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季梁谏追楚师

桓公六年

《左传》

【原文】

楚武王侵随[1]，使薳章求成焉[2]，军于瑕以待之[3]。随人使少师董成[4]。

斗伯比言于楚子曰：[5]“吾不得志于汉东也[6]，我则使然。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7]，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8]，故难间也[9]。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必弃小国[10]，小国离，楚之利也。少师侈[11]，请羸师以张之[12]。”熊率且比曰[13]：“季梁在[14]，何益？”斗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15]。”王毁军而纳少师[16]。

少师归，请追楚师，随侯将许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17]，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18]。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19]。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20]，信也。今民馁而君逞欲[21]，祝史矫举以祭[22]，臣不知其可也。”公曰：“吾牲□肥腯[23]，粢盛丰备，何则不信？”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24]，谓其不疾瘯蠡也[25]，谓其备腯咸有也[26]。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27]。奉酒醴以告曰[28]，‘嘉栗旨酒[29]’，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所谓馨香[30]，无谗慝也[31]。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32]，亲其九族[33]，以致其禋、祀。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34]。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35]，庶免于难[36]。”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注释】

[1]随：国名，姬姓。一说为神农之后，姜姓。故城在今湖北省随县南。

[2]薳（wěi）章：楚国大夫。

[3]瑕：随国地名。

[4]少师：随官名，其人不详。董成：主持和谈。董，主持。

[5]斗伯比：楚国大夫，令尹子文之父。楚子：即楚武王。

[6]汉：即今汉水，汉东多姬姓小国。

[7]张：扩大。被：装备。

[8]协：协力。

[9]间：离间。

[10]张：自大。弃：轻视。

[11]侈：骄傲，放肆。

[12]羸（léi）师：疲弱的士卒。

[13]熊率且比：楚国大夫。

[14]季梁：随国贤臣。

[15]得其君：即得到国君的信任。

[16]毁军：毁坏军容。纳：迎接。

[17]方：正当，正在。授：付予好运气，照顾。

[18]淫：过分，无节制。

[19]信：诚。

[20]祝史：主持祭祀祈祷的官史。正辞：诚实正直的言辞。

[21]逞欲：满足自己的欲望。

[22]矫举：诈称功德。矫，虚假。

[23]牲：祭祀所用的全牛等称为牲。：毛色纯一的牛等。腯：肥壮。

[24]蕃：繁殖。滋：滋生。

[25]瘯蠡（cùluǒ）：家畜病疫，瘦弱。瘯，借为瘦：蠡，借为羸。

[26]咸：都，全。

[27]三时：春、夏、秋三季。不害：无灾害。

[28]醴：甜酒。

[29]栗：通“冽”，清。旨：美好。

[30]馨香：芳香远闻。

[31]谗慝（tè）：谗，谗言；慝，邪恶。

[32]五教：五种教化，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33]九族：自高祖、曾祖、祖父、父、本身，至子、孙、曾孙、玄孙共九代，称为九族。一说九族包括异姓亲戚，除本族之外，另加外祖父、外祖母、岳父、岳母、姨母之子、姑母之子、姊妹之子、女之子共为九族。

[34]有成：成功。

[35]兄弟之国：指汉水流域诸姬姓国。

[36]庶：庶几。

【译解】

楚武王出兵侵略随国，却先派傚章去求和，自己带了兵驻扎在瑕地等待消息。

随国派少师来主持和议。

斗伯比对楚子说：“我们不能在汉水以东各国达到目的，是自己失策使得它这样。我们尽量显示三军的威力，个个身穿军甲，手持武器，用军事力量去威胁他们；于是他们害怕，团结起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很难逐个击破。汉水以东的国家，随国是最大的。随国骄傲自大，必定抛弃其他小国，其他小国和随国不团结，这是对我们楚国最有利的事。少师一贯自高自大，请您藏起精锐部队，把老弱残兵给他看，使他更骄傲起来。”

熊率且比说：“季梁在随国，我们这样做有什么用？”

斗伯比说：“我这个办法是为将来作打算。少师是受到随君的信任的。”

楚武王真的尽摆出一些老弱残兵，迎接少师。

少师一回国，就请随君赶快出兵去追击楚军。随侯正准备允许他，季梁阻止随侯说：“上天正保佑楚国。楚国的老弱残兵，是骗我们的，您为什么这么不冷静呢！我听说，小国能敌得过大国，是因为小国的政治开明而大国的政治黑暗。所谓开明，就是政府对人民忠实，对神不欺骗。政府经常考虑怎样做才有利于人民，这就是忠；祝官、史官对神说老实话，这就是信。现在人民挨饿，而您一味满足个人的情欲，祝官、史官尽说些假话去祭神，像这样，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可以敌得过楚国。”

随侯说：“我用来祭神的牛、羊、猪，都是毛色纯净、又肥又大的；祭器里装的黄米子和高粱，都很丰满，怎么说对神还不虔诚呢？”

季梁说：“人民，是神依靠的。因此，圣明的先王首先把对人民有利的事做好了，然后用全副诚心去祭神。所以，祝官、史官奉献三牲向神祷告说：‘又大又肥’，这是说人民精力普遍保持，喂的牲口不但肥壮，而且繁殖得又多又快，一点疥癣也不生，品种也应有尽有。祝官、史官又端起祭器祷告说：‘黄米子和高粱，洗得干净，装得满’，这是说，春夏秋三季政府都没有妨害农业生产，因而人民高兴年成好。祝官、史官又端起浓浓的甜酒祷告说：‘谨以致诚献上美酒’，这是说，我们君民上下都有好的品德，没有坏心眼。总而言之，所谓三牲、斋饭、甜酒都芬芳，其实是说我们这些人道德高尚，没有诬陷好人的、吹牛拍马的，做一切坏事的。所以，要把春夏秋三个农时放在第一位，经常进行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教育，使每家每户都和睦相处，从而尽心尽意来祭神。这样一来，人民团结了，神也就会赐福给咱们，所以，不管干什么事都能成功。现在老百姓各有各的打算，因而鬼神也没有依靠了。您虽然一个人有丰满的祭品，又哪里能得到神的保佑呢！您还是暂且一方面搞好内政，一方面团结周围同姓的各国吧，只有这样，或许可能避免楚国给我们造成的灾难。”随侯听了这番话，引起高度警惕，连忙努力整顿内政，楚国果然不敢侵犯他。

【赏析】

本篇反映了春秋时代对民和神之间的关系的一种新的主张：民是主体，神是附属。好的君主必须做好对民有利的事情，才去致力于祭祀神祗之类的事。季梁先是忠民信神并提，然后深入论述应该以民为主，神为附，在谈到神的地方都是从民着眼，所以说服力很强，能使“随侯惧而修改”。

文中再现了季梁深谋远见、知己知彼，随少师妄自尊大的鲜明人物性格，文笔生动，别有风致。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