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4:都市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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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刘半农

刘半农(1891—1934),江苏江阴人。原名寿彭,后名复,初字半侬,后改半农,晚号曲庵。著有诗集《扬鞭集》《瓦釜集》和《半农杂文》等。

卖萝卜人

一个卖萝卜人,——很穷苦的,住在一个破庙里。一天,这破庙要标卖了,便来了个警察,说——

“你快搬走!这地方可不是你就住的。”

“是!是!”

他口中应着,心中却想——

“叫我搬到哪里去!”

明天,警察又来,催他动身。

他瞠着眼看,低着头想,撒撒手,踏踏脚,却没说——

“我不搬。”

警察忽然发威,将他撵出门外。

又把他的灶也捣了,一只砂锅,碎作八九片!

他的破席、破被和萝卜担,都撒在路上。

几个红萝卜,滚在沟里,变成黑色!

路旁的孩子们,都停了游戏奔来。

他们也瞠着眼看,低着头想,撒撒手,踏踏脚,却不作声!

警察去了,一个七岁的孩子说:

“可怕……”

一个十岁的答道:

“我们要当心,别做买萝卜的!”

七岁的孩子不懂:

他瞠着眼看,低着头想,却没有撒手,没踏脚!

1918年刊于《新青年》

(选自《刘半农作品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12月1日版)

巴黎的菜市上

巴黎的菜市上,活兔子养在小笼里,当头是成排的死兔子,倒挂在铁钩上。

死兔子倒挂在铁钩上,只是刚刚剥去了皮;声息已经没有了,腰间的肉,可还有一丝丝的颤动着,但这已是它最后的痛苦了。

活兔子养在小笼里,黑间白的美毛,金红的小眼,看它低着头吃草,侧着头偷看行人,只是个荏弱可欺的东西便了。它有没有痛苦呢?唉!我们啊,我们哪里能知道!

1928年6月23日,巴黎

(选自《中国散文诗》,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饿

他饿了;他静悄悄地立在门口;他也不想什么,只是没精没采,把一个指头放在口中咬。

他看见门对面的荒场上,正聚集着许多小孩,唱歌的唱歌,捉迷藏的捉迷藏。

他想:我也何妨去?但是,我总觉得没有气力,我便坐在门槛上看看罢。

他眼看着地上的人影,渐渐地变长;他眼看着太阳的光,渐渐地变暗。“妈妈说的,这是太阳要回去睡觉了。”

他看见许多人家的烟囱,都在那里出烟;他看见天上一群群的黑鸦,咿咿呀呀地叫着,向远远的一座破塔上飞去。他说:“你们都回去睡觉了么?你们都吃饱了晚饭了么?”

他远望着夕阳中的那座破塔,尖头上生长着几株小树,许多枯草。他想着人家告诉他:“那座破塔里,有一条‘斗大的头的蛇!’他说:‘哦!怕啊!’”

他回进门去,看见他妈妈,正在屋后小园中洗衣服是洗人家的衣服一脚摇着摇篮;摇篮里的小弟弟,却还不住地啼哭。他又恐怕他妈妈,向他垂着眼泪说:“大郎!你又来了!”他就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

他爸爸是出去的了,他却不敢在空屋子里坐;他觉得黑沉沉的屋角里,闪动着一双睁圆的眼睛不是别人的,恰恰是他爸爸的眼睛!

他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仍旧是没精没采的,咬着一个小指头;仍旧是没精没采,在门槛上坐着。

他真饿了!饿得他的呼吸,也不平均了;饿得他全身的筋肉,竦竦地发抖!可是他并不啼哭,只在他直光的大眼眶里,微微有些泪痕!因为他是有过经验的了!他啼哭过好多次,却还总得要等,要等他爸爸买米回来!

他想爸爸真好啊!他天天买米给我们吃。但是一转身,他又想着了他想着他爸爸,有一双睁圆的眼睛!

他想到每次吃饭时,他吃了一半碗,想再添些,他爸爸便睁圆了眼睛说:“小孩子不知道‘饱足’,还要多吃!留些明天吃罢!”他妈妈总是垂着眼泪说:“你便少喝一‘瓶’酒,让他多吃一口罢!再不然,便譬如是我我多吃了一口!”他爸爸不说什么,却睁圆着一双眼睛!

他也不懂得爸爸的眼睛,为什么要睁圆着,他也不懂得妈妈的眼泪,为什么要垂下。但是,他就此不再吃,他就悄悄地走开了!

他还常常想着他姑母“啊!好久了!妈妈说,是三年了!”三年前,他姑母来时,带来两条咸鱼,一方咸肉。他姑母不久就去了,他却天天想着她。他还记得有一条咸鱼,挂在窗口,直挂到过年!

他常常问他的妈妈:“姑母呢?我的好姑母,为什么不来?”他妈妈说:“她住得远咧!有五十里路,走要走一天!”

是呀,他天天是同样地想,他想着他妈妈,想着他爸爸,想着他摇篮里的弟弟,想着他姑母。他还想着那破塔中的一条蛇,他说:“它的头有斗一样大,不知道它两只眼睛,有多大?”

他咬着指头,想着想着,直想到天黑。他心中想的,是天天一样,他眼中看见的,也是天天一样。

他又听见一声听惯的“哇……呜……”,他又看见那卖豆腐花的,把担子歇在对面的荒场上。孩子们都不游戏了,都围起那担子来,捧着小碗吃。

他也问过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吃豆腐花?”妈妈说:“他们是吃了就不再吃晚饭的了!”他想,他们真可怜啊!只吃那一小碗东西,不饿的么?但是他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饿?同时担子上的小火炉,煎着酱油,把香风一阵阵送来,叫他分外地饿了!

天渐渐地暗了,他又看见五个看惯的木匠,依旧是背着斧头锯子,抽着黄烟走过。那个年纪最大的他知道他名叫“老娘舅”依旧是喝得满面通红,一跛一跛地走;一只手里,还提着半瓶黄酒。

他看着看着,直看到远远的破塔,已渐渐地看不见了;那荒场上的豆腐花担子,也挑着走了。他于是和天天一样,看见那边街头上,来了四个兵,都穿着红边马褂:两个拿着军棍,两个打着灯。后面是一个骑马的兵官,戴着圆圆的眼镜。

荒场上的小孩,远远地看见兵来,都说“夜了”!一下子就不见了!街头躺着一只黑狗,却跳了起来,紧跟着兵官的马脚,汪汪地叫!

他也说:“夜了夜了!爸爸还不回来,我可要进去了!”他正要掩门,又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提着几条鱼,从他面前走过。他掩上了门,在微光中摸索着说:“这是什么人家的小孩的姑母啊!”

1920年6月20日,伦敦

(选自《新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