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林片思:论文化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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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个高级研讨班上的两次讲稿,都可以归入我所说的反思性质的文章中,就是回过头来,多读几遍自己过去发表的文章,把自己新的体会写下来。这类文章我是从1993年在苏州召开的两岸三地社会人类学座谈会上开始的,当时我在会上宣读了《个人·群体·社会》一文,是我重读《生育制度》一书时的新体会。1994—1995年又写了两篇关于怀念我在清华研究院的史禄国老师的文章,和一篇对我《小城镇 大问题》那篇文章的10年回顾,以及去年在第一届高级研讨班上所讲的关于马老师《文化论》的体会。以上几篇已收集在《学术自述与反思》这本新近出版的文集里。现在还可以在市面上买得到。这一系列文章是我这几年开辟的一条推进我学术思想的新路子。希望这个研讨班能帮助我对我过去写的文章、出版的文集,多提意见。我受到了启发之后,可以在班上一次一次地写我的讲稿,作为答谢。

学术反思并不是我发明的,拿我个人来说就是从马老师那里学来的,是从他在LSE讲课时所采用的“席明纳”方式中推衍出来的。“席明纳”是seminar的音译,其实就是有一位教授主持的学术研讨班。采用这种方式来改变过去“先生讲,学生听”的教育方法。采取了由学生讲,通过师生平等的对话和先生与学生一起讨论,最后由先生总结的教育法。我正在试验的学术反思其实就是自我讨论或称自我对话,针对我自己过去的学术成果,通过自己的重新思考,进行自我反思。我把这些反思文章作为讲稿,请参加研讨会的同行们一起用对话方式进行研讨,性质上是一样的。同行们一起对话,比一个人自己对话自然高出了一个层次,接近于我在30年代参加的马老师的“席明纳”。

鼓励对话,使这一届研讨班比上一届研讨班前进了一步。上一届主要是请了几位在人类学这门学科里已有一定学术地位的各国学者做主讲,各人讲各人的,参加研讨班的学员只是到会听讲,很少像这届大家进行对话,因之多少还偏向于传统的“先生讲,学生听”的一般上课方式。这一届研讨班上有了改变,学员间的对话增多了,大家放言无忌,真是一个大改进。可以说是开创了一种学术新风。这不仅得到学员们的积极支持,而且在对话中,我确实得到很多启发,充实了我今后继续“反思”的内容。

举几个实例来说,在这届研讨班上有一位学员对我所说的“文化没有界线”这句话提出质疑。这位学员是出生在新疆多民族地区的汉族移民,现在北京工作。她说从她本人的生活体验中感觉到到处都碰着文化的界线。我听了之后发觉她感到的“文化界线”很值得深入思考。我初步想到的是她是个生活在不同文化相互接触地区的人,文化间的差别在她是生活中日常可以感觉到的活生生的事实。她在新疆生活时,带着外来文化的底子,在本地人看来她还没有完全融合在本地文化里;当她回到原籍,又因为在外地生长过,留有外地文化痕迹,有点异味。这种人在社会学里有人用“边际人”来形容他。边际和边界不同。边界是地域上用来划分两个不同单位的界线,在界线两边分属于不同的单位,一过界就属于另一个单位。两方不相重叠。边际是对中心而言的。从一个中心向四周扩张出来的影响,离中心越远,受到的影响就越小,成一种波浪形状。这相当于力学里“场”的概念,适用于声、光、电、磁。场就是一种能量从中心向四周辐射所构成的覆盖面。在这一片面积里,所受强度只有程度上的差别,深浅、浓淡等等。但是划不出一条有和无的界线。行政区域是属于前一种状态,在地图上可以用一条线划定边界。而文化属于后一种状态,有中心和扩散的范围,远离中心的可以称为边际。边际是不能用界线来划定的。两个文化中心可以向同一地域扩散,所以常出现互相重叠的边际。这种受到不同文化波及的人,可以称作“边际人”,是文化接触中出现的现象。我回想到早年在《乡土中国》中用“差序格局”来表达亲属关系的结构形态,意义并不十分明白。经过这次对话,遇到了文化有没有边界这个问题,我才进一步想到用“场”的概念来补充“差序格局”的意思。这是我从这次对话中得到的启发。

由于提出文化是否有边界的问题,促使我联想到我们当前正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上,若干主要文化正处在大规模的接触、冲突、嫁接,一直到融合的过程中。我在考虑是否应当引进“场”这个概念来认识这个过程。我注意到现在西方的欧美国家里出现了一种把文化和国家这个制度挂钩的倾向。把国家的领土概念引申到文化领域中来,把不同文化划出界线,以强调文化冲突论。我意识到这种看法是有很大危险的。如果把边界的概念改成“场”的概念,也许可以纠正这个倾向。“场”就是由中心向四周扩大,一层层逐渐淡化的波浪,层层之间只有差别而没有界线,而且不同中心所扩散的文化场在同一空间互相重叠。也就是在人的感受上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规范,可以自主地选择。把冲突变成嫁接、互补导向融合。

在扩大对话的范围中,这次研讨班从文化是否有界线这个问题,引起了一位鄂伦春族的学员提出的文化存亡问题。鄂伦春是个长期在森林中生存的民族。世世代代传下了一套适合于林区环境的文化,以从事狩猎和饲鹿为生。近百年来由于森林的日益衰败,威胁到这个现在只有几千人的小民族的生存。提出的问题是,从鄂伦春的立场看,要生存下去应当怎么办?其实这不仅是鄂伦春人特有的问题。在我看来这是个现代人或后工业化人类的共同问题,是一个人类文化前途问题,值得我们研究文化的人重视和深思。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到这是个人和文化的关系问题。人利用自然资源,创造、维持和发展了自己的人文世界。文化是人为的,也是为人的。从这方面看去,鄂伦春人碰到的是人创造的利用自然来为自己服务的狩猎文化因森林的破坏而受到了威胁。如果坚持原有的文化,就会导致人的灭亡。现在正面对一个严酷的选择,保存文化呢还是保存人?如果依照我的文化是为人的认识,选择是明显的,就是要保持的是人而不是文化。这就是说鄂伦春人只有从文化转型上求生路。问题是怎样转,转向何处?

我记得我在访问大兴安岭鄂伦春人时曾建议他们能不能发展饲鹿业来代替狩猎,又因他们提出了鹿种退化问题,我曾向农业部申请向当时的苏联引入鹿种。后来听说这件事办成了。但是我没有去追踪调查,不知道鄂伦春人是否发展了饲鹿业。我当时的建议是想到文化转型不大可能是个急转弯。从狩猎文化要转到农业或工业文化是有困难的,其中不妨用已有传统的饲畜文化作为过渡台阶。这个想法看来是可行的。我又在这个思路上,后来提出善于发挥原有文化的特长去发展少数民族经济的主张,其实这个思路和我提倡乡镇工业和庭院经济的主张是一脉相通的。

我认为文化转型是当前人类的共同问题,因为现代工业文明已经走上自身毁灭的绝路,我们对地球上的资源,不惜竭泽而渔地消耗下去,不仅森林已遭难于恢复的破坏,提供能源的煤炭和石油不是也已在告急了么。后工业时期势必发生一个文化大转型,人类能否继续生存下去已经是个现实问题了。

以上我举的两个例子,说明了我在这次研讨会上从对话中得到的收获。我相信为了在班上讲课我在准备讲稿时所进行的反思和在班上与同仁们的对话,确实已成为推进我学术生命的动力。我希望这样的研讨班能继续下去。反思和对话这两个法宝能继续发挥作用。