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日本经典名著译丛(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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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阴兽(9)

夜复一夜,我一直思来想去。静子的魅力大约也比不上这奇异的疑惑,我竟至完全忘却了静子,陷在这想入非非的泥沼中难以自拔。

近来我也为核实一件事两次找过静子。但事一完毕,我便极为干脆地告辞,急不可耐地往回赶。对此她肯定觉得很奇怪,送我到门口时,脸上甚至漾出凄寂的神情。

五六天时间里,我委实构筑了一个庞大的推想体系。在此为避免叙述之烦,加之正好我手头有一份当时写给系崎检察官的意见书,遂略作修改,录于下面。如果不具有我等侦探作家的想象力,这东西怕是构筑不出来的,并且——事后得知——这里还存在更深一层的意义。

(前略)得知在小山田家天花板上拾得的金属物只能是从小山田手套上脱落的,不由联想迄今萦绕在我心头而不得其解的种种现象:诸如小山田尸体戴有假发;假发又是小山田亲自定做之物(至于尸体赤裸这点,由于后面叙述的原因,对我不算什么问题);平田的恐吓信在小田遇害之后不约而同似的突然终止;小山田乃是相貌上难以看出的(当然一般情况下都很难看出)残忍的性虐待者等等。初看上去,这些事似乎是各种异常情况的偶然聚合,但细想之下,便不难明白无不反映同一事件。

意识到这点后,为了使我的推理更加确切,我开始尽可能多地收集资料。我首先去了小山田家,征得夫人应允,查看了小山田的书房,因为再没有书房更能如实表现主人的性格以至隐私的了。我顾不上夫人见怪,差不多用半天时间打开所有书橱、拉出所有抽屉细细查看。我发现所有书橱中只有一个锁得牢牢实实。经询问得知,小山田生前始终把书橱的钥匙拴在怀表链上随身携带,他遇害那天也同样是缠在布腰带上出门的。我费尽口舌才获得夫人同意,强行打开书橱拉门。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小山田多年来写的日记、几袋文件、捆好的信以及书籍等物。我逐一细查,发现了三件与此案有关的东西。其一是同静子夫人结婚那年的日记。婚礼前三天的日记栏外,用红笔写有下列值得注意的几行字:

“(前略)余知晓平田一郎同静子的关系。但静子中途开始厌恶对方,不管其采取何种手段都未予迎合,最后趁父亲破产之机,从平田面前消失。也罢,余既往不咎。”

这就是说,小山田六郎结婚当初便通过某种渠道了解到了夫人的秘密,且一句也没有向夫人提起。

其二是大江春泥的短篇集《阁楼里的游戏》。这样的书居然出现在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书房里,令我十分惊讶!在听静子夫人说小山田生前很爱看小说之前,我真怀疑自己的眼睛。不容忽略的是,短篇集扉页上有一张珂罗版春泥像,版权页印有作者平田一郎这个原名。

其三是博文馆出版的《新青年》杂志第六卷第十二号。里边虽未刊载春泥的作品,但卷首插页有半张其手稿照片,尺寸和原件一样,空白处标明“大江春泥笔迹”。蹊跷的是,把那照片迎光一看,颇厚的铜版纸上有纵横爪痕样的痕迹。只能设想有人在照片上敷一张薄纸,几次用铅笔描过春泥的笔迹。我很有些害怕我的想象逐个命中下去。

同一天,我请夫人帮忙寻找小山田六郎从国外带回的手套。翻腾了好一阵子,夫人终于找出一副同我从司机手里买下的那副一模一样的手套。

当她把手套递到我手里时,露出不解的神情,说本来还应该有一副完全相同的。这些证据——日记本、短篇集、杂志、手套、在天花板拾得的金属物等——可以随时按你的要求提出。

我调查清楚的事项,此外还有很多。在解释这些之前,纵然仅从上述几点分析,也能看清楚小山田六郎乃是一个性格非常可怕的人。那副温文尔雅、老实厚道的假面具下,隐藏的竟是如此阴险奸诈的妖魔嘴脸。我们恐怕过度拘泥于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了。他那血淋淋的作品,那有关他日常生活如何古怪的情报,使得我们一开始就固执地认定作案者非春泥莫属。可他为什么彻头彻尾地失踪不见了呢?假使他是犯人不是有点蹊跷吗?恐怕正因为他是清白无辜的,正因为他那天生的厌人癖(愈是出名,厌人癖愈是极度亢进,哪怕对名声本身)模糊了世人视线,从而使搜查变得如此困难。也可能如你曾经所说,其人已逃往海外。比如正在上海某个街头巷尾吸水烟亦未可知。如果春泥真是犯人,那么他那个花费许多年时间周密、执着地制订出来的复仇计划,却以对他来说顺手牵羊的小山田遇害为界而仿佛忘掉主要目的彻底中止——这该如何解释呢?大凡读过其小说了解其日常行为的人,恐怕都觉得不大可能,觉得极不自然。还有比这更昭彰的事实:他如何能把小山田持有的手套扣掉在天花板上呢?手套是国内无法得到的外国产品,并且小山田送给司机的手套已经没了装饰扣。将这两点联系在一起考虑,能够设想潜入阁楼里的不是小山田而是大江春泥吗?不可能!(或许有人反问,若是小山田,他为何将重要物证轻率地送给司机呢?问题在于——后面将要提到——在法律上他并没犯什么罪,只不过是做了一种变态游戏罢了。所以,手套扣掉了也好,掉了留在天花板上也好,对他都无关紧要,根本无需担心它成为证据。也就是说完全不必像作案者那样担心装饰扣的脱落恐怕意味自己上过天花板。)

足以否定春泥作案的材料,还不止这些。上面提到的日记本、春泥的短篇集、《新青年》杂志等证据出现在小山田书房中上锁的书橱里,以及书橱钥匙只有一把且小山田将其行住坐卧均不离身这点,都证明是小山田实施了这场阴险的恶作剧。退一步说,春泥绝对不可能为了嫁祸于人而伪造这些物品并放入小山田的书橱,因为一来日记无法伪造,二来那个书橱除小山田自己,别人开不得也关不上。不是吗?

如此看来,我们迄今确信为犯人的大江春泥即平田一郎,从一开始就与此案无关。固然出乎意料,但只能这样认为。我们所以曾那样确信,完全是小山田六郎令人惊叹的欺骗手段造成的。富有绅士小山田居然是如此精细阴险的幼稚病患者,外表温文尔雅而在卧室中却露出狰狞的恶魔面目以外国马鞭持续抽打楚楚可怜的静子夫人,这委实令我们大感意外。然而温良的君子同阴险的恶魔同居一人心中,世上也不乏其例。不妨说,人这东西越温良淳厚,反而越容易走火入魔。

我是这样认为的:小山田六郎在以伦敦为主的三四座城市逗留了两年——他的恶癖想必是旅欧期间在那几座城市中的某一座萌发并养成的(我从碌碌商会一个职员那里听说过有关他伦敦风流事的传闻)。他前年九月回国以后,那难以治愈的恶癖开始在他所溺爱的静子夫人身上大发淫威,因为我在去年十月初次见到静子夫人时,就已发现她脖颈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此种恶癖,如同吸食吗啡,一旦染上便终生难禁,而且病情日复一日愈加严重,患者会去追求更强烈、更新鲜的刺激。今天无法用昨天的办法获得满足,明天又觉得今天的举措难以尽兴。小山田也不例外。不难想象,单单鞭打静子夫人也无法使他满足,必须寻求新的疯狂的刺激。正当那时,某个机会使他了解到大江春泥《阁楼里的游戏》这篇小说,可能是听人讲起小说怪诞的内容而想一睹为快的。总之他从中发现了不可思议的知己,找到了同病相怜者。从书被翻得那么残破这点也不难想象他何等钟爱春泥的短篇集。在这个短篇集中,春泥多次描述了在对方不知晓的情况下从缝隙窥看离群索居之人(尤其女人)是多么妙不可言。可以想象小山田对这个新发现新趣味极为好奇,甚至亲自尝试模仿春泥小说的主人公,亲自扮演阁楼里的游戏者,潜入自家天花板内窥看静子夫人独自在房间时的情景。

从小山田家的院门到楼房门有相当长一段距离,所以从外面回来时可以轻易避开佣人,潜入房门旁边的储藏室,从那里爬上天花板,爬到静子起居室的上方。我甚至胡乱猜想,小山田之所以总是在傍晚时分说去小梅町他朋友那里下围棋,目的大约是用来掩护这段阁楼游戏时间。

另一方面,如此爱看《阁楼里的游戏》的小山田发现了版权页上作者的真名实姓,开始怀疑此人大概与曾是静子恋人并必然对静子深深怀恨在心的平田一郎是同一人——这不是很可能的吗?于是,他搜集有关大江春泥的所有报道和传闻,了解到春泥和静子旧日恋人为同一人,日常生活中极不喜见外人,其时已封笔不知去向。就是说,小山田通过一册《阁楼里的游戏》而同时发现了自己怪癖的亲密知己和自己憎恶的往日情敌,并按书中情节策划了这场委实骇人听闻的恶作剧。

窥看静子独处情景,无疑大大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但作为性虐待狂,他不可能仅仅满足于这种温吞水式做法。他发挥其异常丰富的想象力,寻求足以替代鞭打的更新更残忍的方法。终于,他想到了以平田一郎的名义写恐吓信这一绝无先例的把戏。他已经把卷头插页带有那张摄影图片的《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号搞到手。为了使这把戏更生动有趣更煞有介事,他开始认真模仿春泥的笔迹。摄影图片上的铅笔痕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小山田以平田一郎的名义写完恐吓信,每隔几天就从邮局寄出一封,每次去的邮局也都不同。驱车办公途中路过邮筒投一封信,自是举手之劳。至于恐吓信的内容,他从报刊上已基本知晓春泥的经历,静子的细小动作也被他从天花板缝隙看到了,不足部分他随便怎么样就写得来,毕竟他是静子的丈夫。也就是说,在同静子同床共衾亲亲密密之时,他已把当时静子的一言一行记在心里,故而写得俨然春泥窥看一样。这恶魔何等了得!通过写匿名恐吓信,他得以同时品尝到信寄给自己妻子的这一类似犯罪的乐趣以及从天花板窥看妻子读信吓得发抖时产生的恶魔的兴奋。而且,有理由相信那期间他仍在继续鞭打静子,因为静子脖颈上的伤痕在他死后才终于消失。无须说,虽然他如此虐待妻子,但绝非出于憎恶,而恰恰是因为溺爱。这种变态性欲者心理,想必你也是十分清楚的。

好了,关于恐吓信制作者乃小山田六郎这个推理就说完了。那么,不外乎变态性欲者的恶作剧何以发展成杀人事件了呢?被杀的又是小山田,而且头戴奇特的假发赤身裸体漂到吾妻桥下,这是为什么呢?他背部的刺伤是何人所为呢?如果大江春泥不存在于此案之中,那么会不会另有案犯?疑问不一而足。对此,需要进一步陈述我的观察和推理。

简而言之,小山田六郎令人发指的恶魔行径大概使得神明动怒,或者说受到了上天的惩罚。这里边没有任何犯罪,没有作案人,有的只是小山田的过失死。或许你问背部致命伤是何故所致。这点稍后解释,这里先按顺序谈一下导致我如此认为的过程。

我推理的出发点是那副假发。你大概记得从三月十七日我进行天花板探险的第二天开始,静子为避免被窥看而把卧室换到了洋房的二楼。至于静子如何巧妙说服丈夫的,小山田何以听从妻子意见的,自是不得而知。总之自那天起天花板窥视就行不通了。不过,放开来想,那时他已多少从天花板窥看腻了亦未可知。很难保证他不会趁静子把卧室换到洋房之机考虑其他方式的恶作剧,因为这里有假发套,有他亲自定做的蓬蓬松松的假发套。他是在去年底定做的,最初可能有别的用途,并非出于这个打算,而现在却意外派上了用场。

他在《阁楼里的游戏》的卷首插页上看到了春泥照片。照片据说是春泥年轻时候照的,当然不是小山田那样的秃脑袋,而是一头蓬蓬松松的黑发。所以,假如小山田从写恐吓信以及藏在阁楼里吓唬静子这些伎俩再进一步,那么他本身势必扮成大江春泥,看准静子在房间后,在洋房窗外探头探脑,从而品尝某种不可思议的快感。而要到达这个目的,他首先必须把秃脑袋这个最主要的标志掩盖起来,假发套当然再理想不过。只要戴上假发,就不会被吓破胆的静子看破,因为窗外黑乎乎的,脸等部位只消一晃即可(这样效果更佳)。

那天夜里(三月十九日),小山田从小梅町棋友处回来时门还开着。为不惊动佣人,他悄悄地绕过院子,走进洋房一楼的书房(听静子说,那里的钥匙和那个书橱的钥匙他总是拴在怀表链上随身带着)。为不使已进入二楼卧室的静子发觉,他摸黑把假发套戴上,然后出门沿树丛爬上洋房挑檐,转到卧室窗外,从百叶窗里往里窥看。事后静子所告诉我的瞧见窗外有人,就是这一次。

那么,小山田最后怎么会死了呢?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应该讲一下我在对小山田大致发生怀疑后第二次去他家从洋房那个窗口往外看时见到的情形。窗口面对隅田川,下面几乎连檐下那么大的空地都没有,紧贴墙根就是混凝土围墙。围墙直接连接高耸的石崖。为节约地面,围墙建在石崖边上。水面至围墙顶端约有六尺,围墙顶端至窗口大约三尺。这样,倘若小山田从挑檐(非常之窄)失足落下,只有非常幸运方能落到围墙内(那里有一条仅可容一人通过的细长空地)。否则,便只能落到围墙上,再掉进隅田川。小山田所遭遇的,当然是后者。

自第一次想到隅田川水流时起,我就认定小山田的尸体是从上游漂下来的。小山田家洋房围墙外就是隅田川,并且位于吾妻桥上流,这点已经明了。这样,我猜想小山田说不定是从那里的窗口掉下来的。然而他的死因又不是溺死而是背部刺伤。这使我长时间困惑不解。

但有一天我倏然记起以前读过南波奎三郎的《最新犯罪搜查法》中有一例同此案有些相似。因我构思侦探小说时经常拿来参考,仍记得书里边的记述。那一案例是这样的:

大正六年[2]五月中旬,滋贺县大津市太湖轮船株式会社防波堤附近漂一男性溺死者尸体。死者头部有创伤,似由利器所致。法医认为死于生前所受的创伤,即遇害之际被抛入水中,腹部略为充水亦是此故。于是检察官视为大案立即着手调查。为确认死者身份,警方用尽所有方法,但毫无结果。数日后,大津警察署接到京都市上京区净福寺金箔业斋藤请求搜寻其失踪的雇工小林茂的信件。他的长相和衣着与死者相符,警方马上通知斋藤来认尸体。结果判明死者即其雇工,并认定并非他杀而是自杀。死者因挥霍主人家许多钱款而留下遗书出走。他的头部所受创伤,是从航行中的轮船尾部跳入湖中时碰到了旋转的螺旋桨。

若我没想起这个案例,或许不至于产生如此离奇的念头。不过很多情况下,现实都比小说家的空想更为离奇。一些似乎根本不可能的荒唐事却确实发生了。当然,我不是说小山田为螺旋桨所伤。小山田的情况同上面的案例多少有所不同,因为一来尸体根本不曾呛水,二来半夜一时隅田川极少有轮船通过。

那么,小山田背部深及肺叶的严重刺伤是如何形成的呢?到底何物刺得那般如为刃器所伤呢?不是别的,乃是小山田家混凝土墙上所植啤酒瓶碎片。植法同大门那里的一般模样,你想必也见过。那防盗玻璃片有很多极大极大的家伙遍布各处。在一定情况下,完全可以刺及肺部。小山田从挑檐跌落时撞在那上面,招致重伤当然在所难免。而且,若这样解释,致命伤四周何以有许多浅些的刺伤答案也自在其中。小山田就是这样自作自受,因其极度怪僻而从挑檐一脚踩空,碰在围墙上受了致命伤,进而掉进隅田川被水流冲到吾妻桥轮船码头厕所下面,死得惨不忍睹,蒙羞于人。以上我大致陈述了我就此案的新的解释。再补充一两点。小山田的尸体为什么会赤身裸体呢?吾妻桥一带是流浪汉、有前科者的老巢,那些人若发现死者穿有值钱的衣服(小山田那天晚上穿着夹袄外套短褂,揣着白金怀表),见夜深无人,必然把衣服剥掉。我想这个问题也就不难解答了(按:这一推想后来得到证实,当时确有一个流浪汉)。至于静子在卧室为何没有察觉小山田摔落时发生的声响,我想就此请你考虑以下几点:一是静子已被极度的恐怖弄得神魂颠倒;二是洋房的窗户是密封的且距水面极高;另外即使听见水声,由于隅田川时有泥船通宵驶过,也可能同船棹声混在一起了。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此案丝毫不带有犯罪色彩。尽管导致不幸,但完全没有超出恶作剧范围。否则,小山田将足以成为证据的手套送给司机、以真实姓名定做假发套、将重要证物放在自家书橱里(尽管上锁)这些愚蠢的疏忽便难以解释了。(后略)

以上抄录的是我过于冗长的意见书。穿插于此,是因为若不预先把我的推理交代清楚,下面我所写的势必十分费解。

意见书中我说大江春泥从一开始便与此案无关。事实果真如此吗?若果真如此,我在意见书的开始部分就其为人说得那么详细就毫无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