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7:云锦人生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1章 李广田

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著有《圈外》《西行记》《李广田文集》《李广田代表作》等。

绿

我独处在我的楼上。

我的楼上?——我可曾真正有过一座楼吗?连我自己也不敢断言,因为我自己是时常觉得独处楼上的。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这个我很爱,这也就是我的楼上了。

我独处在我的楼上,我不知道我做些什么,而我的事业仿佛就是在那里制造醇厚的寂寞。我的楼上非常空落,没有陈设,没有壁饰,寂静,昏暗,仿佛时间从来不打这儿经过,我好像无声地自语道:“我的楼吗?这简直是我的灵魂的寝室啊!我独处在楼上,而我的楼却又住在我的心里。”而且,我又不知道楼外是什么世界,如登山人遇到了绝崖,绝崖的背面是什么呢?绝崖登不得,于是感到了无可奈何的惆怅。

我在无可奈何中移动着我的双手。我无意间,完全是无意地两手触动到我的窗子了(我简直不曾知道有这个窗子的存在),乃如深闺中的少年妇人,于无聊时顺手打开一个镜匣,顷刻间,在清光中照见她眉宇间的青春之凋亡了。而我呢,我一不小心触动了这个机关,我的窗子于无声中豁然开朗,如梦中人忽然睁大了眼睛,独立在梦境的边缘。

我独倚在我的窗畔了。

我的窗前是一片深绿,从辽阔的望不清的天边,一直绿到我楼外的窗前。天边吗?还是海边呢?绿的海接连着绿的天际,正如芳草连天碧。海上平静,并无一点波浪,我的思想就凝结在那绿水上。我凝视,我沉思,我无所沉思着。忽然,我若有所失了,我的损失将永世莫赎,我后悔我不该发那么一声叹息,我的一声叹息吹皱了我的绿海,绿海上起着层层的涟漪。刹那间,我乃分辨出海上的萍、藻,海上的芰、荷,海上的芦与荻,这是海吗?这不是我家的小池塘吗?也不知是暮春还是初秋,只是一望无边的绿,绿色的风在绿的海上游走,迈动着沉重的脚步。风从萍末吹入我的窗户,我觉得寒冷,我有深绿色的悲哀,是那么广漠而又那么沉郁。我一个人占有这个忧愁的世界,然而我是多么爱惜我这个世界呀。

我有一个喷泉深藏胸中。这时,我的喷泉起始喷涌了,等泉水涌到我的眼帘时,我的楼乃倾颓于一刹那间。

(选自《雀蓑记》,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版)

雾中

走吧。到外边去,到雾中去,到雾中去看雾吧。在山上看雾这是第一次,我们从来还不曾看过这样重的雾呢。

不要怕,递给我你的手,我领你走向雾中。

但是,奇怪呀,暗雾笼罩了一切,却罩不住我们两个。我们的周身都是“光”,我们行近的地方雾便消了。你看你看,我们向前迈一步,雾便向后退一步,我们驻足,雾便为我们退出了一个“光”的圈子。

你快乐吗,孩子,我们周身都是“光”。

雾里的山花可还开?——你这样问我。是的,我将领你去看雾里的山花。你可以猜想那些山花是睡眠在雾中的,就如同贪睡的婴儿为夜所催眠,但只要我们行近,当山花听到了我们脚步声时,山花便为我们开放了,因为我们为它带来了“光”。慢慢走,慢慢走,我们已经到我们所熟知的地方了。你看你看,那不是红色的石竹花吗?因了雾的滋润,因了我们的“光”的照耀,石竹花开得更鲜艳了。唉,唉,我说它们开得这么好看,简直叫我感到悲哀了。雾还是这样重,看起来就如充塞在天地间的一种固体,我们一点也认不出那些峻拔的山峰的影子。然而我们向前走,慢慢地向前走,我们的“光”就随着来了,我们的面前出现了苍翠的树木,我们的脚下出现了碧绿的杂草。虽然你也可以猜想它们是睡在雾中的,然而只要我们刚刚走近,它们便醒来了,它们都戴了最澄莹的露珠,展开了叶心,在我们的“光”中含笑舞蹈着。

孩子,你觉得快乐吗?我们行近的地方雾便退开,因为我们有“光”,草木因为我们而惊醒,山花因为我们而开放。

而且有流泉在雾中唱着,也许你猜想那是被雾封锁了的。

而且,远远的,还有人语声,还有鸡唱声。这些声音也许并不遥远,但为重雾所隔,便觉得那是遥远的了。而且觉得是另一种境界了。孩子,你听了那些声音,你应当觉得平安,应当觉得熨帖吧。我呢,我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听到了人语声,鸡唱声,我便觉得喜悦,仿佛那便是幸福之所在,而这远远地由雾中传来的人语、鸡唱,不但使我觉得平安,而且有着远古隔世之感了。

我们不必再向前走,我们就在这里停住吧,我们站在我们的“光”之内,谛听我们的世界之外的声音吧。而且,孩子,你还应当想象:在这重雾所充塞的天地之间,凡有我们同类所在的地方,每双眼睛的前面都有一个“光”的圈子,他们都在私心里说道:“我们是幸福的,我们在暗雾中有光明。”而且就连那引吭高歌的雄鸡,就连在那雾中穿行的山鸟吧,它们都各喜欢它们所独有的“光”啊。这充塞于天地间的是暗雾吗?也许并没有雾,因为就连那苍翠的松柏,那碧绿的杂草,那开的鲜艳的红石竹花,它们也各有它们的“光”呢。

孩子,怎么的,你又在做梦吗?你看你看,雾在我们的发丝上串满了细碎的珍珠。

(选自《雀蓑记》,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版)

早晨

我每天早晨都怕晚了,第一次醒悟之后便立刻起来,而且第一个行动是:立刻跑出去。

跑出去,因为庭院中那些花草在召唤我,我要去看看它们在不为人所知所见的时候有了多少生长,我相信,它们在一夜的沉默中长得最快,最自在。

我爱植物甚于爱“人”,因为它们那生意,那葱茏,就是它们那按时的凋亡也可爱,因为它们留下了根底,或种子,它们为生命尽了力。

当然我还是更爱“人”,假如人有了植物的可爱。酣睡一夜而醒来的婴儿,常叫我想到早晨的花草,而他那一双清明的眼睛——日出前花草上的露珠。

(选自《日边随笔》,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