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耿林莽

耿林莽（1926—），笔名余思，江苏如皋人，现定居青岛。著有散文诗集《散文诗六重奏》《望梅》12部，以及散文诗论、散文等多部。

我喜欢微风

这些绿色的树，全都有安静的性格。只在风来的时候，才絮絮低语。

这时候，风是极其微小的，小得谁也感不到它的存在。那树上的细碎的叶子，像是在活动着自己的手指，又像婴儿朦胧欲睡时，用小嘴吮吸着母亲的乳房。

我想起大海平静时，浪花像催眠似的拍打岩石，轻轻地一声两声；漫上来，滑下去，再漫上来，像恋人们一次次地相吻……

我想起一个安静少女的目光。当她在你眼前稍停一瞬，宛如蜻蜓在水面上轻轻一点，留下来比微笑还轻柔的温情……

愿微风轻轻地吹，海水缓缓地升；愿再没有人为的风暴，干扰这树叶的和谐，海岸的宁静，少女的柔情……

（选自《古文观止——散文诗赏析》，四川出版集团，2013年版）

苦茶

我喜欢饮一杯苦茶。

真的，我喜欢那淡青色的苦味，远胜过黏稠的蜜。

有一棵茶树躺在艳艳的阳光里。采茶扑蝶。那舞姿原是采茶女十指尖尖的手。

那指尖跳荡而且温柔。

然而那是一只残忍的手。

一棵茶树泡在淡淡的月光里了。

被肢解的叶子，被温柔的手掐离了母体的叶子，和姐妹们天南地北劳燕分飞的叶子。

烈日晒，炉火烤，卷曲之躯散发着尸体的香味。

有几具浸泡在我的杯子里了。

泡出月色来，泡出了人间的悲剧的滋味。

苦水吐尽时，她苍白地睡去。

我擎着的是一只空杯子。

我饮着我自己。

（选自《2007中国年度散文诗》）

彼岸

彼岸有风。

土地做深呼吸。草叶颤动若音乐之鱼。

有一老者在绿树丛中，在丘岗上，在半山腰，手抚潺潺之水，传送云间仙曲。

彼岸有泉。

远山作榕树式龙的卧伏。小小红亭是它睁开的明眸，在看我呢。

遍地的野百合花，无一朵溅血。

洁白的诱惑。

每天都有车子过桥而去，多如过江之鲫。

（从此岸到彼岸，桥是一种强权。横跨少女柔弱的肩，傲岸的征服）

于是我不做过桥之鱼。

也不坐摆渡老人衰弱的船。

苇影在水中厚重地起伏。鱼活跃起来，向梦游去。

（经不起一点诱惑）

我只坐在岸边。从容地坐在那里，泰然观彼岸之雾。

空蒙蒙，似蚕吐新丝，细微的蠕动。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雾掩映虚无。

彼岸有雾。永恒的诱惑，

我不做过桥之鱼，

也不坐摆渡老人衰弱的船。

隔水作壁上观。

红头绳，白头绳——《串场河》之三

船头上，总有女人在补衣裳，缝不完的伤口，青布衣，白布衣。

她的孩子，却总是光屁股，拖着鼻涕，在船舷边爬。

（没有光屁股的孩子，便不成为串场河）

那盏瞎了眼的小风灯，在船头摇晃着阴影，催她入睡。

她也躺下了。

丈夫身上，散发着浓浓的烟气息，汗气息。鼾声很甜。

（摇不醒他，行船太累）

轻轻抚摸隆起的胸，渐趋松陷，且有棱棱的骨耸出。

不是当年。扎红头绳的新嫁娘，多少温情。

她睡不着。

船轻轻摇晃，河轻轻摇晃。

夜夜这样。

船睡不着，河睡不着，她睡不着。

有一天，她要扎那根白头绳吗？

她不敢想。

船轻轻摇晃，河轻轻摇晃。

夜夜这样。

红头绳到白头绳，很短。

而河，很长。

（以上选自《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精选》，

北方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