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互理解有多难
7月11日
M夫人病得很重,我分担着夏绿蒂的痛苦,为M夫人的生命祈祷。我很难得在一位女友家见到夏绿蒂,今天她给我讲了一件奇怪的事:M老头是个嗜钱如命、贪婪透顶的吝啬鬼,他的夫人这一辈子在他的管束下可以说是受尽了折磨,可是她总能想出办法来对付他。
几天前,大夫说她的病治不好了,她就把丈夫叫到跟前,那时夏绿蒂正在房里,她对他说了下面这番话:
“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要不然我死后可能就会惹出种种混乱和麻烦来的。直至今日,家务一直是我操持的,我尽可能地省吃俭用,把每件事做得有条不紊,不过你要原谅我,30年来我一直瞒着你。我们新婚之初,你给家里的伙食及其他开支所规定的钱只有一点点。后来我们家业大了,开销多了,你却始终不肯给我相应增加每星期的费用,简单地说,你自己也知道,即使家里开销最大的时候,你也要求我每星期只能花7个古尔盾。我从未提出过异议,接受了你的要求,而每星期的超支部分,我便从营业收入的钱中拿来填补,因为谁也不会怀疑,女主人会偷自家的钱。我一个钱也没有乱花,我死后,来管家的女人面对这点钱一定会感到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而你却还会一口咬定,你的第一位妻子就是拿这点钱应付家庭开支的。要不是考虑到这一层,我即使不坦白,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走向九泉之下了。”
我和夏绿蒂议论着,这M老头明知7个古尔盾是不够支付两倍以上开销的,而他却不怀疑其中定有蹊跷,人的理智竞痴愚到了这种程度,简直不可思议。
不过我也认织了一些另一个类型的人,他们挥霍无度,以为家里接受了先知那只取之不尽的油瓶子,而从来不会觉得诧异。
7月13日
不,我不是在欺骗自己!我从她乌黑的眸子里看得出她对我以及我的命运的关心。是的,我感觉得到,这点我可以相信我的心,我感觉得到她也爱我!
哦,我可以,我能够用这句话来表达我的无上幸福吗?
她爱我!我感到自己多么珍贵,自她爱我以来,我是多么——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对此是能够理解的,我是多么崇拜自己啊!
这是异想天开,还是对真实情况的感受呢?我不认识那个人,但我担心夏绿蒂会把心给予他。确实,每逢她谈起她的未婚夫,那么充满深情、充满爱恋,我便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荣誉和尊严的骑士,连佩剑也被夺走了。
7月16日
每当我的手指无意间触着她的手指,我们的脚在桌底下相碰的时候,啊,热血便在我全身奔涌!我像碰了火似的立即缩回来,但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又在拉我向前。我所有的感官都晕乎乎的,像腾云驾雾一样。
哦,她纯洁无邪,她的灵魂毫不拘谨,她全然感觉不到这些细小的亲密举动使我受到多大的折磨。当她谈话时把手搁在我的手上,为了便于交谈,把身子挪得挨我更近些时,她嘴里呼出的美妙绝伦的气息几乎可以送到我的唇上了,这时我就像挨了电击一样,身体都要往下塌了。
威廉呀,假如有朝一日我胆大包天,那么这上天的幸福,这真心实意……你理解我的。不,我的心并不是如此堕落!软弱?是够软弱的!这难道不是堕落吗?
在我心目中,她是神圣的。在她面前,一切欲念都沉寂了。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始终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似乎我已经神魂颠倒了。她有一支曲子,这是她以天使之力在钢琴上弹奏出来的,那么淳朴,那么才气横溢!这是她最心爱的歌,她只要奏出第一个音符,困扰我的一切痛苦、紊乱和郁闷就统统无影无踪了。
关于古老音乐具有魔力的说法,我觉得句句是真话。这首简单的歌令我多么感动!她弹奏这首歌的时机掌握得非常好,往往在我恨不得用一颗子弹射穿脑袋时,曲子响了!于是我灵魂中的迷误和阴暗情绪便随之烟消云散,我又可以更加自由地呼吸了。
7月18日
戚廉呀,假如世上没有爱情,这世界在我们的心中又有何意义呢?没有光,一盏魔灼又有何用!你把小灯一拿进来,灿烂的图像便映现在你洁白的墙壁上下,即使这些图像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影。但如果我们像小青年似的站在这些图像之前,为这些奇妙的影像所迷醉,也总是可以使我们快乐的。今天我不能到夏绿蒂那儿去了,有个聚会我不得不参加。
怎么办呢?我可以派我的仆人去,好使我身边有个今天到过她跟前的人。我等着他。心情多么焦急,重新见到他,心里又是多么高兴!要不是感到害臊,我真想抱住他的头来亲吻。
人们常说起有一种波洛尼亚石,说是把它置于阳光之下,它便吸收阳光,到了夜间它就会发一会儿光。对我来说,这仆人就是这种石头。她的目光曾在他脸上、面颊上、上衣纽扣以及外套领子上停留过,我的这种感觉把这一切都变得如此神圣,如此珍贵!此刻即使有人出一千塔勒,我也不会把这个小伙子让出去的。
有他在跟前,我的心里就感到非常舒坦。上帝保佑,你可不要笑我。威廉,能使我心里感到舒畅的东西,那还会是幻影吗?
7月19日
“我要去看她!”早上醒来,我愉快地望着美丽的太阳喊道,“我要去看她!”一整天我再也不想干别的了。一切的一切都交织在这期望中了。
7月20日
你要我随公使到某地去,这个主意我还无法接受。因为我这个人不大喜欢听人差遣,再说众所周知,此公是个十分令人讨厌的家伙。
你说,我母亲很希望我找个事干,这真使我感到好笑。我现在不是也在干事吗?不论数的是豌豆还是扁豆,从根本上说还不是一回事?
世界上的事归根到底还不统统都是毫无价值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人只是为了别人去拼命追名逐利,而没有他自己的激情,没有他自己的需要,那么,这个人将永远是个傻瓜。
7月24日
你叫我不要把绘画荒废了,承蒙你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我宁肯避而不谈此事,也不愿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很少作画。
我还从来不曾如此快乐过,我对大自然的感觉,乃至对于一块小石子,对于地上的一棵小草的感觉也从来没有如此充盈、如此亲切过,然而——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想像力竟如此薄弱,一切都在我的心灵之前晃悠飘忽,我竟不能将其轮廓捕捉,但是我却异想天开地认为,我若有黏土或蜡在手中,兴许就要将之塑造出来。倘若黏土保存的时间更长,那我就要取来揉捏,即使捏出来的是一块饼!
夏绿蒂的肖像我动手画了3次,3次都出了丑。为此我十分苦恼,因为不久前我还是画得惟妙惟肖的。后来我就为她剪了一幅剪影,聊以自慰。
7月25日
是的,亲爱的夏绿帝。我愿意为您操办和料理一切。您可以给我更多的任务,多多益善!对您我有一事相求:请别再往您写给我的字条上撒沙子。今天我把您的字条紧紧贴在嘴上,弄得牙齿嘎嘎作响。
7月26日
我已经下了几次决心,不那么频繁地去看她。可是谁能做得到呢?我天天都受到诱惑,心里天天都许下神圣的诺言:你明天别去啦!可是明天一到,我却又能为自己找到个令人折服的理由,转瞬之间,我就到了她的身旁。要不就是她晚上说过:“您明天肯定会来吗?”
我都这样说了,能不去吗?要不就是她让我办了件事,我觉得应该亲自去给她回个话才合适,要不就是天气好极了,我就到瓦尔海姆去,而到了那儿,离她就只有半小时的路程了!
我挨她的引力太近了,弹指间就到那儿了。我祖母曾讲过磁石山的童话:船只如果驶得离磁石山太近,船上所有铁质的东西就会一下子全被吸去,钉子纷纷朝山上飞去,船板块块散裂、解体,那些可怜的人都会因此葬身大海。
7月30日
阿尔贝特回来了,我要走了。倘若他是最杰出、最高尚的人,无论哪方而我都要对他甘拜下风的话,那么要我亲眼目睹他具有那么多完美无缺的品德,我怎能忍受得了。占有!够了!
威廉呀,那位未婚夫已经在这里了!他是个英俊、可爱的人,令人不得不对他产生好感。幸好迎接他回来时我没在场!要不我的心都会撕裂的。他十分庄重,有我在场时,他还一次都未吻过夏绿蒂。愿上帝奖励他的行为!为了他对夏绿蒂的敬重,我也不得不喜欢他了。他对我很友好,我猜想,这主要是夏绿蒂的杰作,而并非他自己的感情。在这方面女人总是很有办法的,她们自有她们的道理,若是能使两个爱慕者彼此友好相处,坐收渔翁之利的总是她们,虽然这很难做到。
尽管如此,我仍不能不敬重阿尔贝特。他沉着的外表同我无法掩饰的不安静的性格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他感情丰富,深知夏绿蒂对他具有何种价值。看来他很少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你知道,人身上的坏脾气是种罪过,这是我平生最痛恨的。
他认为我是一个很有才智的人。我对夏绿蒂的依恋,她的一蹙一颦、举手投足间所给予我的热切的快乐,都增加了他的胜利感,因而他更爱她了。至于他是否会因为小小的醋意而使他苦恼,眼下我还拿不准,至少,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在妒忌这个魔鬼面前是不会完全无动于衷的。无论怎么说,我待在夏绿蒂身边的快乐已经过去了。我该把这叫做愚蠢还是迷惘?管这些名称干吗?事情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问题了!
我现在所知道的一切,其实早在阿尔贝特回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知道,我不能向她提出过分的要求,我也没有提出过——就是说,尽管我如此爱慕她,尽管与她关系亲密,也没有抱什么奢望。
现在这个傻瓜只好干瞪着两只大眼,任凭另一个人从他身边把这姑娘夺走了。
我咬紧牙关,嘲笑自己的可怜,两倍、三倍地嘲笑那些可能要劝我死了这条心的人,他们说,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
这些没有感情的稻草人,快给我走开!我在树林里东跑西颠了一阵,又到夏绿蒂那儿去了,可此刻阿尔贝特正陪夏绿蒂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傻话连篇,语无伦次,出尽了洋相。
“看在上帝的份上,”夏绿蒂今天对我说,“我请您别再闹出昨天晚上那种场面了!您那时那么滑稽可笑,真是让人觉得可怕。”
和你说句掏心话吧,我瞅准时机,每当阿尔贝特有事不在时,我便“呼”的一下出了门,发现她独自一人时,我就喜不自胜。
8月8日
有些人要我们屈服于不可抗拒的命运,对这些人我给予了痛斥。亲爱的威廉,请你相信,我绝对不是指你。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有类似的意见。从根本上说,你是对的。只有一点,我的朋友!世上的事能用“非此即彼”的套式来办的,真是微乎其微,感情和行为的方式千差万别,就拿鹰钩鼻和狮子鼻之间的种种差异来说吧,介于它们之间的还有无以数计的各种鼻子呢。倘若我承认你的全部论点是正确的,却又想方设法从“非此即彼”中间溜过去,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你说,要么对夏绿蒂抱着希望,要么就别抱希望。好,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就设法去实现希望,努力达成你的愿望;如是后一种情况,那就振作起精神,设法摆脱那可怜的、必定会耗掉你全部精力的感情。我的朋友,你这话是出于好意,也说得很干脆。可是,假如一个不幸的人正被日益恶化的疾病慢慢耗去生命而无法阻挡时,你能要求他自己捅上一刀,一劳永逸地结束其痛苦吗?病魔消耗他精力的同时,不也摧毁了他自我解脱的勇气吗?
当然,你可以拿一个类似的比喻来回答我:与其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拿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还不如截掉一只手臂。
我不知道!我们还是别在比喻上兜圈子吧。够了!
是的,威廉,有时在一瞬间,我也产生过振作起来摆脱一切的勇气,但是现在,我只要知道该往何处去,我便会往那儿去。
同日傍晚
我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记日记了,今天我又拿起日记本,看到我竟是如此有意识地一步步陷于目前的处境,真是大吃一惊!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直看得很清楚,可是我的行动却像个孩子,现在我对自己的处境仍是一目了然,可是境况却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8月10日
假如我不是傻瓜,我的生活本可以过得最好、最幸福。我现在所处的环境既优美,又让人心情愉快,这是多么难得的。唉,只有自己的心才能创造自己的幸福,这话说得很对。
我是这个可爱家庭中的一员,老人爱我如子,孩子爱我如父,夏绿蒂也爱我!
再就是安守本分的阿尔贝特,他没有以脾气怪异和举止无礼来扰乱我的幸福,他待我以亲切的友情,在他心目中,除了夏绿蒂,我就是世上最亲爱的人了!
威廉,我们在散步时彼此谈着夏绿蒂,你要是能听听我们的谈话,那可真是一大乐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这种关系更可笑的事了,然而我却常常为此独自流泪。
他经常向我谈起夏绿蒂贤淑的母亲:临终前她把家和孩子都交付给夏绿蒂,又把夏绿蒂托付给他,从这时起,夏绿蒂就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她井井有条地料理家务,严肃认真地照看弟妹,俨然一位真正的母亲,她时刻怀着热烈的爱心,兢兢业业地劳动,然而并没有因此失去她活泼的神情和无忧无虑的天性。
我正在他身边,不时采摘路畔的野花,精心编扎成一个花环,随后将它掷进“哗哗”流淌的河里,看着它轻轻地顺水漂去。
我记不清是否已经写信告诉过你,阿尔贝特要在这里住下了,他在侯爵府上找了个薪俸颇丰的职位。像他这样办事兢兢业业、有条不紊的人,我很少见到。
确实,阿尔贝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我同他表演了精彩的一幕。我去他那儿向他告别,说我一时心血来潮,要骑马到山里去(现在我就是在山里给你写信的),我在他房间里来回踱着,他的两支手枪不经意地落入我的眼帘。
“把手枪借给我吧,”我说,“我出门好用。”
“行啊,”他说,“要是你不怕麻烦愿意给枪装上弹药的话,枪在我这里挂着也只不过是摆摆样子而已。”
我取下一支枪,他继续说:“我的小心谨慎曾同我开了一次淘气的玩笑,打那以后我就不愿再摆弄这玩意儿了。”
我心里好奇,很想知道这件事。
“我在乡下一位朋友家里大约住了3个月,”他说,”身边带了几支微型手枪,都未装弹药,我也睡得很安稳,一个雨天的下午,我闲坐无事,不知怎么,顿时生出奇思异想:我们可能会遭到袭击,或许用得上手枪,可能……你知道,事情会怎样。我把手枪交给仆人,让他把枪擦一擦,装上弹药,而这小子却拿着枪去逗女仆玩,想吓唬她们一下。上帝才知道是怎么搞的,枪居然走了火,通条还在枪膛里,一下子射进一位女仆的右手拇指肌,把她的拇指打烂了。她向我哭诉了一阵,我还得支付她的治疗费,自此以后,我所有的枪支都不装弹药了。亲爱的朋友,小心谨慎有什么用?并不是所有的危险都能预见得到的!虽然……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很喜欢此人,甚至还包括他的“虽然”二字,因为任何一般定理都会有例外。这是不言自明的。此公竟如此四平八稳,面面俱到!要是他觉得自己说了些考虑不周、一般化的或不太确切的言辞,他就会没完没了地对他的话加以限定、修正、增添和删减,末了与原来的意思大相径庭。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不厌其烦地把这件事情说得详详细细,点滴不漏,到后来我根本就听不进去他说什么了,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些阴郁古怪的念头里,我以暴躁的姿态把枪口对准自己右眼上方的太阳穴。
“啊哟!”阿尔贝特叫道,同时从我手里把枪夺下,“你这是干什么?”
“枪里没装弹药。”我说。
“即使是这样,你要干什么?”他极不耐烦地加了一句,“我想像不出,人怎么会这样傻,竟会开枪自杀,单是这种念头就让我极度反感。”
“你们这些人啊,”我嚷道,“只要谈起一件事,马上就要说:‘这是愚蠢的,那是聪明的,这是好的,那是坏的!’究竟想要说明什么问题呢?你们说这些话前研究过一个行动的内在情况吗?你们能确切解释这个行动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必然会发生的原因吗?如果你们研究过,那么就不会如此草率地做出判断了。”
“你得承认,”阿尔贝特说,“某些行为的发生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其本身都是一种罪恶。”
我耸耸肩,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可是,我亲爱的,”我接着说,“这里也有例外。不错,偷盗是一种罪恶,但是一个人为了使自己和亲人不至于饿死才去盗窃,他是该值得同情还是该受到惩罚?丈夫由于正当的愤怒,一气之下杀了不忠实的妻子及卑鄙的奸夫,有谁会向他扔第一块石头呢?还有那位姑娘,那位在极乐时刻完全沉醉在爱情的狂欢之中的姑娘,又有谁会向她扔第一块石头呢?我们的法律本身——这些冷血的、咬文嚼字的学究也会被感动,不给予他们惩罚的。”
“这完全是另一码事,”阿尔贝特说,“因为一个人如果受了激情的驱使而失去理智,那么只能把他看做醉汉,看做疯子。”
“哟,你们这些有理智的人!”我微笑着叫道,“激情!酩酊大醉!疯狂!你们却在那里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们这些品行端正的人,任意嘲骂醉汉,唾弃疯子,像祭司一般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像那个法利赛人似的感谢上帝,感谢他没有把你们造成醉汉或疯子。我曾经不止一次喝醉过,我的激情也和疯狂相差无几,我并不为此感到悔恨,因为以我自己的尺度来衡量,我知道,凡是能成就伟大事业,做了看似不可能的事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他们却自古以来都被骂做醉汉或疯子。
“即使在平常的生活中,凡是有人做了自由、高尚、出人意料的事,就总会听到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在背后嚷嚷:‘这家伙喝醉了,他是个傻瓜!’这真叫人受不了。惭愧吧,你们这些头脑清醒的人!惭愧吧,你们这些圣贤!”
“你又在异想天开了,”阿尔贝特说,“你把什么事都夸大得过了头,至少现在你肯定是错了,现在谈的是自杀,你却把它同伟大的行为相比较。自杀只不过是一种软弱的表现罢了,因为比起顽强地忍受痛苦生活的煎熬,死当然要轻松得多。”
我打算中止谈话,他这种论调真让我火冒三丈,我的话都是吐自肺腑,他却尽说些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可我还是按捺住了心头的怒火,因为他这一套我早就听惯了,也常常为此而气恼。于是我稍带激动地回答他:“你认为自杀是软弱吗,我希望你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一个民族,一个在难以忍受暴君的奴役压迫下呻吟的民族,当它终于奋起砸碎自己身上的锁链时,难道你能说这是软弱吗?一个人家宅失火,他惊恐之余,鼓足力气,竟然轻易地搬开了他头脑冷静时几乎不可能挪动的重物;一个人受到侮辱时,一怒之下竟同6个对手较量起来,并将他们一一制服,你能说这样的人是软弱吗?还有,我的好友,既然拼命便是强大的力量,为什么过度紧张反倒是软弱呢?”
阿尔贝特凝视着我,说:“请别见怪,你举的这些例子,在我看来和我们讨论的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这有可能,”我说,“别人也常责备我、说我的联想方法近乎荒谬。那么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是否能以另一种方式设想一下,一个决意摆脱生活担子的人——这种担子在通常情况下是愉快的——会是什么样的心境。我们只有具有共同的感受,才有资格来谈论同一件事。”
“人的天性都有其局限:他可以经受欢乐、悲伤、痛苦到一定的限度,一旦超过这个限度,他的天性就将毁灭。”我继续说,“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是软弱还是坚强,而在于他能不能经受得住自己痛苦的限度。无论是在道义上或肉体上。我认为,把一个自杀者说成是懦夫,正如把一个死于恶性热病的人称为胆小鬼一样,都是不合适的,这两种说法同样是离奇的。”
“谬论,简直是谬论!”阿尔贝特嚷道。
“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荒谬,”我说,“你得承认,如果人的机体受到疾病的侵袭,使他生命力的一部分被耗蚀,一部分失去了作用,以致机体再也不能痊愈,无论怎么治也无法恢复生命的正常运转,这种病我们称之为绝症。”
“好吧,亲爱的,让我们把这个比喻用于精神上吧,观察一下当人处在狭隘的天地里,各种印象对他起着什么作用,是怎么确定他的思想的,直至不断增长的激情是如何夺去他冷静的思考力,最终使他毁灭的。”
“沉着而有理智的人虽然对这位不幸者的处境一目了然,虽然也劝说过他,但都是徒劳的!这正如一个健康人站在病人的床前,却一点儿也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力输送给病人一样。”
阿尔贝特觉得这些话说得太笼统了。于是我便提起一位不久前淹死在水里的姑娘,又把她的故事给他重讲了一遍:“这是一位年轻的好姑娘,成长在一个狭小的家庭圈子里,每星期干些家务活,到了星期天就穿上一套逐步添置的盛装同几个情况与她相似的姑娘一起到郊外去散散步,逢年过节也许还会跳跳舞,再就是同女邻居兴致勃勃地聊上一阵,说说某次吵嘴的起因啦,谁散布谁的流言蜚语啦等等,除此之外就谈不上别的娱乐了。
“她火热的天性后来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某些需求,男人的谄媚奉承更增加了她的这种需求,以前的快乐已经渐渐变得平淡无味了,最后她终于遇到了一个人,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情不可抗拒地把她吸引到他的身边,于是她便把此人看成是自己全部的希望,甚至忘掉了周围的世界。除了他一个人之外,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着,她心里只想着他,认为他就是她的惟一。空洞的消遣虽可满足变化无常的虚荣心,但她并不为其所左右,一心径直追求自己的目标,她要成为他的人,她要在永恒的比翼连理中寻找她所缺少的一切幸福,享受她所渴望的种种欢乐。频频许下的山盟海誓,给她吃了定心丸,使她确信自己的希望绝不会落空。大胆的爱抚更增添了她的欲求,这一切都亢塞着她的心灵,她浮荡在恍惚的神思中,沉浸在对于欢乐的预感中,她兴奋到了极点,终于伸出双臂,要将自己的全部心愿搂住。
“可是,她最爱的人却将她抛弃了。她惊呆了,神智麻木了,站在那里,面对万丈深渊,她感觉周围是一片黑暗,没有希望,没有安慰,没有感觉,因为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正是他将她遗弃的呀!她看不见面前广阔的世界,看不到许许多多可以为她弥补这一损失的人,她只感到孤独无助,感到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她被内心可怕的痛苦盲目地逼上了绝路,于是便纵身跳下了深渊,以便让自己的一切痛苦在环抱着周围一切的死亡中消除。你看,阿尔贝特,这便是某些人的故事!请告诉我,这难道不是一种病例吗?在这混乱而矛盾的力量的迷津中,天性找不到出路,人就惟有一死了之。
“让这帮袖手旁观、专说风凉话的人遭殃吧!他们可能会说:‘傻丫头!要是她等一等,让时间来医治这一切,那么绝望就会消失,就会有另一个人来安慰她。’这正好像有人说:‘这傻瓜,竟会死于热病!要是他等到体力恢复,体液好转,血液骚动平静下来了,那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他兴许会一直活到今天呐!’”
阿尔贝特觉得这个比喻不够明白具体,提出一些异议,说我讲的只是一位单纯的姑娘,倘若是个有理智的男人,生活圈子又不那么狭隘,涉世也较深,那为什么也要原谅他呢,对于这一点他无法理解。
“我的朋友,”我大声嚷道,“人总归是人,当一个人激情澎湃,而又受到人性局限的逼迫时,他可能有的那点儿理智也很少能起作用,或者根本就起不了作用。更何况——下次再谈吧……”
说着,我便拿起我的帽子走了。哦,我的心里真是感慨万千,我和阿尔贝特分开了,互相并没有能够理解。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理解另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