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刘半农

刘半农（1891—1934），本名寿彭，晚号曲庵，江苏江阴人。著有诗集《扬鞭集》《半农杂文》等。

静

心底里迸裂出来的声音，在小屋里激荡了一回，也就静了。

静了！鼠眼在冷梁上悄悄地闪，石油在小灯里慢慢地燃。

他俩也不觉得眼睛红，他俩早陪了十多天的夜了。他俩已经麻木，不再觉得肋胁下一丝丝的噏着痛了。

沉寂的午夜，还是昨天午夜般的沉寂。

只更静，静得听得见屋顶里落下来的尘埃灰屑。

他忽然爆发似的说：“‘黄叶不落青叶落！’去年先去了他的妻，今年他也去了。要去的去不了，不能去的可去了！”

她不响。灯光在她老眼中，金花似的舞；她眼前是黑雾般的一片模糊。

她对着床上躺着看！看！看！……她想：他真的去了吗？不还在屋中？耳朵里不分明还是他的呻吟？他的呼痛？……

他身上盖的被，怎么了？……不还是在波纹般的颤动？……

她想到三十年前，这拳头大的一个血泡儿，她怎样地捧着！是！只是三十年前，很近！他两点漆黑的小眼，她还记得很清。

静！什么地方的野狗，一声——两声——

鸟醒了，灯淡了，纸窗上的黎明，又幽幽地来了。

“怎么好？……只是二十多天的病，真的是梦也没做到！”

“他呢，完了！我们呢，也快了！只还留下个小的，不也就完了！”

静！纸窗上的黎明，幽幽淡淡的黎明……

乌沉沉的晨风，昨天般地吹来，近地处几片纸灰，打了个小旋儿，便轻轻地飘散了。

小巷中卖菜的声音，随着血红的朝阳，把睡着的一齐催醒。

破絮中的小的，也翻了个身，张开眼睛问：“公！婆！爸爸的病，想是轻了；他已不像昨天般地呻吟了！”

“……”

白发，白须，人面，纸灰，一般的白。阶前慢慢地走着日影，颊上流着泪珠，一般的静，静……

一九二〇年，八月，十六日，伦敦

（选自《二十世纪中国经典散文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