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日本经典名著译丛(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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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阴兽(2)

小山田静子同我的书信往来,如此持续了几个月。

不能否认,通信当中我战战兢兢地让自己的信带上了某种意味,而静子那方面也似乎流露出超过一般交往的——也可能我神经过敏——极其恭谨而又不无温馨的情思。

坦率地说——也真不好意思——我想方设法打探出静子的丈夫小山田六郎不但年龄比静子大许多,而且格外显老,脑袋也秃得利利索索了。

到了今年二月,静子信上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我觉得她好像感到非常害怕。

近来有件事让我忧心忡忡,夜里时常醒来。

她在一封信上这样写道。虽是三言两语,但从字里行间分明看见她吓得瑟瑟发抖的身影。

另有一封信这样写道:

先生,您和那位同是侦探作家的大江春泥说不定是朋友吧?若知道他的住处,请告诉我好吗?

大江春泥的作品我当然晓得,但由于春泥这个人非常讨厌见人,作家聚会也从未露面,所以没有个人交往。而且,据说他从去年下半年以来突然封笔,不知去了何处,通讯处都无人知晓。我如此答复了静子。但想到静子的恐惧感可能同那个大江春泥有关,便出于稍后提到的原因,心里颇为不快。

没几日,静子寄来一张明信片,大意是有事商谈,能否拜访一次。

我隐约感觉出了“商谈”的内容,但完全没想到是那般可怕的事情,只管喜不自胜地就同她再次相见想入非非。

接到我“恭候”字样的回信,静子当天就来了。出乎意料的是,此时的静子十分萎靡不振,出门迎她时我很有些失望。而她所说的“商谈”更是出乎寻常,早把我刚才的想入非非一扫而光。

“我是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才来拜访您的。觉得像您这样的人总可以为我出出主意……只是,认识不长时间就什么都说给您,或许有失礼节……”

静子有气无力地一笑——笑得那颗痣很是显眼——轻轻抬头望我一眼。

天气已经冷了,我在书桌旁放了一个紫檀木长方形的火盆。她在对面得体地坐着,两手搭在火盆边缘。手指仿佛她全身的象征,柔软、纤弱,但绝不消瘦;肤色青白,但绝非病态;柔弱得似乎一握就可能随时消失,但又具有极微妙的弹性。也不光是手指,她全身给人的感觉也完全如此。

见她一副沉思的神态,我也认真起来: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事情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如此讲完开场白,她穿插自己从小的身世,告诉我一个很不一般的情况。

简单概括静子当时所说的身世:老家在静冈,在那里直到女校快毕业的时候都是无忧无虑的。

唯一可说是不幸的事,是她在女校上四年级时,抵不住一个叫平田一郎的年轻人的花言巧语,和他有过甚为短暂的恋爱关系。

为什么说是不幸呢?因为那场恋爱只是出于十八岁少女心血来潮的逢场作戏,绝对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平田那个小伙子。问题是,尽管她只是出于心血来潮,对方却是真心实意的。

平田一郎纠缠不放,她则唯恐躲之不及。而越是这样,对方就越是穷追不舍。发展到最后,半夜里竟有黑影在她家围墙外来回徘徊,信箱里开始有恐吓信投进来。作为十八岁少女的她为一时心血来潮招致的报复吓得胆战心惊。父母也注意到女儿一反常态,心里隐隐作痛。

正当此时,一桩很大的不幸降临在她家头上(对于静子莫如说是幸事)。当时,由于经济界激烈动荡,她父亲扔下一大笔无法偿还的债务,草草打点店铺,携全家逃到一个有点交情的熟人所在的彦根,情形几乎同夜逃无异。

由于这场意外的遭遇,静子不得不从即将毕业的女校退学。而与此同时,她可以通过这次突然迁居从平田一郎可怕的纠缠中脱身出来,又不由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父亲自此一病不起,不久去世,剩下静子和她母亲。母女俩过了一段凄惨的日子。但不幸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出生于她们藏身的那个村里的实业家小山田很快出现在母女俩面前。两人得救了。

小山田只见过静子一次,就深深地恋上了她,托人前来求婚。静子也不讨厌小山田。两人年龄尽管相差不止十岁,但小山田那潇洒有致的绅士风度,使静子产生仰慕之情。婚事一帆风顺。婚后,小山田陪静子和她母亲回到东京的宅邸。

此后七年时光过去。婚后第三年静子的母亲病逝。不久小山田带着公司业务在海外差不多度过两年(前年底才回国。那两年时间里,静子说她每天都去茶道、花道、音乐老师那里,以排解独守的寂寞)。除此之外,一家人风平浪静,夫妻关系也和和美美,幸福度日。

丈夫小山田十分精明能干,七年时间里眼看着财富越滚越多,如今已在同行中打下了无可撼动的地盘。

“说起来真是惭愧,结婚时我对小山田说了谎,隐瞒了自己同平田一郎的事。”由于羞愧和悲戚,静子垂下长长的睫毛,眼睛里甚至满噙泪水,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小山田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平田一郎这个名字,多少有点怀疑,但我一口咬定除小山田没接触过其他男人,一再遮掩同平田的关系,直到现在。小山田越是生疑,我就越是要分外遮掩。”

“人的不幸这东西实在可怕,不知它躲在什么地方。七年前的那句谎言原本不是出于恶意,而竟埋下了祸根,今天以那么可怕的形式折磨我。”

“说实话,我早已把平田忘得一干二净。当我突然接到平田的来信时,看着寄信人的名字好半天才想起来原来是他。我早已忘在脑后了。”

说罢,静子给我看了几封平田的来信。因她委托我保管,这些信现在仍在手上。为便于展开事情经纬,我把第一封信录在下面:

静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倒是没有察觉到,而我从碰见你那个地方就开始跟踪,弄清了你的住处。你现在姓小山田我也知道了。

你总不至于忘掉平田一郎吧?总该记得这个百般讨厌的家伙吧?

你这个薄情之人想必体会不出我被你抛弃后是何等苦闷!以致不知有多少次深更半夜绕着你家房子转来转去。然而,我越是燃起火焰,你越是冷淡下去。你躲我,怕我,以至恨我。

你能觉察被恋人憎恨的男人的心情吗?我的苦闷变成哀叹,哀叹变成怨恨,怨恨浓缩为复仇之念……难道这不正常吗?

你趁家里出事之机,一声招呼也不打便逃也似的从我眼前消失了之后,我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关在书房里,并发誓要报复你。

我年纪还轻,不知如何寻找你的下落。你负债累累的父亲一下子消失不见,对任何人都没有告知行踪。我不知道何时我才能见到你。但人生漫长,无论如何不能设想此生此世都见你不到。

我家境贫寒,需劳作方可糊口。这也是彻底找你的一大障碍。一年、两年,光阴箭一般飞逝,而我同贫困的战斗仍无尽头。劳作的艰辛,使我不知不觉忘却了对你的怨恨,我只顾干活糊口。

大约三年前,始料未及的幸运从天而降。我在任何职业都求告无门、山穷水尽的时候,写了一篇小说来消愁解闷。不料歪打正着,我得以靠写小说维持生计。你现在仍看小说,大概会知道大江春泥这个侦探小说作家。虽说他大约一年前什么也不再写了,但世人还不至于忘记他的名字。那个大江春泥就是过去的我。

你以为我会沉溺于小说家的虚名而忘记对你的怨恨吗?不不,可以说,那通篇腥风血雨的小说,正是因为我心里深藏对你的怨恨才写出来的。那种猜疑心,那种执着,那种残忍,无不来自我不屈不挠的复仇心理。如果我的读者得知,必为书中弥漫的妖气而战栗难禁。

静子,生活安定下来的我,只要钱和时间允许,就一再寻你不止。当然,我并不奢望找回你的爱。我已有妻子——为方便生活娶的形式上的妻子。对我来说,恋人和妻子截然不同。就是说,娶妻并不意味着我忘却了对恋人的怨恨。

静子,现在终于找到你了。

我高兴得浑身发抖。实现我多年愿望的时机到了。长期以来,我以和构思小说情节同样的兴奋,构思了报复你的手段,反复设想了最使你痛苦和惊惧的办法。现在付诸实施的机会终于降临了!试想我有多么欣喜!你无法求助警察及其他保护来妨碍我的计划,我已作好一切准备。

近一年时间里,报社记者、杂志记者都传说我下落不明。那样做并非为了报复你,只是一种出于我不喜见人而喜神秘韬晦之策,不料竟派上了用场。我将更为巧妙地从世上消失,而步步为营推进针对你的复仇计划。

你肯定想知道我的计划,但眼下还不能全部透露,因为恐怖愈是逐渐逼近效果愈佳。

不过,若你硬要询问,我也不那么小气,不妨就我的复仇大业透露一二。例如,我可以告知四天前即1月31日夜晚你家里发生的有关你的所有日常琐事,且毫厘不爽。

午后7:00~7:30,你歪在你们卧室的小桌上看小说。看广津柳浪的短篇集《变目传》,只看完其中的《变目传》一篇。

7:30~7:40,命女佣上茶点,吃“风前月下”两个,喝茶三杯。

7:40,如厕,五分钟后折回卧室。由此至9:10,一边打毛线一边沉思。

9:10,丈夫归宅。9时20分许至10时多,陪丈夫喝酒、闲聊。你在丈夫的劝说下喝了大约半杯葡萄酒。葡萄酒刚启封,杯里就有一小片软木屑,你用手指夹出。喝罢酒命女佣铺被,两人如厕后就寝。

至11时两人均未睡。当你重新返回自己铺位时,你家慢了的自鸣钟打响11点。

看了上述如列车时刻表般精确的记录,你不能不感到惊恐吧。

此致

夺走我终生之爱的女子

复仇者

二月三日深夜

“以前我就知道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但不知道他就是平田一郎。一点都不知道。”静子面带羞赧地解释道。

实际上我们作家同行也很少有人知道大江春泥的真实姓名。如果不翻看书的后记,不是经常来访的本田原名提起他,我恐怕也很难知道平田这个名字。他便是这样一个不喜与人交往不喜出头露面的人。

平田的恐吓信还有三四封,均大同小异(邮戳上的发信局均不同),一律在复仇咒语之后,不厌其烦地以准确时间记录静子某夜的一举一动。卧室里的秘密更是被描述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任何隐私都休想逃过。甚至令人脸红的某个动作、某句话都毫不留情地照录不误。

给别人看这样的信,静子不知何等羞赧和痛苦。不难想象,若非迫不得已,她是不会对我谈论这些的。这一方面说明她多么害怕丈夫小山田知晓她过去的秘密即婚前已非处女这一事实,另一方面也说明她对我多么信赖。

“我除了丈夫方面的亲戚,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好友可以商量这样的事。我也知道这样做冒昧得很,但总觉得若跟您相商,您大概会指点迷津。”

听她这么一说,我高兴得胸口扑扑直跳:这般美貌女子竟如此依赖于我!她之所以和我商量,肯定是因为我与大江春泥同是侦探作家,而且至少小说创作方面是个相当老到的推理能手。不过,也还因为她对我相当信赖和怀有好感,否则她是不会找我商量这种事的。

我接受了静子的请求,答应尽力帮忙。

大江春泥能如此详尽地得知静子的言行举止,肯定采用了这样的手段:收买小山田家的佣人;亲自潜入宅内埋伏在静子身边或类似的恶作剧。从历来作风来看,春泥是完全干得出这种古怪事情的。

我问静子是否有所察觉,奇怪的是,她说毫无蛛丝马迹可寻。一来佣人都是知根知底并长年住在宅内的,二来丈夫对大门和围墙等格外神经质,修筑得牢不可破。再说,即使有人潜入院内,也几乎不可能不被佣人发现而径直靠近静子所在的里面房间。

不过说实话,我根本不相信大江春泥有如此本事。他充其量是个侦探小说作家,能干得了什么呢!顶多用他拿手的文字写几封信搞得静子惶惶不安罢了,更大的坏事他哪里做得来!

他将静子的举止探得如此具体,固然是个不大不小的疑问,但也无非用他那灵机一动的魔术般的惯用伎俩,没费多少事从别人口里打听出来的,如此而已。于是我道出这个想法安慰静子,并且说,我自有办法找到大江春泥的落脚处。如果可能,设法说服他别再继续这种无聊勾当。我就这样把静子劝了回去。

较之就大江春泥的恐吓信推敲来推敲去,我觉得还是尽量好言抚慰静子为妙。当然也是因为后者令我高兴的缘故。临告别时,我进一步说道:

“此事恐怕还是不告诉你先生为好。事情并未严重到你非牺牲自己秘密不可的地步。”

愚蠢的我还想尽量长久享受两人单独商谈她丈夫都不知晓的秘密的乐趣。

不过寻找大江春泥落脚处这件事,我是打算付诸行动的。我向来就甚为厌恶同自己风格正相反的春泥。他以充满简直发臭的女人猜忌心理的车轱辘话博得变态读者喝彩,并为此踌躇满志。这使我十分反感。所以,我甚至觉得正好可以借此事揭露其卑鄙行径,让他好好出个洋相。可我没有料到寻找大江春泥的下落竟那般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