔恨!”或者不无讥讽地补充:“说实话,对一个威尼斯王国的商人来说,这真是很不划算的交易!”
这就是忽必烈汗关于过去与未来的一切提问的最终目的。他做这种猫捉老鼠游戏已经整整一个小时,现在终于把马可逼到墙角,扑到他身上,一只膝盖抵着他的胸口,揪着他的胡须,逼问:“这就是我想从你口中得知的,坦白交代吧,你走私什么货色:心情、幸福,还是挽歌?”
这些言语和动作也许都是想象的,其实,两个人都静静的,一动不动,注视着烟斗冒出的烟缓缓上升。那小片云,有时被一阵风吹散,有时一直悬浮在空中。答案就在那片云中。马可看着风吹云散,就想到那笼罩着高山大海的雾气,一旦消散,空气变得干爽,遥远的城市就会显现。他目光想要达到的地方,正是飘浮着的烟雾屏障以外的地方:事物的形态在远处才分辨得更清楚。
或许,刚刚离开唇边的烟雾,浓浓的、缓缓的,还悬浮着,给人以另外一种景象:都市上空那吹不散的浊烟,压着柏油路面的瘴气。记忆既不是短暂易散的云雾,也不是干爽的透明,而是烧焦的生灵在城市表面结成的痂,是浸透了不再流动的生命液体的海绵,是过去、现在与未来混合而成的果酱,把运动中的存在给钙化封存起来:这才是你在旅行终点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