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4:都市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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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许淇

许淇(1937—2016),生于上海,著有散文诗集《城市意识流》《词牌散文诗》,散文集《许淇散文选集》《草原的精灵》。

在高层楼里

在水泥预制板构筑的柩匣子里,你是否向往太阳与绿色的世界?并非铝合金窗框和厚丝帘幕,是二氧化碳挡住地球表层的红外线辐射空间。

屋角无形的蛛网捕捉无形的尘,我捕捉有形的诗的元素,不论是氢、氧、碳、氮……诗的化学成分起了变化?

(诗非莴苣菜,有温室效应,成长飞快。)

还有水。水的地层地表。水和露和雨。水的阻塞和循环(厕所待修,不住地滴水,像钟摆)。

你渴望绿色,正如全球环保的生物链中金灿的希冀之一。

犹如早早升起在烟囱上空的月亮,皎洁在灰雾旋卷的飓风里凸现。月亮是永久的冻土带。鼎沸的岩浆呈热融下沉和坍塌。

在高层建筑办公室的四壁,有一面窗户下望大街如冰河,半夜无人,祖先们皆躲进史前洞穴,将自然还给无生物么?

(厕所坏了,有规则的滴水如钟摆,渗入时间之褶痕。)

黎明潮落,雾散时,软底质的滩涂渐渐凹露。高楼凝固的浪峰将天空切割成电子音乐。

梦见自动梯从窗口探出,越伸越高,直奔天堂的门。爬出预制板格子框架去用一页诗稿将城市拂拭明净……

(选自《人民文学》,1994年第5期)

我是城市

这是个充满了芳香和刺鼻的涂料气味的城市。我用高楼丈量城市的脚步。

日光搅拌着尘埃,我是滚烫的路,忌怕沙沙擦响的车辆长队,梗死了硬化的动脉。雷似的钢铁机械起搏我的心脏。灰色的混凝土是我的陈旧的衣着。我是驶上高速的飞轮,让命运不断地磨砺和撞击。

什么时候城市有了广场有了喷泉?往昔罗马的雄辩家和法兰西的革命家辞藻泉喷,在广场还是大殿?

我是我们新城市的广场、喷泉、草坪;夜晚草坪上浮着唧唧哝哝的私语,犹如喷泉和海底沉钟的尾音。

我记录下一个又一个故事。我是夜总会金钱的奴隶,被肉体折磨得筋疲力尽。我是都市病患者,比桥堍洞健康的老乞丐更甚无奈。我是被“双规”的贪官,经历了犹同“拉奥孔”毒蛇缠身痛苦挣扎的两天三夜,最后在凌晨四时,爬出窗口一跃,成“自由落体”……

我是城市的宏大叙事。一人一世界,构成同时态的非英雄的日常史诗。

从遥远的地球的另一端,来了新奥尔良的爵士,还有蹦蹦跳跳的“猫王”,带来最新的“流感”,使一部分人温度升高。全世界都少不了追星族和发烧友。连狂热的金斯堡都皈依佛陀。然而此情此夜,布鲁士、摇滚、踢踏……不用摇头丸的兴奋剂,高潮捅破高潮,精液四处溅射。然而同时,在音乐的圣殿,“偶像派”钢琴大师的梅特纳奏鸣曲,被称为凄艳的绝美,隔着一条竖琴的森林河流,潺潺地在城中淌过。我犹如这支交响体积小的定音鼓,简单沉重而具张力,在休止的一刹那,将其金属的节律抽空。

我是摩天楼,大玻璃窗全方位吸纳广袤。鳞次栉比的屋顶连屋顶,将颅盖打开,只见地狱和天堂的复杂迷宫,何处有一枝飘摇的思想芦苇?

我是江海关大厦的电子钟。谁望着我的面孔便一片惊慌。我无情且多情地宣告:有的过时了,有的即将来临。

我是这同一时刻已经来临的无数新生儿!

我是春天匠师亲手制作的美丽风筝,凭借一对饱含希望的眼睛,愿成为希望的眼睛的磁黑引力之凝聚点。

更高再高,我愿是越城市凌空而过的航天梦,银翼扯一块白云拭拂蓝天。

我是血红的木棉。絮白的雪。报刊上的快餐文化。展览会里平庸的构思。一尊抽象的雕塑的符号和数。

我是电火,我是激光,我是超声波,

是氟,是铀,是铌,是镭锭和稀土……

我是城市的一首诗!

(选自《海燕·都市美文》,2005年1月号)

城市雕塑

街心公园应该有一尊雕塑,我曾梦见它一夜间矗立起来,是王尔德童话中的快乐王子。孩子们推开窗户:这是谁呀?一只燕子从快乐王子的脚下飞上肩头。

如今的孩子只熟悉变形金刚和哈利·波特。

我不反对一些无文学性和道德意义的纯粹造型,它们调和了人对自然的专横与强暴。

难道城市雕塑应是终年翠绿的大树?应是白云堆积的雪山?应是天降一块奇异的陨石?

是地质运动后大自然创生的存在物——崩离山体的石头、森林大地的生物遗骸、变形的始祖鸟……

现代建筑崇尚简洁主义,现代城市雕塑亦如是。

物化表呈为时空、行为、行动的艺术,促使城市的公众意识的神态、形态、心态的相和谐。

我爱好简洁的中国定窑、均窑和希腊古瓶,讨嫌清代宫廷彩绘的工整、烦琐、富丽。

亨利·摩尔是简洁的,我的视域到此为止。

简洁。老子出关只带青牛和道。高山流水之音竟至无弦。一种现代主义美学定向符号,属于东方思维。

空白和大写意。

城市雕塑是建筑的延伸,是建筑中不实用的非功利的美的部分。

广场上的雕塑,它是青铜铸成的,和罗丹的《思想者》同样材质。思想者用肉体思想,每一寸肌肤都在痛苦挣扎。

《思想者》宜置于大展厅的一角,因为它是独立的,它并不需要凭借四周的假设空间,思想从身体的内部爆发。

广场都是公众的。是现代社会意识的根基,是多维异质构成要素间的统揽,多元观念的对立与混成。

它是雪花大理石刻成的。石的表面冰冷,而当你用手指扪触,犹如抚摩温热的肌肤。那每一道裂缝,刻着时光的涟漪。

它用钢管弯曲而成。是西班牙的米罗画在纸上的稚拙的线,关于鸟和太阳和音乐,让人们追寻童年。

它是一双巨人的鞋,是外星人遗落在城市公园的草丛间?除了大,它不过是一双普通的劳保鞋,照搬日常琐细,以生活中的日用品,表达纯粹的物的观念。

我排斥玩世现实主义和痞子文化,排斥卡通式和波普式的夸张。所谓乐观,仅仅挑逗笑的本能,我却丝毫笑不出来。

在广场和楼厦中间,我看到尖锥三角形的山峦,铝质制品模拟流注水化石的肌理,是冰川时期生物的回忆。

铝合金、玻璃钢、稀有金属或……这些新工艺材料制成的城市雕塑,其空间构成和面的组合是几何形的。几何,现代造型的道具。用点、线、面造型要素构成,它的对称、节奏和韵律如同一曲商籁。

正方形——匀恒、平静。

锥形体——意志的拓展。

三角形体——围实、稳定。

平行六面体,棱角立方块,梯形和波形,象征多侧面的生活广角镜。

我们身处待发现的世界。

我们适逢正发现的时代。

“星际”“生命之圈”是城市雕塑的主题。

垂直的白色立面,白色的凸形曲面,对角斜置,两个水平体连接在一起,颠覆,解构,整合,重组,阐释范式的解放,使作品的构成因子,有了未来的元素。

一堵毛坯的水泥墙的审美价值往往胜过炫富的菩萨金身。

(选自《西湖》,2005年2月号)

弗吉尼亚·吴尔芙

她记录下一刹那。

在人的一生中,有过重要的一刹那,这一刹那完整如成熟的果子,无数时间已经孕育成它的生命;那再生的核,将会繁衍不尽的一刹那。

譬如临终的一刹那,是界限,是黑沉沉的河,是对着阳光的万花筒。当肉体跨越过去的时候,滞留在河对岸的爝火是否会华严一灿呢?

婴儿初生的一刹那,是否在他或她的意识深处划过一道印痕?以至有一天,冰山冒出水面的顷刻,海便沸腾起来。

人人都有一间自己的房子,这房子的空间可以拓展到天涯。望着墙上的斑点和天花板的水渍,牵引潜在意识的流动……松鼠从一枝跳向另一枝。天空纳入海洋的眸子深处。波涛向礁石倾诉爱情。阳光在林中、绿草地跳跃,似雪浪花,也似G弦上的战栗……

莫奈在卢昂大寺面前实验他的时间影响下的彩色斑点。

中国书画家发现了“屋漏痕、折钗股”,于是悟出线的蕴藉和奇妙。

吴尔芙的“屋子”将饰她梦的意象。有时候她专注于一只蜗牛或一方园圃,用显微镜微观自然的大惊奇,语言的点和线交织成一朵幽暗的玫瑰,献醉香的猩红在诗神的胸襟上。

她的一刹那的世界多么辉煌!是的,比永恒还辉煌!

(选自《青岛文学》,1991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