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唐弢
唐弢(1913—1992),本名唐端毅,浙江镇海人。著有杂文集《海天集》《短长书》,散文诗集《落帆集》等。
黎明之前
在黑夜里我看见一个牢笼,铁的围墙,石的栏栅。虽然它并没有关住什么,但也毕竟关住了一件东西:空虚。
空虚磨尽了一切。
黎明之前,在熟睡着的群众中间,突然出现了希望。愤火烧热了它,像一只雄鸡似的,在古墩上磨了下尖喙,竖起颔毛,开始和空虚搏斗起来,血花四溅,白色的羽毛纷纷地落下来、落下来。
它战胜了空虚。
希望定了定神,真的,它战胜了空虚,然而,它发现自己是在牢笼里,铁的围墙,石的栏栅。
胜利,伴着希望,在牢笼里。
在黑夜里我看见一个牢笼,铁的围墙,石的栏栅。虽然它并没有关住什么,但也毕竟关住了一件东西:黑暗。
黑暗吞没了一切。
黎明之前,在熟睡着的群众中间,突然出现了光明。愤火烧红了它,像一条斗鱼似的,在急流里挺了下身子,摇动尾巴,开始和黑暗搏斗起来,血花四溅,银色的细鳞纷纷地落下来、落下来。
它战胜了黑暗。
光明定了定神,真的,它战胜了黑暗,然而,它发现自己是在牢笼里,铁的围墙,石的栏栅。
胜利,伴着光明,在牢笼里。
然而,胜利终于是胜利。这世界上将不再有黑暗,空虚。
希望的羽毛,光明的细鳞,它们被摒弃在牢笼的外面——辽阔的祖国的疆域上。在沃土里播种,在风雨里的发芽,在血水里长大,开出了美丽的花朵:自由。
胜利终于是胜利。
虽然现在还免不了是刀光,血影,但在刀光和血影里,人们望见了黎明。
一九三九年,三月,五日
如果
如果生命是一道光,梦该是出现在光里的影子,而死是泯灭这两者的黑暗。
一年来,我时时寻梦,然而我捏着了一把看不见的黑暗。那是多么深远的黑暗呵!没有光,也不留一丝影子,生命在无梦里沉坠。——有一声亲切的探问吗?我等候着一个幽魂的出现,在无人时静处。
生命在无梦里沉坠。
远处,浓林的背后,夜悄悄地掩来了。
于是我点上一支无焰的白烛。火球毫不跳动,却只是寂寞地燃烧着,像嵌在忧郁的蓝天里的星星。那,怕不是真的火,却只是挂在谁的记忆里的一缀幽辉,留在褪了色的古老的图画上一抹不灭的藤黄——相传是土人从岩上采撷下来的蛇矢,能毒死人命,使壮健的牙齿纷纷凋落。
我睨着这亮光。
——如果它能使我的牙齿凋落,如果它能制我死命,我苦笑了:那不是真的火。
我伸出手,扭住这一星的亮光,哈,它没有烧痛我的指头,却很快地隐灭了。
暗。
夜披上黑纱,拖了黑的言语,带着欢欣的口吻向我低诉,说这才灭的亮光的存在曾使它感到窒息,而现在,它可以欠伸得非常舒服了,它的灰玄的羽毛展覆着每一个角落,使一切都无色。它是这无色的主宰。
我懊悔刚才的措施,决计把亮光释放,张开手指,我希望有一道闪电从我的掌心飞起,飞向白烛的顶巅。
夜狡猾地笑了。
像魔术师祭起他的法宝,我抖擞精神,点上满身怒火,让自己燃烧着,黑暗里,火花四射,这肉身不就是亮光吗?虽然它没有影子。
我即刻找到了火种。
白烛又冉冉光亮了,火球还是毫不跳动,它陪伴着中夜的静寂。
如果生命是一道光,梦该是出现在光里的影子,而死是泯灭这两者的黑暗。
——我能有一个梦吗?
推开窗,外面依旧静寂。明月高挂桐梢,满院是一片踏碎了的影子。
镗!
是何处传来这晚祷的声音!
一九四〇年,十月,廿七日
(选自《落帆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